2021-12-02《好梦一日游》:不能再现的表现生活
最后当然是一个开放的结局:当维多喊出“结账”,当维多掐灭香烟,他会走向21世纪的今天,还是继续留在1974年5月16日?两种可能性的存在是两种目光的交替:当现在的妻子、当年真正“我的挚爱”玛丽安走出餐馆,和当年一样掉落那块围巾,维多是看见了这一幕再现,如果顺着1974年5月16日的时间轴线,他会起身,然后跑出去,捡起围巾,递给玛丽安的同时会说出明天的约会时间;但是在他抬眼望去的时候,却看见了坐在门边上的玛歌,一个在他重温1974年5月16日邂逅场景中扮演了玛丽安的女人,当维多看见她,目光闪亮了一下,如果维多将自己拉回到此时此刻的现在,那么他会起身,然后走过去,或者他们心有灵犀,或者他们相视一笑,然后一起走出去开始新的故事。
1974年5月16日的那一个晚上,或者今夜,玛丽安或者玛歌,当年“我的挚爱”或可能的新欢,维多的两种目光在交替中走向完全不同的结局,但是在喊出“结账”、掐灭香烟之后,电影便落幕了,可能性成为了隐匿的部分,当最后的结局变成一种悬疑,维多的选择也再无确定性。实际上,这一种开放的结局又是不开放的,玛歌的出现,维多目光中的亮色,以及故意在这个时间节点推向结束的设计,都透露出导演尼古拉斯·贝多斯的一种取向:过去只是过去,回忆只是回忆,重温只是重温,对1974年5月16日的再现其实从来不会真实发生,生活永远朝向此时此刻,朝向今天,朝向不会更改的现在。
无论是“好梦一日游”还是“美好年代”,片名都指向了一个熟悉的故事主题,那就是体验非现在的生活,这种故事内核在冯小刚的《甲方乙方》《私人订制》和沃纳·赫尔佐格的《家庭罗曼史有限公司》中得到体现,但是尼古拉斯·贝多斯不同于他们之处,在于维多不是为了体验另一种生活,不是为了过一般演员瘾——“让你体验中世纪、第二次世界大战等各种时代。”“好梦一日游”的广告词也是指向一种他人式的体验,一开始出现的皇帝和贵族,以及黑奴,一开始就上演的宴会和种族问题,一开始就出现的枪声和死亡,以及黑仆咬掉的舌头、喊出的“我是演员,别杀我”,都是在进入一个别人的梦。但是维多却不一样,他是要重回和自己有关的过去,重回那个难忘的记忆场景,以沉浸的方式忘掉现在,所以这是一个寻找自我、寻找挚爱的过程,正是这种自我性的再现,使得安东的“美好拾光公司”承担起一种再现功能:它需要时间再现、情节再现、人物再现,甚至是结果再现,但是这种单纯的再现真的可以在“好梦一日游”中实现?真的可以将自己抽离出来找到当初纯粹的感觉?
维多接受了儿子送给他的“时空旅行邀请函”,去安东的“美好拾光公司”办理了业务,从此他开始进入自己一生都不想忘记的1974年5月16日,因为那天遇到了自己一生的挚爱。他住进了“美好旅馆”,穿上了当年的西装,挂掉了现在胡子,听起了当年流行的唱片,打开了具有当年风格的电视机,甚至抽烟划着的也是火柴。维多进入了历史,和别人不同,当他以“出演自己”的方式回到那个时间,不是为了成为他人,不是为了体验另一种感受,而是为了回到属于个人的时间里。在“美好旅馆”打扮自己,就是一种回归式的再现,这甚至在维多看来是一种仪式。除了自我的去现实化之外,安东更是一个极端和偏执的再现狂,他根据当时制造的摄影棚完全是复古的,从“美好旅馆”到邂逅的餐馆,旅馆里的工作人员到餐馆的侍者,从坐在维多身边的吉他手到顾客,都和当年一模一样,而他根据维多漫画提供的人物和故事,更是将这种再现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从桌子的摆放到里面的酒水品种,从当时对话中的财政部长到后来进来的歌手,以及演唱的歌曲,都和当年丝毫无差——为了让维多回到1974年5月16日,这里所有东西都必须回到那个时代,那一天,那一个场景。
导演: 尼古拉斯·贝多斯 |
维多打开餐馆的门,坐在卡座上,叫了酒水,这时玛歌扮演的玛丽安进来,和吉他手对话乃至争吵,泼了酒水在他身上,然后双脚抖动“仿佛世界地震了”,然后维多和她打招呼,“玛丽安”问他:“你会娶我吗?这样你就是最后一个混蛋了。”然后是维多对她说:“我的一切都是因为你。”接着“玛丽安”吃水煮蛋,闺蜜吉赛尔来了,之后“玛丽安”又起身离开——当然,走出门的时候,“玛丽安”的围巾掉在了地上,维多跑出去捡起围巾还给“玛丽安”,然后说好了明天的约会时间和地点……维多是维多,1974年5月16日是1974年5月16日,“我的挚爱”也是我的挚爱,所有的情节都按照维多的回忆,按照维多根据回忆绘制的漫画再现着。
但是,再现的一切只不过是摄影棚,只不过是一个被安东隔着玻璃看见的封闭世界里上演的故事——他就在搭建起来餐厅的旁边,戴着耳机的他和现场所有“演员”保持联系,指挥他们按照当时那个故事来演绎。实际上,这一种封闭的存在,这一个被抽离出来的1974年5月16日,并不是真的再现,它只是在一个人工的“再现”舞台上演绎着,从这个意义上将,再现变成了表现,而在餐馆里,再现和表现交替着:现在的维多再现着1974年的维多,却又成为现在的维多,再现的玛歌成为了玛丽安,但是她总是回到自己是演员的设定中,还有那些临时演员、群众演员,他们都以演员的身份进入到这个场景里。所以在这种交替中,表现甚至会占上风:玛歌是安东的女友,他们这段时间也是矛盾不断,当玛歌变身为玛丽安,让维多找到当年挚爱的感觉,她“再现”了那次邂逅,无论是对吉他手泼酒,还是对维多说“你会娶我吗”,无论是吉赛尔进来找她,还是在门口掉落围巾,都是按照维多的再现要求演绎的。但是,她又总是回到自己是演员的身份,不断打破这个再现空间:因为生气,她扔掉了和安东保持联系的耳机,完全进入到自主模式;维多按照当时的情节邀请她喝的是伏特加,但是玛歌提出自己喝的是威士忌;当围巾掉落,维多捡起,他认为这时候应该下雨,但1974年5月16日那天根本没有雨,雨是第二天才下的,但是安东还是满足了他的要求,在雨中他们告别;之后的故事还在继续,维多参加了他们的聚会,那时的玛歌开始在桌子上跳舞,安东说:“他的老婆不是脱衣舞女郎。”可是玛歌却在桌子上摆手弄姿……
《好梦一日游》电影海报
在1974年5月16日的真实时空中,她叫玛丽安,在1974年5月16日的再现空间里,她是“玛丽安”,也可能就是玛歌,而在从这个空间出来的现实里,她就是玛歌——从玛丽安到“玛丽安”再到玛歌,这就是一个从再现到表现的身份过渡。而维多呢?他一开始是想回到1974年5月16日,是想找到和挚爱相遇的那种感觉,是想重温那种纯粹的时光,他或者满足了欲望,但是在他成为1975年5月16日的那个维多的同时,他也是现在的维多,过去和现在有时合一,过去和现在有时却出现了分裂:他眼前的是玛丽安还是玛歌?正是这种含混性,他慢慢进入到了另一种时空中,在和玛歌演绎故事的过程中,他找到了当年的感觉,又超越了当年的状态,那种年轻、浪漫和对爱的渴望,让他重新认识了这个“玛丽安”,他喜欢上了她,但是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喜欢的是那时的玛丽安,还是作为演员重现过去的“玛丽安”,还是“玛丽安”背后真实的玛歌。
这是一种复杂的感觉,维多“重拾美好时光”并不只是返回,重要的是摆脱现实的困境:玛丽安还是玛丽安,但已经不是“我的挚爱”,她在车上和维多争吵,在床上她顾自戴着AI视镜进入虚拟状态,她在争吵中把没有工作的维多赶出房子,和维多的朋友冯斯瓦搞婚外情——玛丽安已经不是当年的玛丽安,而自己也不再是当初的维多,在互联网时代,身为漫画作者的他已经失去了工作,在和玛丽安不断加重的隔阂中,维多陷在失落的世界里,他感慨:“那时候很单纯。”所以他返回,所以他要重现,所以他不想出来。但是当再现的“玛丽安”变成表现的玛歌,他喜欢上的是那种感觉,而这种感觉又让他开始面对自我的困境,并开始了新生:他重新加入儿子的团队,开始了漫画的再创作;他为了“重拾美好生活”,甚至卖掉了公寓;他把漫画送给玛丽安,问起“你的朋友吉赛尔还好吗?”而这些漫画、1974年的故事以及这个问题,也触动了玛丽安,她终于拨通了吉赛尔的电话,好久不见的他们再一次重聚;而对于玛歌来说,她也找到了返回真实的欲望,和安东之间的关系,作为演员的生活,让她开始重新认识自我,“很多人打好了草稿,却失去了人生。”
当“美好餐馆”的门再次打开,当1974年5月16日再现,当年老的玛丽安坐在年轻的玛丽安的位置上,面对年老的维多,故事开始了另一种发展可能:还是一样的场景,还是一样的人物,还是一样的故事,但是当玛丽安走出去掉落了围巾,当维多看见了门口坐着的玛歌,在过去和现在的交汇中,在再现和表现的交叠中,在真实和模拟的交替中,开放就是一种可能性,而可能性意味着改变,就像安东的感悟:“人是会变的,尽情活在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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