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3-07 《伞》：被无奈撑开的现实

伞是产品，伞是商品，伞是用品，它被生产制造，被出售消费，也最终被撑开着使用，对于一把伞来说，无论经过多少工序，无论多少价钱，一定是一把可以遮风挡雨的伞，一把用来保护不被淋湿的伞，但伞的命运也只能在风雨到来之后才被撑开，才会成为生活的一部分，而更多的时候，它是沉默的，是搁置的，甚至是被遗弃、被破坏的。

一种生活的卑微意向，或者正是中国农民的写照，“农，是中国赖以生存的根基。如今，从前在农村从事农业的农民们，已经像伞一样被撑开，覆盖在中国所有经济最活跃的脉搏上。”伞的命运总是处在“被动语态”中，它无法改变自己，或者即使在某一时刻某一境遇下发挥作用，但终归在被撑开之后会被收拢，而对于那些农民来说，也在时代的沉浮中像伞一样，处在被动语态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至今，城市积聚着增长的财富，不断切割几千年来农民对土地的固守，出身于农村的年轻一代，正在把离开土地视为改变命运的第一步，抑或，也是终极目标。”对于土地世界的现实来说，被动语态总是因为那个叫做“城市”的地方而来，这是二元对立的中国模式，所以打破二元对立，打破城乡壁垒，必须有人走出第一步，离开土地，变成了一种无奈的选择，变成了一个群体的症候。

	导演: 杜海滨 类型: 纪录片 官方网站: http://umbrella.cnex.org.cn/ 制片国家/地区: 中国 语言: 中文 上映日期: 2007-09-02 片长: 92分钟 又名: Umbrella

中国广东中山市小榄镇的某工厂里，工人们正在车间里制作那一把把伞。他们忙碌，他们无声，车间里只有缝纫机的声音不停地响着，对于这些外来务工人员来说，他们其实在机器生产中也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似乎比机器更快速，似乎比机器更单一，穿线、做骨架、检测、包装，重复着单调的动作，只为将一把把伞送到下一个工序。对于他们来说，伞就是一件普通的产品，他们在流水线上或者从来不会去实用从自己手中生产的那把伞。而实际上，伞在某种意义上分离了他们作为一种人的情感属性。缝纫机上写着“钱”，写着“好好工作”，这是他们的目标，只有好好工作才能赚更多的钱，也只有赚更多的钱才能无愧于离开家乡的奔波，而其实，赚更多的钱也意味着他们会离开土地更远，“97号吴朋868元！”结算工资的时候，他们排队领取属于自己的一部分收入，就像进入流水线的产品一样。这是一个属于“物时代”的规律，他们在一种密集手工生产和机器生产里，成为不熟悉的这个城市的某一个零件，他们不断追求的效率背后，却是一种茫然，比着不同的工资，然后默默放进口袋，或者这被数字化的收入也只是一串数字，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各种价格的伞被他们制造，但是他们似乎从来不知道从一把伞里他们能得到多少钱。

钱是看得见的，却也是看不见的，就像对于这个陌生的城市一样，他们成为其中的一员，却永远在城市的边缘。而在这生存的现实里，却也是背离土地的尴尬，厂区贴着的各种通告，就像是这个陌生城市的命令，春节虽然近了，却因为市场原因，他们必须在这里加班，不批准员工请假回家，即使有特殊原因请假，但是工资和培训费却要被扣掉。钱，只有赤裸裸的钱，支撑着他们的生活，离开有时候像是一个终极目标，再也无法安然地回去。

《伞》海报

而更不能回去的是那些被征用甚至被卖掉了土地的农民吗，在中国浙江义乌国际商贸城里，很多农民没有了土地变成了商人，对于他们来说，似乎那小小的店铺才是自己的土地。“打造全球最大超市，构筑国际购物天堂”的标语写在这个国际城的醒目位置，全球化、国际化正在解构的是私人化、个体化的生存空间，一切都变成了经济链条中的一环。经商的农民没有了自己的土地，他们只是偶尔回到父母居住的乡下，偶尔踏上自己出生的土地，但是这种生活并未有依存感，进入寺庙烧香拜佛，对于他们来说，似乎目的还在于有一个好的生活，一个用金钱打造的现代生活。那些女人们谈论着收入，谈论着该去买奥迪还是宝马，“有钱就要花掉。”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也是他们的财富观，他们维系在这个全球化、国际化的商品世界里，其实再无挣脱的可能。而在过道擦皮鞋的时候，他们却也会因为一元钱还是两元钱和擦皮鞋的女工争执起来，而其实，即使他们买了奥迪和宝马，即使他们在这里致富，但其实和那些擦鞋女工没有什么本质差别。而那些伞，从产品到商品，虽然改变了形态，虽然产生了不同的利益，但是不管对于流水线上的工人，还是商贸城的商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身份都在一种改变中，远离了土地。只有那挂在天花板上撑开的伞，看起来像是一道不错的风景，但是当被取下，被包装，被出售，他们也只能是一个“物”，脱离了感情的物。

改变似乎无所不在，从中国上海某大学城的求学者，到中国解放军某部的参军者，一样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试图改变命运。求学是离开土地最得体的方式，而参军也是改变自身命运最直接的方式，一样的目的，使得他们离开土地，改变身份。但是在经历了求学之后，对于他们来说，依然是“就业才是硬道理”的现实，求学只是一种暂时的方式，在这个依旧是陌生的城市，他们迷茫，没有上海户口，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是这个城市的过客，户口似乎是另一种身份属性，也是命运走向的一个标签，但是这赤裸裸的现实对于他们来说，就像招聘时保安问他们的问题一样，成为一个无解的隐喻。“读书为啥用？”有人说是“为中华之崛起”，有人说是“为了养老”，还有人干脆直接说“为了找工作”。理想变成一种笑话，而保安却说，找工作是为了赚钱，赚钱是为了吃饭、生孩子，生了孩子再让他读书，再找工作再吃饭再生孩子。又是一阵笑声，读书的意义被世俗化，似乎很多人不愿承认这是套在自己头上的命运轮回，但是现实或者就是这样，一代代的离开有时候其实没有什么为国家为社会的宏大目标，基本的生存可能支撑着每一个人求学者的目的。

而那些进入部队的士兵，看起来也是脱离了土地关系，自己在农村的父母不再支付他们的生活费用，而且还可以得到津贴，在训练严格的军营里，在“团结就是力量”的口号里，在每天自我总结的生活里，他们已经成为秩序、规则、纪律的代名词，而对于他们来说，进入部队历练自己并不是全部，改变命运才是更迫切的愿望。一个新兵来部队就想能够学开车，“奶奶说，好好干，以后入党，等出去之后就能在村里找好一点的工作。”学习开车技能，入党，只为了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而这一切的方向依然指向那片曾经离开的土地，所以当麦子成熟的季节，当部队在野外训练时，经过的那片麦地仿佛就是一种“回来”的隐喻，对于他们来说，这是熟悉的土地，他们也无法割开和土地千丝万缕的关系。

回来似乎是潜在的方向，对于那些打工者、那些经商者、那些求学者、那些参军者来说，仿佛这种种挣脱命运的方式最终依然指向这个归宿，是的，他们像伞一样撑开了自己不同的命运，但是他们也像伞一样覆盖在中国的土地上，麦子经历了这一个漫长的冬天，却遭受了干旱，“麦瞎了”的现实让很多农民收益甚微，除去犁地的费用、浇水的费用、化肥的费用、打药的费用、机器收割的费用，一亩地叶芝收了几十元钱，“玉米熟了比种麦还强。”但是这像是无法改变的命运，因为大家都这样，你不收还不行。劳累的农民坐在自家空空的屋内，感慨着生活的不易，老伴早就走了，孩子也外出打工了，在这片土地上只有这些年迈的农民，1965年结婚，经历了文化大革命和责任田分产到户，也有过风调雨顺的收成，但是这风风雨雨依然没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一件衣服已经穿了十几年，而房子里也只有破旧的箱子，“人老了，想想也只能掉眼泪。”夜晚的那一把烧饭的火被点着，而其实被点燃的不是希望，而是活着的现实。

这仿佛就是一个轮回，这有着成片成熟麦地的村子不就是最先镜头里风吹麦浪的村子，不就是写着“稳定压倒一切”的村子，不就是年轻人离开只有老人坚守的村子？离开是序曲，而最终却是回归，就像伞，被撑开看见一个世界，但最终还是要收拢，而这离开回归的方式，这撑开收拢的必然又浸透着某种宿命感，麦子的成长总是遭遇干旱，可是当麦子收下来的时候，却下起了雨，麦子以这样一种戏谑的方式离开了干旱的土地，而对于那些把离开当成终极目标的年轻人，何尝不是被命运戏谑在自己无奈的现实里。“稳定压倒一切”、“为中华崛起而读书”、“团结就是力量”似乎都是一种理想，而骨感的现实是写在缝纫机上的那个“钱”，是写在毕业求职信上的“就业才是硬道理”，是一元两元皮鞋擦鞋费的争吵，是军队里背不出的“四个报告一个依靠、四个知道一个跟上”知识，是“小满大满，忙碌不管”的叹息。

“工商农学兵”，五个部分关注的人群，五个不同现实里的突围，但是这被撑开的伞作为一种贯穿的意象，似乎承载着杜海滨对于中国农民现实生存的隐喻，被流水线制造、被批量销售，这是工业化、全球化带来的命运写照，而当伞真正在个体的手中被撑开，似乎具有了某种形而下的意义，大学生在雨天求职，老农在雨天从麦地回家，都是一种遮风挡雨的生活用品，当走廊上的那些雨伞被学生们一一拿走，似乎对于伞来说，都是唯一的命运，而人的命运在何种意义上是唯一的？离开，是集体式的离开，迷惘，是集体式的迷惘，所以在这个时代里，所有人的命运都无法像伞一样，成为遮风挡雨的必须。雨伞破了的小孩，在街上奔跑，淋湿的她似乎正奔跑在某种无法预知的生活里，是的，当这样一种被撑开的现实遇到困难的时候，命运只能走向未知。

而没有伞出现的军队生活呢？伞的隐喻缺席了，或者说，对于他们来说，似乎还有着另一把不同的伞，在“我的青春小鸟一去不复返”的歌声里，他们的命运更多在一种“可能”的迷惘里，杜海滨在自己建立的结构中，似乎也在没有完成的尴尬里被合拢：“冬天时，我们拍摄‘兵’的部分，那个时期是不需要伞的，而我们也没有主观上去寻找伞。我关注的是那些当兵的人如何用参军的方式改变他们的生活，伞只是表面的意向，结束时也没有出现伞的形象。其实，这个线索是没有完成的，但我们当时想期待后期从剪辑上寻找相应的方式去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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