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7《古籍序跋集》: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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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夏失业,幽居南中,偶见郑振铎君所编《中国短篇小说集》,埽荡烟埃,斥伪返本,积年堙郁,一旦霍然。
    ——《<唐宋传奇集>序例》

那是“幽居南中”的失业岁月,那是“大夜弥天”的孤独日子,那是“饕蚊遥叹”的彷徨时间,鲁迅看见了“许多的血和许多的泪”,看见了“用钢刀的,用软刀的”屠伯,在未见革命之光的时候,只剩下“杂感而已”,只有“而已”而已——写作了《而已集》,对于鲁迅来说,那段岁月也是找不到目标的低沉期。但是,他从传奇的辑录过程中,发现了一个不同的世界,在看见郑振铎所编的《中国短篇小说集》之后,萌生了“埽荡烟埃,斥伪返本”的想法,希望将“积年堙郁”扫除干净,从而在“一旦霍然”中为唐宋传奇梳理出一条发展的轨迹。

于是在民国十六年九月时,终于辑录完成了《唐宋传奇集》,鲁迅“广赖众力”辑录完成的这本书,于一九二七年十二月、一九二八年二月由北新书局分上、下二册出版,在书中鲁迅以“斥伪返本”的方式编选了唐宋传奇代表作,比如《古镜记》一文在《太平广记》中录入第二百三十卷,但是改名为《王度》,而在《唐书》和《新唐书》中则没有王度名字,所以他认为“其事迹之可藉本文考见者”;他认为《柳毅传》收录在《广记》第四百十九卷中,而注则出自《异闻集》,不仅在原文无转字中增加了传字,而且鲁迅注解了柳毅故事的后代意义,“金人已摭以作杂剧(语见董解元《弦索西厢》);元尚仲贤有《柳毅传书》,翻案而为《张生煮海》;李好古亦有《张生煮海》;明黄说仲有《龙箫记》。”他考察了白行简作《李娃传》,认为是“应李公佐之命也”,这是因为“公佐不特自制传奇,且亦促侪辈作之矣”;他认为《莺莺传》的故事“振撼文林,其力甚大”,不仅在当时有杨巨源、李绅等人以此题材如诗,而且后来不断演绎发展,“金有董解元作《弦索西厢》;元有王实甫《西厢记》,关汉卿《续西厢记》;明有李日华《南西厢记》,陆采亦有《南西厢记》,周公鲁有《翻西厢记》;至清,查继佐尚有《续西厢》杂剧云。”

《唐宋传奇集》最末一卷《稗边小缀》,即鲁迅对唐松哥传奇故事“斥伪返本”式的梳理,虽然他认为编辑这一本小说集,“此亦岂所以善吾生,然而不得已也。”但是他编辑《唐宋传奇集》除了这一目的之外,更在于从传奇故事的发展和“埽荡烟埃”的编辑过程中隐喻了人生,“餍于诗赋,旁求新途,藻思横流,小说斯灿。而后贤秉正,视同土沙,仅赖《太平广记》等之所包容,得存什一。”这是小说的命运,在诗歌之后小说开始灿烂发展,但是在历史中被湮没了,而且在后代被篡改被阉割,《说海》、《古今逸史》、《五朝小说》、《龙威秘书》、《唐人说荟》、《艺苑捃华》等古代小说集,“为欲总目烂然,见者眩惑,往往妄制篇目,改题撰人,晋唐稗传,黥劓几尽。”所以鲁迅要花费大量时间和经历,使之“霍然”,便是要还小说一个本来面目,这种“斥伪返本”更是对当时社会的一种讽刺。

除了《唐宋传奇集》之外,鲁迅还辑录了《古小说钩沉》《小说旧闻钞》等小说集,其目的和《唐宋传奇集》一样,一方面在文本上择善,另一方面重新确立小说的历史价值。《古小说钩沉》是鲁迅最早辑录的小说佚文集,收录的《青史子》《旌异记》等三十六种古籍小说都几乎“积年堙郁”,他在披览古说中“或见讹敚”,于是,“取证类书,偶会逸文,辄亦写出。”在他看来,这也是对于小说的某种不公,“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小说是稗官之作,是街谈巷议,但是在鲁迅看来,小说世界另有天地,“大共琐语支言,史官末学,神鬼精物,数术波流;真人福地,神仙之中驷,幽验冥征,释氏之下乘。”所以作为“人间小书”的小说,“心行曼衍,自生此品,其在文林,有如舜华,足以丽尔文明,点缀幽独,盖不第为广视听之具而止。”在这个意义上,小说和古代的诗歌一样,反映着社会的变化,“归魂故书,即以自求说释,而为谈大道者言,乃曰:稗官职志,将同古‘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矣。”而在《小说旧闻钞》序言中,鲁迅认为“昔尝治理小说,于其史实,有所钩稽”,他辑录了关于三十八种旧小说的史料,还增加了关于小说源流、评刻、禁黜等方面的史料,这些史料来之不易,在《在版序言》中,他说当时因为无力买书,是从中央图书馆、通俗图书馆、教育部图书馆中辑录史料而成,“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故凡所采掇,虽无异书,然以得之之难也,颇亦珍惜。”在这样的付出中,尤其是俗文小说的旧闻,曾经为史家所不屑道,但是付之排印之后也成为了宝贵的财产,“见闻虽隘,究非转贩,学子得此,或足省其浬重寻检之劳焉而已。”而这正是对当时抨击《小说旧闻钞》是有闲、有钱之作的“海上妄子”一种驳斥。

“废寝辍食,锐意穷搜,时或得之,瞿然则喜”,鲁迅就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中辑录各种古籍,从一九二一年之一九三五年,鲁迅辑录或校勘的古籍达十九种,每一种都付出了艰巨的劳动,都体现了严谨治学的风范。《嵇康集》是嵇康的诗文集,鲁迅从一九一三年就开始了校订,他以明代吴宽丛书堂钞本为底本,一直到一九三一年得以完成,一方面他考察了《嵇康集》的著录情况,《隋书》的《经籍志》中收录《嵇康集》共十三卷,《唐书·经籍志》和《新唐书·艺文志》则收录十五卷,《宋史·艺文志》则为十卷,《重温总目》也收录十卷;他还考察了《嵇康集》的逸文,其中包括“翩翩凤辖,逢此网罗”的《游仙诗》、“余以太簇之月,登于历山之阳,仰眺崇冈,俯察幽坂。……”的《怀香赋序》、“食桑而吐丝,前乱而后治”的《蚕赋》,还有《嵇康集目录》、《嵇康文集录》等,它们散件于《太平广记》《太平御览》等类书中;其次,鲁迅比较审视了不同的版本,郑樵《通志》中所载的书卷和唐代不相同,“盖转录旧记,非由目见。”而刊刻本,更是复杂,明代有嘉靖乙酉黄省曾本和汪士贤的《二十一名家集》本,它们均为十卷,而在张溥《汉魏六朝百三名家集》中则合为一卷,张燮刊刻时又改为六卷,鲁迅认为,“盖皆从黄本出,而略正其误,并增逸文。张燮本更变乱次第,弥失其旧。”另外还有程荣刻本十卷,较多异文;在清代,诸家藏书所记又有明吴宽丛书堂钞本,鲁迅认为,这一版本源自宋刻本,但是经过匏庵手校,在京师图书馆,鲁迅和黄省曾本进行了雠对,“知二本根源实同,而互有讹夺。惟此所阙失,得由彼书补正,兼具二长,乃成较胜。”所以在两相比较中,鲁迅确立了辑录和校订的原则:“今此校定,则排摈旧校,力存原文。其为浓墨所灭,不得已而从改本者,则曰:字从旧校,以著可疑。义得两通,而旧校辄改从刻本者,则曰:各本作某,以存其异。”在《嵇康集》跋中,鲁迅也谈到了校正的原则:“今于原字校佳及义得两通者,仍依原钞,用存其旧。其漫灭不可辨认者,则从校人,可惋惜也。”

校正需要在比较中选择善本,以求最大限度接近原文,对于鲁迅来说“搜缉逸文”当然是一件辛苦的事,“恨学识荒陋,疏失盖多,亦第欲存留旧文,得稍流布焉尔。”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在《嵇康集》的校正中,鲁迅对黄省曾,汪士贤,程荣,张溥,张燮五家刻本进行比较,又从《三国志》注、《晋书》、《世说新语》注、《野客丛书》、胡克家翻宋尤袤本《文选》李善注及《考异》、宋本《文选》六臣注、相传唐钞《文选集注》残本、《乐府诗集》、《古诗纪》,及陈禹谟刻本《北堂书钞》、胡缵宗本《艺文类聚》、锡山安国刻本《初学记》、鲍崇城刻本《太平御览》等著作所引,“著其同异”。在校正《云谷杂记》中,鲁迅认为当时不止一种刻本,《说郛》及《大典》并非是同一版本,虽然是残缺本,虽然梗概还在,但是鲁迅还是不安,“原抄僞夺甚多,校补百余字,始可通读。间有异同,辄疏其要于末。其与《大典》本重出者,亦不删汰,以略见原书次第云。”在校订谢承的《后汉书》时,鲁迅是从黟人汪文台南士的辑本进行校录的,而为了校对汪辑本《谢承后汉书》,鲁迅更是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他从民国元年的十二月十一日开始,先是对比了胡克家本《文选》,第二天又以《开元占经》及《六帖》校过,接着是明刻小字本《艺文类聚》、《初学记》、《御览》、范晔《后汉书》、《三国志》、《北堂书钞》、《事类赋》等作为校对文本——一直到第二年的一月七日,在跨度为一个半月的时间里,鲁迅查阅和校对了11本古籍,最后在一一校正中“厘为六卷”,将散逸的《后汉书》重新辑录完整。

鲁迅校订和辑录的认真态度是严谨治学的表现,而实际上鲁迅正是承袭了古人的这种作风,他在《<会稽郡故书襍集>序》中就说:“是故敍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古作者之用心至矣!”因为古作者用心之至,所以那些散逸的古籍,那些被湮没的古籍,那些讹脱的古籍,更需要后来者整理校对,这是对古人的尊重,也是对古籍的尊重。而鲁迅在这里还有另一种情愫,“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不仅在于在古籍的校对整理中领略并发扬用心之至的作风,更是一种“家乡情怀”。鲁迅的故乡在绍兴,绍兴古称会稽,“会稽古称沃衍,珍宝所聚,海岳精液,善生俊异,而远于京夏,厥美弗彰。”正是这片“海岳精液,善生俊异”的土地,鲁迅对他有着深厚的情感,所以他为了“笃恭乡里”,萌生了将零落的会稽古籍辑录整理的想法,《会稽郡故书襍集》便是这一本“存旧书大略”的集子。

《会稽郡故书襍集》中收录了谢承《会稽先贤传》、虞预《会稽典录》、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贺氏《会稽先贤象赞》、朱育《会稽土地记》、贺循《会稽记》、孔灵符《会稽记》和夏侯曾先《会稽地志》等八种和会稽有关的古代逸书,前四种记载古代会稽的人物事迹,后四种记载古代会稽的山川地理、名胜传说,“书中贤俊之名,言行之迹,风土之美,多有方志所遗,舍此更不可见。”鲁迅从唐宋类书及其他古籍中辑录并经相互校勘补充而成,在这本书里寄托的正是鲁迅“穆然有思古之情”,在虞预《会稽典录》序中鲁迅说:“疑民间尚有其书,后遂湮昧。今搜缉逸文,尚得七十二人。”在钟离岫《会稽后贤传记》序中,鲁迅说:“汉代以来,钟离为会稽望族,特达者众,疑岫亦郡人,故为邦贤作传矣。”而在朱育《会稽土地记》序中,鲁迅认为“其书,唐宋以来,绝不见他书征引,知阙失已久。所存逸文,亦寥落不复成篇。”但是他评价这是“会稽地记最古之书”,所以“聊复写出,以存其目”。

在鲁迅辑录的十九种古籍中,和绍兴有关作者的古籍占了很大部分,除了包含八种古籍的《会稽郡故书襍集》外,谢承的《后汉书》便是凝聚了鲁迅心血的一本古籍,《隋书·经籍志》载录《后汉书》共有八家,谢承《后汉书》共一三〇卷,但是除了范晔的《后汉书》之外,其他的都已散失,鲁迅用一个半月的时间,通过十一种古籍的校对,“厘为六卷”,其目的就是将山阴人谢承散逸的著作还以本来面目,“注家务取不同之说,以备异闻,而类书所引,又多损益字句,或转写讹异,至不可通,故后贤病其荒率,时有驳难;亦就闻见所及,最其要约,次之本文之后,以便省览云。”而且他认为谢承的《后汉书》成就并不低于范晔的《后汉书》,“案《隋志》录《后汉书》八家,谢书最先,草创之功,足以称纪;而今日逸文乃仅藉范晔书,《三国志》注及唐宋类书以存。”除了谢承的《后汉书》之外,鲁迅还对谢沈的《后汉书》进行校订辑录,而晋祠部郎的谢沈也是山阴人,他从古籍中“缀辑为一卷”,也对谢沈的才学进行了点评,“沈先著《后汉书》百卷及《毛诗》《汉书外传》,所著述及诗赋文论皆行于世,其才学在虞预之右。”鲁迅在其中说到的虞预也是会稽余姚人,他在晋时是散骑常侍,著有《晋书》,鲁迅亦从残缺文本中辑录虞预的《晋书》;另外,他还根据《唐书·艺文志》考察了其中提到的《范子计然》十五卷,鲁迅辑本两卷,据《史记》、《后汉书》、《艺文类聚》、《大观本草》等二十种古籍校录而成,共一二一则——徐广《史记音义》中称计然是范蠡之师,从这个意义上讲,范蠡和计然之间问答的《范子计然》当然也是“使后人穆然有思古之情”的古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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