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02 《巴卡卡伊大街》:味觉来自母亲的奶水
但是,每一个女仆都是有丈夫的,而这个丈夫如果爱她,就是激情地爱她作为美与丑的整体,所以,虽然可以谈论丑陋,但是她也是有人爱的。既然有人爱,为什么还要强制她呢?
——《在厨房楼梯上》
不是因为爱而可以谈论美丑,而是没有爱而被强制,对于女仆玛蕾霞来说,她的双手不是只为挎篮子,不是只为干杂活莫不是围绕着猪、油炸技术和可可油,她的双手被一个在外交部工作的男人摸着,并且说着“我很喜欢您。从元帅大街上我就跟在您身后的”,像是偷偷摸摸,却以一种“清洁”的名义要挟和占有,而当这样一种要挟和占有变成对“最甜蜜的怯懦”的反抗理由,整个事件就变成了一场自上而下的暴力。外交部官员与“和大萝卜没有什么共同之处”的女仆,构成了一个美与丑的整体,构成了对于所谓欲望的合理关系。
但是外交部官员的妻子呢?沉默寡言、和气安顺,“她的腿像亚麻一样柔软,很长,脚背十分纤细,这一切都最雄辩地证明了我的优雅趣味,而且她的侧影也是灵活又雅致的”,雅致的妻子是女仆的“解毒剂”,但是一个“当然也是欧洲人”的官员,在外观的整齐和清洁中,并不是和雅致组成一个高贵的整体,而是用手中的权力破坏如果有人爱的女仆。欲望的满足变成了合理的理由,“清洁,当然,首先是清洁。清洁就大胆!”所以可以拉着手,可以说着喜欢,可以在厨房楼梯上胡作非为,但是女仆的反抗并不能争取到自己的清白,“天下第一号恶棍”的背后是一个无法动摇的体系,即使最后变成了宛如一场梦境的占有,那雅致的妻子仍然会马女仆偷了一枚戒指,无法被更改的身份,无法被释然的举动,对一个没有丈夫所爱的底层女人来说,美与丑是被截然分开的,甚至最后还是变成了最正面的一种冲突,“这个女仆抓住我妻子的头发使劲拽、拽,我还像在一团浓雾当中听见妻的求救声:‘菲利普!’”
两个女人的争斗,其实是两种身份的交锋,其实没有谁胜谁负,而我只是在如梦幻的浓雾中听见求救,听见厮打,听见强制。雅致的清洁只不过是一种借口,那龌龊而卑鄙的手段只是破坏一种规则。而在《科特乌巴伊伯爵夫人府上的会饮》里,伯爵夫人只是在每周五的素餐参会上“为自己保留一点乐趣”,这是一种家族式的高贵,“似乎科特乌巴伊伯爵夫人隐蔽的思想就是神圣三位一体的某种新的防御城堡,用以对付现代的野蛮风气”,但是在这种防御面前,美与丑也并非作为一个整体,那汤里的头发,我打出的喷嚏,仿佛都是对于神圣思想的一种破坏,源自家族的高贵并非是永恒不变的,甚至它只是这一些破坏行为的证明,侯爵夫人说:“年轻人,味觉是来自母亲的奶水的。”
| 编号:C38·2150517·1175 |
还有《清纯少女》里的阿丽霞,一个十七岁订婚的少女,一个用清纯构成灵魂原则的少女,却变成了一个像妓女的无神论者,“我应该把某种东西提高到我理想的高度,热爱它,盲目地信仰它,准备为它献出生命。”但是这样的理想注定会变成特殊类别的造物,被封闭,被隔绝,而成为一个空泛的象征,“为什么男人往少女身上扔石头?”阿丽霞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其实泛着红辉,仿佛是一种解救,仿佛是一种信仰,实际上却是一种渎神,一种破坏,一个男人在空荡荡的街上,趁着没人看见的时候,扔下石头,对于一个清纯的女人来说,对于一个订婚的少女来说,何止破坏一种爱情和婚姻,实际上是推向了一种幻灭,“石头悄悄告诉了我,从后背告诉我,在那墙外面有一点东西——只要我吃了它,啃光了这块骨头,就是说,和你一起把它啃光,帕维尔,你和我,我和你,我必须,必须,”“必须”呼喊的背后是绝望:“不然我年纪轻轻就得死!”
一块石头的宿命,毁灭了所有关于生活的理想,破坏了所有灵魂的信仰,清纯无非和厨房楼梯上对女仆的占有,在素餐参会上汤里的头发一样,变成权威下的一种堕落,变成体制中的一种牺牲。那么那个庞大的权威体制又在哪里?《斯特凡·恰尔涅茨基的回忆》里似乎就要从宿命中寻找那种与本能无关的出生,父亲和母亲,其实是属于敌对民族,而身为犹太人的我,又如何在这样的敌对中看见希望,父亲讨厌母亲最后变成了仇恨,而母亲则在一种近乎贪婪的虔诚中寻找自己的仆人,“鼻子?……灵魂!灵魂没有鼻子,也没有秃顶。”而我的出生就像是一个笑话,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懂事的年龄“,也不知道什么是“大屠杀”,甚至在学校里,也被人咒骂为“生性懒惰,缺乏责任感”的波兰人。“我看出,所谓爱情实际上和打斗有诸多相似之处。两个人打斗不也是又捏又掐,或者抱在一起撕扯。”这是我对父母所谓爱情的解构,而实际上在我像那个女孩求爱的时候,也变成我实践着的一处爱情笑话,那个女孩被我捏了一下,竟然吃吃地笑了起来,爱情的崇高和欢愉完全不存在了,只有撕扯,只有捏掐,只有吃吃地笑,所以我把自己叫做一只没有颜色的老鼠,一个在爱情中无关本能而撒播的生命种子。这是荒唐的生命,这是怪诞的人生,而最后我冲入到战争去的时候,看起来是一种抵抗,一种关于民族和国家的拯救,但实际上长枪骑兵卡茨佩尔斯基被炸开了肚子的一幕成为我永远无法摆脱的噩梦,而这个噩梦像那个求爱的女孩一样,竟然充满了“极具感染力的笑声”——“在战场上,你无法想象这种完全出乎意料的笑声意味着什么。”死亡而笑,解构了牺牲的意义,甚至这样的生命就是一种宿命,而我从从未停止的战争中看见了带着笑声的恶,以及畸形的取胜欲望,“我要求而且坚持,一切的一切——为人父者,为人母者,种族,信仰,贞洁,未婚妻……总而言之一切都实现国有化,而且凭配给卡,平均分配,满足供应。”无论是爱情还是战争,都只是为了一种“国有化”的分配,没有高低,没有优劣,没有波兰和犹太人的歧视,没有一只中立老鼠的自保,而如此种种的“平均化”,歧视对于我来说,就是维持那一种被破坏的宿命规则,“我无法心平气和地从一对幸福的夫妇,从一对快乐的母子,从一位值得敬重的老人身边走过。可是有时候,我的心里充满悲伤,为你,母亲和亲爱的父亲,为你,哦,我那圣徒似的童年。”
圣徒似的童年早已经死亡,在民族的对立中变成了一个可笑的故事,世界只有被炸开的肚子,只有吃吃的笑声,只有没有颜色的老鼠,只有平均分配的欲望,解构幸福,就是解构崇高,解构爱情,就是解构欲望,解构死亡,就是解构宿命,但是这样的解构看起来更是一种破坏,在个人而家族,家族而种族,种族而民族,民族而国家的奇异转换过程中,里面有如仆人、青春少女、八岁男孩的底层受害者,当然也有这个庞大体系和体制的实施者和破坏者,他们是外交官,是家族的贵族,是看起来拥有信仰的文雅女士,是掌握着权力的检察官、法官。
《一件臆想杀人案》里我是预审法官H,为了处理财产归属问题而前去拜访K地主,但是很不幸K地主已经死了,但是这可能平常而普通的死亡,却在我的心里硬生生制造出一个杀人案,“死于非命是一回事;死得其所,也就是说受人敬重、礼仪周全、庄重显赫的死是另一回事。”为什么要将一个人的死变成一件谋杀案,变成一出排练好的戏,作为法官,我需要的展示自己的聪明才智,展示自己的演绎推理能力,为什么在丈夫死之前妻子要搬出房间,为什么那晚的门被锁上了,为什么有心脏病的地主会没有人照顾?而这种种的疑问除了预审法官自己的预设之外,那个仆人似乎也推波助澜,“我要告诉大人,那天晚上,傍晚时分,少东家锁上了从餐厅到餐具室的门。”当所有人都变成了嫌疑人,当所有人都有了作案动机,犯罪也从肉体变成了“超凡的心里气质”,所以在“臆想杀人案”里,我设置了所有不存在的细节,搜集了所有没有发生的证据,已晒得发白的黄色窗帘、手工刺绣的枕套、许多张艺术摄影和人物肖像、椅子上一代又一代家族成员的臀部留下的印记、一张白色格纸上只写了一半便丟弃的信、摆放在客厅窗台的餐刀上残留的一小块黄油、小柜上的一瓶药、炉子后面的一根蓝丝带、蜘蛛网、众多的衣柜,甚至那只死去的蟑螂,都成为犯罪现场的物证,“大人,他的家人,妻子和子女,尤其是他的儿子,举止可疑,表现得就像是他们杀害了他似的。这是一件不须再争辩的事情。”作为预审法官,我已经完成了对于这一个现场的虚构,而其实当我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的时候,我其实也完全进入了虚构现场,尸体上没有留下被人勒死的痕迹,所以为了将这个臆想的杀人案推向最后的合理结局,“我冲出半开的房门,飞快地跑过大厅,闯进停放死者遗体的房间,藏身于衣橱之中。”
我推论出杀人案件,我也实施了杀人过程,那个房间里只有我和那一具尸体,所以当死者的脖子上最后留下可见的十个手指印时,我就已经完成了一件杀人案的命名,“有了这些指印,再加上罪犯明白无误的供词,审判时我便可宣称已掌握充分的证据。”荒诞而可笑,作为法官,只有将普通没有嫌犯的死亡事件变成杀人案,才算完成了使命,而这样的设计完全是罪恶的重构。而在《检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的舞伴》里,作为事件的重构者并非是检察官,而是一个最多活不过半年的受害者,一个被排挤到底层的跟踪者,检察官身边的女人,似乎成了我的一种呼应,“拯救一个人,而且只拯救跳舞的那个人——舞蹈病患者——我既不懂跳舞又不了解女人。”所以在疯狂的跟踪中,我体会到了一种破坏的快感,一种“不用承担什么责任”的自由。虽然检察官象征着体制,象征着掌控,象征着权力,“想象一下他所迈出的每一步,他的人生际遇,大都带着英雄崇拜的烙印,盲目敬畏,奴颜婢膝,赤胆忠心,兢兢业业,热情似火。”而我的所作所为就是要破坏这一种权力,给医生太太写匿名信,在寓所外面画箭头和大写的K字,而在最后公园里发现检察官的邪恶勾当之后,我像找到了发泄的出口,“检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正在……(干)她,检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正在……(干)她!检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正在……(干)她!”我身嘶力竭地大叫,就是为了让整个公园听见,甚至让整个世界听见,恶之为恶,就在于被看见,而被看见之后的恶,其实也变成了对于自身的另一种冒险,“我也可能会突然暴毙街头,身子倚靠在栅栏边,即使是这样——你也会看到一张便条上一定会写着:让他们把我的尸首抬到检察官克拉伊科夫斯基家里。”
像是一个报复的故事,破坏只是为了殉葬,而这无非是“幻化为另一出白日梦”,这就是那些没有品尝到“味觉来自母亲的奶水”的每一个人的悲剧,挑战权威,最后却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完成了破坏式的救赎。所以,这样的悖论其实完全变成了一个裂变的寓言,“而我与所有人一样——外在是一面镜子,而内心在里面审视着!”在《班伯里号双桅船上的奇异事件》里,我进行海上旅行只不过是为了健康和疗养等个人原因,但是当离开欧洲登上班伯里号之后,怪异的事情变接踵而至,为什么水手会把桅杆上的细缆绳头儿吞进嘴里?为什么平底锅放进水里会被贪婪的无底洞吞噬?而在一个如梦的世界里,我也吞掉了被子、枕头和卷帘,吞下了床单和内衣,吞掉了四分之三桶青鱼和半桶鲱鱼,“是对自动症的迷恋,一句话,近似于自动症,源于使用大量的万有引力,责备和对捉迷藏游戏的饥渴。”幻想?却完全变成了对于大海的一种解构,巨大的海,巨大的浪,巨大的吞噬,而只有“水和乏味是船员的力量”,所以自动症的迷恋中,那些总是蹭不到船舵边缘的海豚,那些咬自己尾巴的耗子,那些盯着自己脚看和努力伸直躬背的海员,那些用嘴戳鲸鱼背的鹈鹕,那个与大副用大头针互戳的船长,那些跳不出水面的鲸鱼,还有吸气吸到海水承受不住压力、吓得将其抛到空中的飞鱼,都是对于单调的一种破坏,而这种诡异的破坏最后却以一双眼睛的阴谋而终结。
“可是我像女人,我的嗓音很细,像女人。”一个船上的实习生变成了男人世界里的女人,变成了巨大的海中的破坏里,男人可以保护女人,可是在本来雌雄同体乏味的世界里,女人是不能存在的,她只能象征着平衡的破坏,小动作、交配,当最后海上的微风细雨变成了暴风雨,船便失去了平衡,雌雄同体的诡异规则变成了灾难,在暴风雨中,生命失去了所有的迹象,而我提出了那些设想,提出了对于雌雄同体解构的人,却变成了最后的幸存者:“我宁愿不走上甲板,因为我担心会看到些迄今为止混乱的,被遮蔽的和没有被说透的东西,我会在彻底的无耻中失控,在孔雀羽毛和温暖的光线里失控,因为从一开始,一切就都是由我而起。”
外面是镜子,内心却在审视,世界是风暴,自己却是幸存者,这梦幻和现实,被隔绝成两个世界,所以当美与丑、权力和压制,清纯和欲望向着不同方向行进的时候,对于这个世界既是一种解构,也是一次破坏,而在《宴会》里,那个贪得无厌、卑鄙堕落、不择手段的国王,何以从江湖骗子变成王国的掌舵人,何以从讨伐的目标变成了率领军队进攻的指挥者,仿佛就是一个游戏的不同视角,捏死公主的举动在无数面镜子里变成了一个集体的事件,外面的镜子最后都印照出和内心相反的镜像,所以当国王逃跑,当众人追逐,最后却变成了率领众宾客向前重逢,“这位超越一切的国王,正率领着他超越一切的军队,在做一次超越一切的冲锋,他奔驰进了茫茫的黑夜!”
前进是逃跑,逃跑是进攻,任何一个整体都允许美与丑,清纯与罪恶,生命与死亡的共存,而这种共存是强制,是破坏,是阴谋,只是甲板上没有那一只眼睛的荒诞和诡异中,一切看起来就是一个可笑的玩笑,“政治舞台的地平线阴云密布,我的恋人显露出一种非同寻常的兴奋与激动。”所以看上去,每时每刻,“战争压根儿就没有停止。”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7123]
顾后: 国家时间里的胜利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