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02《全金属外壳》:我会微笑着杀人
观影30年后的二刷:30年前在大学里观摩了这部电影,然后记住了“Sir,yes,sir”的嗥叫而机械式的口号,然后写下了并不完全了解斯坦利·库布里克的影评,然后取消同学的发音给他取了“全金属外壳”的外号……30年前的一切都像是对一部娱乐电影的态度,但是在二刷制造的30年时间里,似乎和战争有关的一切都没有改变:30年前的越战已经结束,但海湾战争依然在发生;30年后的萨达姆政权早已覆灭,但是巴以冲突、俄乌战争依然在继续……就像电影开头,那些海军陆战队训练营的战士们被剃去了头发,背景音乐响起:“我不认为战争会结束,这场战争会让我们分离……”
30年了,发生的是不同的冲突,但是战争没有结束,当战争一直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当表现战争题材的电影不断翻新,库布里克其实表达的是人类无法摆脱的恐惧,一种持久的状态,这就是异化。电影在46分钟时一分为二,前46分钟是在为战争而准备,后70分钟则是战场上的血腥记录,这并非是叙事在不同空间上的某种断裂,而是将战争分割成原因和结果两个阶段:一切的魔鬼训练是让你成为一个战争中的工具,奔赴战场见证的是连恐惧都麻木的工具化生存状态——因和果都是在表现异化,而库布里克通过异化的两种隐喻传达出人的异化这一终极命题。
在陆战队的魔鬼训练营,人身上的一切属性在命令、口号、惩罚中逐渐被泯灭,“Sir,yes,sir”成为最刺耳的规则,而每个人手中的枪成为他们被异化的符号。“枪是我的命,没有枪就没有我……”士官长哈曼让每个人喊着这句口号,他们训练时带着枪,不断擦拭着枪,从枪里射出子弹,连睡觉时都要握着枪,枪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武器,而是成为了生与死的唯一,没有枪你会意味着已经死去,拿着枪你还是一个工具,而在哈曼的定义中,枪被赋予了生命,但是这个生命是异化的生命,“枪是你们的伴侣,要让它对你们忠贞不二。”所以枪就变成了这些男人的伴侣,变成了朝夕相处的女人,所以哈曼要求每一个人都给枪取一个女人的名字。士兵和枪,就构成了一种共存关系,这种关系在枪的女性化命名中又变成了欲望的异化写照——所以,最后“傻瓜天兵”雷诺会用最心爱的枪打死魔鬼训练长官哈曼,又朝向自己结束了生命。
导演: 斯坦利·库布里克 |
枪是士兵瞄准敌人的武器,在训练营毕业的最后一晚,雷诺的计划就像是毕业的最后仪式,他坐在卫生间的马桶里,然后把子弹装入擦得锃亮的枪里,“7.62厘米,全金属外壳。”雷诺最后说到——片名“全金属外壳”Full metal Jacket,并非是那顶戴在头上的钢盔,而是全金属被甲弹FMJ,据说FMJ打入身体后不容易发生偏转,常常穿过目标,杀伤力相对较低,而另一种叫Jacketed Soft Point Ammo的子弹,致死率大大高于FMJ,由于认为JSP太过残忍所以日内瓦国际公约规定FMJ是军人能使用的唯一弹药。这是关于片名的注解,在这里似乎也有一种隐喻,因为FMJ杀伤力较低,是不是就像女人一样,成为士兵们的“伴侣”?但是在举行了最后仪式的雷诺看来,FMJ的全金属外壳回到了冰冷的金属属性,回到了射向敌人的原始意义,依旧在高声训斥的哈曼还没有弄好请怎么回事,枪声响了,它划破了这个最后夜晚的寂静,子弹摄入哈曼的身体,溅出的鲜血流淌在地板上。哈曼是雷诺的敌人,但是在杀死哈曼之后他又把枪头塞到了自己的嘴巴里,然后扣动了扳机,子弹穿过脑袋,在墙上喷射出一滩鲜血。
把枪命名为女人,让枪成为伴侣,这本身就是枪被异化的表现,一把冰冷的枪,一把杀人的枪,怎么可能像女人一样具有温度?雷诺射向哈曼,是一种复仇,这是让枪回归自我属性,但是他同样射杀了自己,吞枪自戕在某种意义上把自己变成了敌人,枪变成女人是异化,枪射向自己更是异化——这里没有敌人,却处处是敌人。而当库布里克以“小丑”的视角带入枪林弹雨的战场,这里呈现出的是更多的异化,而最富有隐喻意义的则是女人的异化。在训练营里,枪变成了不离手的“女人”,而在战场上,女人真实地来到他们面前:在街上扭着屁股的越南妓女晃过士兵面前,还有翻译会随时将妓女的出价和士兵的讨价翻译出来,最后“10元”就是定价,“妖魔”第一个将女人带离了大家的视线。在远离家人的越南战场上,这些妓女是男人们满足欲望的工具,而她们用身体赚钱,求得了在炮火中的生存机会。
但是女人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她不是满足美军欲望的妓女,而是置战士于死地的狙击手,在“猪种小队”迷路于那个已成废墟的村子时,本以为敌人都已经被消灭,但是一颗流弹打中了“疯子”,他应声倒地,血流了一地,前去支援的“八球”也难逃厄运,“妖兽”从后面绕过去才发现了狙击手的位置,而且制造火力的只有一个狙击手。藏在暗处的狙击手杀死了疯子,杀死了八球,在队长牛仔和指挥者墨菲通话的时候,狙击手再次将牛仔干掉。从事战场新闻报道的小丑和队员们终于潜入了狙击手所在的房子,他发现了潜伏在那里的狙击手背影,然后朝他射击,狙击手转身回击,同行的劳特曼也向狙击手开枪,最终最危险的狙击手被打翻在地,小丑发现让小队遭受重创的狙击手竟然是女的。狙击手中弹但是没有死去,她全身颤抖地张开嘴巴,说出了“射杀我”的祈求,在其他人决定让她自生自灭的时候,小丑却认为不能丢下她,于是他拿出了枪狠狠地朝狙击手射击,——这咬住牙齿的动作不是一种仇恨,而是鼓足最后勇气杀人,而这杀人也不是对敌人完全的仇恨,而是夹杂着愤怒和无奈。
《全金属外壳》电影海报
也许对于身受重伤的越南女狙击手来说,这一枪是让她不再痛苦,小丑在某种意义上是在“帮助她”。对于越南女狙击手来说,这是一个被战争异化的结局,瘦弱的女人,小巧的女人,甚至还是一个女孩子,却成为了战场上杀伤力最大的狙击手,这是不是战争对他们命运的改变?还有那些出卖肉体的妓女,不也是战争的牺牲品?妓女和狙击手,构成了“敌人”的不同面向,她们都是女人,她们面对的是男人,是美国男人,是武器精良的美国男人,在女人被异化的同时,男人不也被异化了?小丑艰难的决定以及最后对痛苦免除的帮助,不也是他感受异化的自我的一种痛苦?
被异化的枪,被异化的女人,在异化的前因后果中,在异化的普遍存在中,库布里克当然最终指向的是人的异化:人是战争中的一个被异化的工具。在训练营里,哈曼给每个人污秽式地命名,他们变成了“雪球”,变成了“小丑”,变成了“傻瓜天兵”;在训练营里,哈曼实施着魔鬼训练法,他骂他们是烂货、傻瓜、狗屁和死废物,他要求他们拥有“杀人直觉”,“真正能杀人的都是铁石心肠……”当哈曼问“什么使青草生长?”士兵们的回答是:“血!血!血!”当再问“我们如何谋生?”,士兵们的回答是:“杀!杀!杀!”当有人犯了错误,惩罚的是所有人。这就是让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都训练成战争的工具,雷诺在一开始的时候,说着“Sir,yes,sir”面带着笑容,但是哈曼的污言秽语是对他微笑的抹除,他变成了“傻瓜天兵”,他被骂是废物,他要一次次完成恐高的联系,当那个甜甜圈被发现,所有人都要做俯卧撑。
雷诺的笑容不见了,而当那个夜晚所有因他而被惩罚的士兵们用包裹着的肥皂狠狠打向他身体的时候,雷诺的目光中开始有了仇恨;当他把自己命名的“夏琳”擦拭地很亮,并且说了一句“完美了”,“小丑”感觉到了一种不安;在射击训练中,雷诺百步穿杨,让哈曼都感到意外,“你重生了。”哈曼第一次表扬了他……正是从雷诺自然的笑容不见,他的目光中开始流露出仇恨,这种仇恨终于让他在最后一晚“大开杀戒”,杀死了哈曼和自己,只有一个被异化的人才会杀死异化本身。而在战场上,异化更是无处不在:“我们今天杀死的这些人,将是我们所知最优秀的人类,一旦我们返回美国后,将无人值得我们射击。”杀人被合理化了;上校说:“我们是来帮助越南人的。”这是对战争的美化;“他们是一群坏人,他们把我们的自由送给了越南人民……”这是对失去自由的痛斥……“小丑”的身上就体现着这种矛盾,他身为战地记者要报道战争的新闻,当面对长官的质问,他说:“你亲自上战场才会看见更多的血痕。”但是当他和劳特曼被派去顺化镇,飞机上的士兵疯狂朝下面的越南人开枪,在劳特曼开始呕吐的时候,小丑质问他:“你为什么要杀女人和孩子?”
让长官上战场看见更多的血痕,是对战争的讽刺,质问士兵滥杀无辜,是对屠杀的拷问,但是当小丑来到枪林弹雨的战场,当面对不是活着就是死去的战争,他根本无法选择,“我讨厌越南,我像成为第一个拥有杀人记录的人。”杀人成为他的欲望,是讨厌的一种注解,但是这种欲望的满足却是另一种屠杀,当最后射杀了女狙击手,对于“小丑”来说,是屠杀的另一种表达?还是在结束他人的痛苦中完成了自救?“小丑”的矛盾甚至分裂体现在他的装束上,他的胸前佩戴着和平勋章,他的头盔写着“天生杀手”,头脑指挥杀人,胸中怀有和平,这是不是一种矛盾?长官问他这难道是一个冷笑话,“小丑”说:“我只想思考人的双重性。”面对女狙击手,他不是思考了双重性,而是完成了分裂自我的实践。而在这个意义上,库布里克提出的似乎是战争的悖论:战争是为了最后的和平,但是战争却破坏了和平,在战争与和平体现在一个人身上的时候,他只能成为那个自救而杀人的人,成为和雷诺一样微笑着杀人的人,“我很庆幸我还活着,完整无缺,而且我无所畏惧……”在士兵们称为剪影中,他们继续出发,因为他们活着,因为无所畏惧,因为他们异化成了“全金属外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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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洛丽塔》:单向度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