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5-08 《清代学术概论》:皆当为学问而治学问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辈,即生育于此种“学问饥荒”之环境中,冥思枯索,欲以构成一种“不中不西即中即西”之新学派,而已为时代所不容。盖固有之旧思想,既深根固蒂,而外来之新思想,又来源浅觳,汲而易竭,其支绌灭裂,固宜然矣。
旧有思想深蒂固,是现实,外来新思想来源浅觳,也是现实,站在“现在”的这一时间节点上,梁启超审视“梁启超之辈”,是一种客体化的过程,似乎是一种超脱,也是一种淡然,而自审的态度中也隐含着深深的遗憾,遗憾是“未尝参与此运动”,是保守性与进取性的矛盾,是建设之粗率浅薄,甚至是“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但最为遗憾的是环境使然的被排斥被异化,所以在梁启超的自审中,亦有批判,亦有怀疑,亦有求真,亦有创新,而对于中国学术的未来,需要的也就是这样一种精神,“可以知学问之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
看清了精神之意义,站在现实之上,才可以从时间轴线上分化出两种不同的审视方式,一种是回溯,一种是展望,一种是纵向,一种是横向,纵向回溯的视野中,梁启超肯定的是怀疑精神,“有清学者,以实事求是为学鹄,饶有科学的精神,而更辅以分业的组织。”而在横向对比的展望中,梁启超发现的则是一种创新意义:“此二百余年间总可命为中国之‘文艺复兴时代’,特其兴也,渐而非顿耳。然固俨然若一有机体之发达,至今日而葱葱郁郁,有方春之气焉。吾于我思想界之前途,抱无穷希望也。”所以在《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梁启超将清代的学术价值放在极高的位置,“有清二百余年之学术,实取前此二千余年之学术,倒卷而缫演之,如剥春笋,愈剥而愈近里;如啖甘蔗,愈啖而愈有味;不可谓非一奇异之现象也。”
为什么在清代学术中会出现此种怀疑精神、科学精神、创新精神?为什么会在现实之后会有“无穷希望”?为什么会和欧洲文艺复兴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在他看来,中国学术在清代走向的是一种“社会周遭种种因缘造之”的环境论,就是在一脉相承的发展中,体现了最可贵的进步思想,从顾炎武到黄宗羲,从戴震到段玉裁,从康有为到梁启超,越来越体现出一种“学者的人格”,这种人格以学问为目的,而不是以学问为手段,不仅接近学问的本质,也体现了学问的终极意义,“学问固不当求诸冥想,亦不当求诸书册,惟当于日常行事中求之。”所以在指向未来的发展中,能够克服浅显与功利,克服“好依傍”与“名实混淆”,在中国文艺复兴的道路上产生出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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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思潮的启蒙人物,不管是颜元、李塨一派“于日常行事中求之”,还是黄宗羲、万斯同一派以史学“推之于当世之务”,还是王锡阐、梅文鼎一派“专治天算,开自然科学之端绪”,其最初的出发点就是反对宋明理学,就是以“复古”为职志,虽然梁启超将这种对宋明理学的反动看成是一种历史的循环,“学派上之‘主智’与‘主意’,‘唯物’与‘唯心’,‘实验’与‘冥证’,每迭为循环。”实际上也指出了历史发展的一种必然性,正是因为晚明理学“能使人之心思耳目皆闭塞不用,独立创造之精神,消蚀达于零度”,所以在清初,顾炎武提出了“经学即理学”的著名观点,什么是经学,什么是理学?虽然以经学代替理学有一种“推翻一偶像而别供另一种偶像”的嫌疑,但是顾炎武提出这个论断的意义在于建设一种研究方法,而这种研究方法主要在于“贵创”,在于“博证”,在于“致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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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审视“梁启超辈” |
贵创、博证、致用,实际上就是一种不蹈古人的求实精神,“愚自少读书,有所得辄记之。其有不合,时复改定。或古人先我而有者,则遂削之。”而《四库全书》“日知录提要”中也说:“炎武学有本原,博赡而能贯通。每一事必详其始末,参以证佐,而后笔之于书,故引据浩繁,而牴牾者少。”而在启蒙各派中,这种求实精神也一脉相承:阎若璩的《尚书古文疏证》就是针对东晋的《古文尚书》十六篇和孔安国的《尚书传》,用考证的方法指出他们皆伪书;黄宗羲提出了”然拘执经术,不适于用,欲免迂儒,必兼读史”的观点,并以《明儒学案》开创中国“学术史”的先河;王夫之的“天下之物理无穷,已精而又有其精者,随时以变,而皆不失于正。”开创了科学治学的方法;颜元的“人之认读者为学者,固非孔子之盖学;以读书之学解书,并非孔子之书”则提出了学问应当从日常行事中求得的观点;在启蒙期,还有以天文算法、地理学等著作,这些自然学科的发达也是体现了科学精神,“舟车所经,必览城郭,按山川,稽里道,问关津;以及商旅之子,征戍之夫,或与从谈论,考核异同。”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就是一种实践论的体现。
所以,在反对宋明理学的过程中,清代学术在启蒙期已经取得了“极复杂而极绚烂”的成绩,而究其原因,梁启超着重提到了“旧学派权威既坠,新学派系统未成,无‘定于一尊’之弊,故自由之研究精神特盛”。也就是在这种承前启后的关键时期,学术思想在还没有规则建立之前,是有着极大的自由空间。但是这种自由空间在启蒙时期只是“一部分势力”,到了全盛期,则显示了其强大的动力,他们对准的矛头就是胶固、盲从、褊狭、好排斥异己的态度,其代表人物是戴震。据王昶《述庵文钞·戴东原墓志铭》记载,戴震在十岁的时候就具有强烈的怀疑精神,当问及关于《大学章句》里“右经一章”中,戴震问塾师,“周去宋几何时?”塾师说:“几二千年。”那么朱子在二千多年后“何以知其然?”这是一种怀疑论,而在戴震看来,种种学问最可怕的是“蔽”,蔽就是保守,就是闭塞,就是尊贵而不怀疑,所以他提出了“不以人蔽己,不以己自蔽”的观点,所以梁启超说:“盖学问之难也,粗涉其途,未有不为人蔽者;及其稍深入,力求自脱于人蔽,而己旋自蔽矣。非廓然卓然,鉴空衡平,不失于彼,必失于此。”戴震就是以这双重的标准来建设自己的“戴氏哲学”,而其集大成的著作便是《孟子字义疏证》。“君子之治天下也,使人各得其情,各遂其欲,勿悖于道义。君子之自治也,情与欲使一于道义。夫遏欲之害,甚于防川,绝情去智,充塞仁义。”在《孟子字义疏证》中,戴震提出的“情欲论”就是“情感哲学”的一种,而在梁启超看来,以情感哲学代替理性哲学,已经具有了欧洲文艺复兴思潮的本质,也就是唤醒人的欲望和本性,就是从理性的桎梏中解放出来。
而当清代学术进入蜕分期之后,却有了某种分裂,这种分裂的导火线是“今古文之争”,而其争论的中心就是《公羊》,“‘今文学’之初期,则专言《公羊》而已,未及他经。然因此知汉代经师家法,今古两派,截然不同,知贾、马、许、郑,殊不足以尽汉学。”一种是尊古,一种是疑古,而不管是尊古还是疑古,都容易跌入专制的窠臼,而这种专制,无非是对于实学的误解:“清学以提倡一‘实’字而盛,以不能贯彻一‘实’字而衰,自业自得,固其所矣。”在今文学的运动中心是康有为,其在所著的《新学伪经考》中,直指西汉末刘歆所注的“《周礼》、《逸礼》、《左传》及《诗》之毛传”。其实不管是之后的《孔子改制考》,还是《大同书》,康有为对于清代学术蜕分期的影响主要在于怀疑态度,梁启超说:“第一,清学正统派之立脚点,根本摇动。第二,一切古书,皆须从新检查估价,此实思想界之一大飓风也。”而怀疑的目的是建设,康有为在《大同书》里欲建立一种理想社会制度,“全书数十万言,于人生苦乐之根原,善恶之标准,言之极详辩,然后说明其立法之理由。其最要关键,在毁灭家族。”所以对于这样一种政治制度,身为康有为的学生,梁启超也同样有一种质疑:“有为始终谓当以小康义救今世,对于政治问题,对于社会道德问题,皆以维持旧状为职志。自发明一种新理想,自认为至善至美,然不愿其实现,且竭全力以抗之遏之,人类秉性之奇诡,度无以过是者。”
对于社会道德,对于政治问题,梁启超受到康有为的影响,在小康和大同的理想世界里欲建立一种规则,但是即使之后转向社会改良,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建构,甚至是极不彻底的,所以审视另一个梁启超,在自审中却也闪现了一种可贵的自我批评精神,他认为梁启超的《变法通议》,虽然批评时政,虽然提出“废科举、兴学校”的观点,虽然发表“民权论”,但是总处在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阶段,“未敢昌言”的背后是一种保守和进取的矛盾。“不惜以今日之我,难昔日之我。”这是梁启超大胆质疑自我的精神,但是在真正的实践中,却走向一种妥协,“世多以此为诟病,而其言论之效力亦往往相消,盖生性之弱点然矣。”而之后甚至绝口不谈“伪经”,不谈“改制”,所以他认为,这是他在思想界的一种罪过:“启超之在思想界,其破坏力确不小,而建设则未有闻。晚清思想界之粗率浅薄,启超与有罪焉。”
敢于自我批评,敢于正视现实,也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精神,而他对谭嗣同的推崇,就在于他在“冲决罗网”中有一种可贵的探索和献身精神,甚至将这种精神和西方的“打破偶像”相提并论。实际上从蜕分期走向衰落期,清代学术也已经走到了世界的舞台上,也就是说在中西流转影响中何去何从的问题,而这也是中国思想的最终出路,梁启超看到了社会的变革,看到了西学的渐进,看到了新思想的欲求,但是现实来说,仍是一种“学问饥荒”,甚至走向一种“不以学问为目的而以为手段”的歧路中,而这正是中国学术可能遇到的最大失败。
其实无论是启蒙,还是全盛,无论是蜕变还是衰落,在梁启超看来,最可贵的是存在一种科学精神,一种怀疑品质,而这些精神和品质就是“学者的人格”,就是“为学问而学问”的方法,对于构建真正的中国学术有着重要的意义,所以站在“现在”的节点上,梁启超对于未来,其实是充满信心的,所以在乐观中,他预言:“用科学精神,将来必可成为全世界第一等之科学国民。”未来的中国,是“佛教哲学必复活”的中国,是经世致用观念对于“国计民生”最好体现的中国,是“文学美术必有多数之天才家出焉”的中国,“将来必有一派学者焉,用最新的科学方法,将旧学分科整治,撷其粹,存其真,续清儒竟之绪,而益加以精严,使后之学者既节省精力,而亦不坠其先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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