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08《罪与罚》:杀死一只虱子
虱子在爬行,孤独地爬行,沿着案板向上爬行,一把锋利的菜刀快速切过它的身体,最后被钉在案板上。这是属于虱子的死亡现场,血腥的案板注解了一种杀戮,但这却是微不足道的杀戮,就像虱子本身一样。
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第一部长片,也冷静而血腥的方式开场,“杀死一只虱子”的所作所为在电影最后得到了注解:海克曼坐在铁窗里面,因为杀死了霍坎宁,他将面临8年的徒刑,坐在铁窗外面的是前来探监的埃娃,“我会等你出来。”她说。铁窗里面和铁窗外面,隔着不同的世界,而一个世界是承诺的等待,另一个世界则是拒绝,“不要在等我了,你过你想要的生活吧。”这是对爱情的拒绝,也是对自由的拒绝,海克曼对于自己的拒绝,说出了最富哲理的话:“隔离对我毫无意义。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总是独自一人。这就是我不想让你等我的原因。”此时的隔离是永远的隔离,在海克曼看来,没有爱情,也没有自由,更没有所谓的天堂:“有一天我们都会死的,我们死后,不会有天堂,只会有别的东西。”埃娃问他:“会有什么?”“蜘蛛,或者别的,我怎么知道?”
最富哲理的话里是对于孤独的注解,是天堂的虚无,更是对于“杀死一只虱子”的命运,“我杀了个虱子,我自己也变成了虱子,虱子的数量永远都不会改变.....除非我一开始就是个虱子.....”虱子的数量不会改变,一只虱子死了,一个人变成了另一只虱子,他也会像虱子一样死去,“除非我一开始就是个虱子”,那么,当一只虱子死了注解了命运的无意义,海克曼的虱子观折射的最关键问题是:谁杀死了虱子。这是一个关于主体性的问题,不管是自己一开始是虱子一样的存在,还是被杀死而数量上不变的虱子命运,谁杀死了虱子——关于杀死虱子的主体性问题只有两个答案:杀死虱子的是那些想要杀死虱子的人,杀死虱子的是虱子自己,所以杀死虱子的主体只有两个:他人和自我,这种杀死的行为就变为了两种:他杀和自杀。
隔着铁窗说出虱子观的海克曼,其实就是阐述了虱子的双重主体,就是注解了两种不同的杀死手段,而在整部《罪与罚》里,阿基·考里斯马基就是从他杀和自杀中表达了虱子命运。在第一个场景中,那只在案板上爬行的虱子被一把菜刀无情杀死,举起菜刀的正是海克曼,所以从这个举动开始,他是杀死虱子的主体,他采用的是他杀的手段:他杀是不露声色的,他杀制造了血腥的现场,他杀更是微不足道的。在杀死虱子之后,他以同样他杀的方式制造了另一起谋杀:他以送电报的名义敲开了霍坎宁的门,在霍坎宁签收的时候,他走了进去掏出了枪,然后对准了霍坎宁,霍坎宁抬起头疑惑地问到:“你为什么杀我?”海克曼不露声色地说了几个字:“你永远不会知道……”枪声响了,霍坎宁倒地,血流到了地板上。
他杀,是海克曼谋杀了霍坎宁,是海克曼谋杀了一只虱子。这是一个典型的谋杀现场,但却不是典型的侦探片叙事:大门开着,进来的是餐饮服务员埃娃,今天是霍坎宁50岁的生日,他计划在家里举办排队,而埃娃是前来送餐的。当她看到了地上死去的霍坎宁,听到的是海克曼平静的声音,“没什么派对了,我杀死了他,你可以去报警。”凶手海克曼没有逃跑,他也没有威胁埃娃,更没有拿起枪杀人灭口,反而让目击证人去报案,而诡异的是,埃娃也没有害怕,没有惊叫,在她拨通警察的电话之前,也是平静地对海克曼说:“你快点离开。”
导演: 阿基·考里斯马基 |
杀死一只虱子,以他杀的方式杀死一只虱子,海克曼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凶手,因为他要目击证人埃娃报案,他要等待警察赶来,他要像自首一般被抓进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也是“自杀”。但是埃娃的举动却改变了这个他杀自杀化的命运,甚至让他离开现场在某种程度上变成了对他的保护,继而在之后的接触中埃娃喜欢上了他并爱上了海克曼,而对于海克曼来说,他杀自杀化被解构,他似乎也回到了他杀的典型性犯罪中,和警察玩起了猫和老鼠的游戏,于是阿基·考里斯马基开始了“罪与罚”的叙事,“如果他有良知,就让他痛苦,交代自己的罪行。如果他同情受害者,就让他痛苦吧,这就是对他的惩罚。”
起初对于海克曼来说,他并没有犯罪感,也没有痛苦,“罪与罚”对于他来说都是不存在的,因为他杀死霍坎宁在他看来是一种正义的复仇:三年前霍坎宁醉酒驾车逃逸,撞死的是海克曼的未婚妻,这个案子悬而未决,但是在海克曼那里却早就已经结案,霍坎宁是杀人凶手,而三年之后他杀死霍坎宁,就是维护正义。所以他会让埃娃去报警,但是当埃娃让他走,在某种程度上身为唯一目击证人的埃娃,在警察面前提供证据又隐匿了杀人者海克曼,也是对于海克曼杀人报复行为的一种支持,海克曼乐于在这样的呼应中成为永不落入警察之手的老鼠。于是两个人的“合作”消弭了“他杀”的所有证据:因为三年前的肇事案,警察本拉内和斯贝尔曼将海克曼叫到了警察局,海克曼否定了自己去了霍坎宁那里,当门打开里面走出来的是埃娃的时候,海克曼也没有害怕,当本拉内问埃娃他是不是杀人者的时候,埃娃摇了摇头;海克曼看到了谋杀案的报道,撕下了那篇新闻,这种特殊的关注也引起了警察的怀疑,海克曼却说自己以前是学法律的,对谋杀案特别感兴趣而已,本内拉对此毫无办法;为了消灭证据,海克曼将那把枪和作案的工具锁进了银行的保险柜,又将钥匙丢给了乞讨者,让有人打开了保险柜,警察迅速抓住了他,无辜的萨姆纳被抓,而面对拷问,萨姆纳又不知道给他钥匙的人是海克曼;追求埃娃的老板海那挪跟踪埃娃和海克曼,还偷听了他们的谈话,海克曼告诉埃娃,让萨姆纳落网是自己策划的,海那挪掌握了这条线索,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威胁埃娃,埃娃还是拒绝了和他在一起,拿着埃娃丢下的枪的海那挪在大街上被公交车撞死,警察发现了这把枪,通过检测发现就是杀死霍坎宁的枪,而怀疑海那挪与埃娃的关系、埃娃和海克曼的关系,警方又审问了海克曼,本内拉面对海克曼,很自信地认为,“一个人只要有罪恶感,他就会自动走向我,他所做的一切都会有罪。”按照这个逻辑,有罪者也最终会受到法律的制裁,但是当本内拉直接对海克曼说“你就是凶手”的时候,斯内尔曼却告诉他:“萨纳姆承认自己是凶手……”海克曼面带着嘲笑的表情离开了警察局。
《罪与罚》电影海报
这的确是一个猫和老鼠之间的游戏,藏起作案工具,藏起那把枪,藏起那块带血的布,对于海克曼来说,他制造他杀的行为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一种流血的现场,就像他的朋友说的:“你因为孤独而缺乏运动,你的血变得稠密,你也喜欢血……”海克曼在屠宰场工作,杀死一只虱子和杀死一头猪一样,能带来快感,每天他都面对屠宰场那些肉块,面对血水,而杀死霍坎宁之后他还回到了现场,发现案发现场已经装修,他质问装修工人:“血哪里去了?”杀人是血腥,是流血,是血稠,但是在埃娃看来,“疯子”海克曼身上却有着更多的人性,之所以在案发现场的第一眼就有了感觉,就是一种血腥变成了血性,所以埃娃对他说:“我愿意等。”
“我愿意等”是一种爱?也像是同病相怜,在孤独的世界里,他们或者都是无足轻重的虱子,“尘土归于大地”也是海克曼对自己命运的注解,所以在这个自己都是虱子的世界里,他杀也是自杀的隐喻,杀死一只虱子,就是一只虱子被杀,反之亦然——海克曼两次走向警察局就是对于他杀和自杀的双重回应:他一个人走上楼梯,在楼梯上又停住,然后擦拭了一下灰尘,走到警察面前,警察问他干什么,他说:“没事,什么事也没有。”走到外面,看到了对面站着的埃娃,他又转过身去,再次走上楼梯,走到警察面前,然后说:“我打死了霍坎宁……”在一旁的斯贝尔曼一下子打到了海克曼——第一次说“没事”,是作为他杀的凶手而出现,他继续和警察做猫和老鼠的游戏,第二次说自己杀了人,是因为不想玩游戏,在投案中让自己成为杀人者,也杀死了自己。
他是杀人犯,他是罪人,所以被关进监狱接受惩罚,但是当他以自杀的方式让自己成为一只虱子,还有“罪和罚”吗?每个人都是虱子,整个社会都是虱子,每个人也都杀死了虱子,社会也在杀死虱子,在他杀即自杀中,虱子的命运才是一切的归宿,所以没有两个人在一起的爱,只有永远的孤独,所以没有等待的意义,只有自灭的选择,所以没有天堂的救赎,只有成为蜘蛛的地狱,“蜘蛛,或者别的”,也许“别的”就叫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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