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30 《瘂弦诗集》: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
当一年五季的第十三月,天堂是在下面。
——《深渊》
一年只有四季,一年只有十二个月,这是一年所呈现的自然计时,可是那一种用四季和十二个月组成的一年终于不再是写在历史里,终于不再活在现实里,终于不再和自然的生卒有关,我们到底会滑向哪里?是上帝挑选了这样的时间?是上帝制造了这样的日历?还是上帝在考验着下面的每一个生灵?是的,上帝应该在我们的上面,天堂应该在人世的上面,而在被颠倒的生命里,死去是必然,生存却在深渊。
一开始总是四季分明,一开始总是生死有序,一开始总是童年的“野荸荠”,一开始就有上帝的召唤,不管是“赐男孩子们以滚铜环的草坡”,还是“赐女孩子们以打陀螺的干地”,不管是太阳晒着“老婆婆的龙头拐杖”,还是掀开“那花椒前的流苏”,一切都能感受暖暖的太阳,总能听见动听的唢呐,总能看见春日坐在里面,即使秋天什么也没留下,却也“只留下一个暖暖(《秋歌——给暖暖》”,即使一切都是忧郁,在春天也都是“没有忧郁的/只有忧郁(《忧郁》)”即使男孩子和女孩子发出“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的疑问,生命的历程中海油那些美好的记忆:“这样我便忆起/昨天的昨天的昨天/我用过的那个名字/面向着海,坐在露台上,穿着丝绒睡衣/把你给我的爱情像秋扇似的折叠起来/且试图使自己返回到/银匙柄上的花式底/那么一种古典(《早晨——在露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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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是光明,是温暖,但一定是带着阴影的,所以当一九八〇年被照见的时候,它的背面却是那个把母亲埋在过去的一九四二年,“细脚蜂营巢于七里祠里/我母亲半掩于去年/很多鸽灰色的死的中间/而当世界重复做着同一件事/她的肩膀是石造的(《战时———九四二 洛阳》)”时间和地点,人物和事件,清清楚楚地写在一九八〇年的背面,写在生的背面,石造的肩膀是一种永恒,却把四季、十二个月,却把童年、野荸荠,却把阳光、一九八〇年都解构了,所以在春天,“我在菩提树下为一个流浪客喂马”,在夏天,“我在敲一家病人的锈门环”,在秋天,“我在烟雨的小河里帮一个渔汉撒网”,在冬天,“我在古寺的裂钟下同一个乞儿烤火”——所有的我,都不在自己的故事里,不在自己的时间里,都在为那些孤独者、病人、乞讨者提供帮助,都在用一种挣扎的方式去除时间里的阴影。是的,这就是“战时”,是土地公默然苦笑的战时,是土地婆婆“死于刈草童顽皮的镰刀”的战时,是有“很多黑十字的夜晚”,是藏有“灰鼠色的核分裂的焦虑”的食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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瘂弦:世界上唯一能对抗时间的,大概只有诗了。 |
战时也是时间的一种状态,却是黑十字带来的病态:“病钟楼,死了的两姊妹:时针和分针/僵冷的臂膀,画着最后的V(《战神》)”是“我母亲底硬的微笑不断上升遂成为一种纪念”的死亡,是“开始凄凄地/凄凄地滴血”的民族,是“宣统那年的风吹着散乱的红玉米“的历史,是“船长盗卖了我们很多春天”的“死亡航行”,是被抽掉了旋律的“无谱之歌”:“战争哟,月桂树哟,蛮有意思的各种革命哟,/用血在废宫墙上写下燃烧的言语哟,/你童年的那些全都还给上帝了哟。(《无谱之歌》)”
所以,废弃墙上的言语,必然是历史的一种失语,而当童年全部还给了上帝,我们的野荸荠不再说话,我们的风信棋不再说话,我们像一只船中之鼠,“今天能够磨磨牙齿总是好的”,所以在这样的状态下,是不是另一种信仰的开始?“一日诗人,一世诗人。”瘂弦说:“面对过去,尤其是那样一个再也无法回复的、充满诗情的过去,是一种伤痛。”所以当从一九八〇的阳光而看见阴影,当从一九四二的战争看见死亡,伤痛便会慢慢扩散,但无需逃避,需要的是面对。在这种“面对伤痛”的过程中,瘂弦用了两种方式来重新进入苦难的历史,一种是空间的横向进入,另一种则是时间的纵向深入。
空间的横向进入,是一种对生存的扩展,是对文化的反思,那里有忘掉所有的悲哀、“今天我们必须工作”的巴比伦,有时间的斧子发出“一些钉棺椁的声音”的阿拉伯,有“每匹草叶中住着基督,在南方”的耶路撒冷,有“断柱上多了一些青苔”的罗马,有“在圆寂中也思念着马额马啊”的印度,东方与西方,历史与现代,沉寂与复活,其实都在这空间的端点里制造新的纪事,而其实那些和空间、和城市有关的意象里,都沉淀着关于生与死的疑问:“在塞纳河与推理之间/谁在选择死亡/在绝望与巴黎之间/唯铁塔支持天堂(《巴黎》)”,而这种生与死的疑问也是关于文化的继承问题,所以当瘂弦的目光转回来的时候,“在中国大街上”又必然提出何为“一日诗人,一世诗人”。
在中国街上有吸墨纸的“梦和月光”,也有寂寥的“三明治和牛排”,有“接不到女娲那里去”的公用电话,甚至龙这种生物也被质疑,所以对于这样一种文化现状,“穿灯草绒衣服”的诗人就需要寻找一种皈依,寻找新的定义,“且陪缪斯吃鼎中煮熟的小麦/且思想走着甲骨文的路/且等待性感电影的散场/且穿灯草绒的衣服(《在中国街上》)”交接与联系,复活与新生,只有诗人在灯草绒的衣服里才能融合过去和现在、东方与西方,才能在“断柱”的状态下延续文化的脉络。
而其实,这种横向的空间过渡法只是一种手段,面对沉寂的历史,面对埋没的文化,甚至面对勃勃生机的陨落,瘂弦也从纵向的时间通道寻找时间的意义。纵向而呈现的是那些群体的生命,“C教授”在夜晚以繁星组成“巨大的脸”,修女闭上眼“顺手将钢琴上的康乃馨挪开”,弃妇“恨听自己的血/滴在那人的名字上的声音”……这些群体都在以一种逃避的方式面对现实,甚至以一种虚无的面具遮挡,而所有的这一切都在化解生命的存在意义,所以当《上校》的一条腿“诀别于一九四三年”,对于他来说,这一个制造伤害的时间注定会让他迷失于自我的存在,所以最后的结局是:“他曾听到过历史和笑”。历史是一种不消逝的过去,笑是一种对苦难的化解,所以一条腿的“单数人生”里,保留的是一种对历史的永恒叙事,而如果这个“上校”完全脱离于战争的身份,那么他可能就是那个处在伤痛中的诗人,对于无法回复的、充满诗情的过去,他所需要的是一首支撑的诗歌。
诗歌是“从感觉出发”的心情,当那个“下午”传来墓中牙齿的声音,“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所有的日子?”是不是就是在寻找超越死亡的永恒?当“夜曲”“以眼睛/把死者捞起”,是不是一种谎言中的拯救?当“一到了晚上”“梦是一件事炸弹是一件事”,是不是就是对战争的隔离?引用W.H.奥登的那句诗“对我来说,活着常常就是想着”,那么所有的感觉是不是就是回到永恒的另一种方法,活着就是想着,想着就是思考,思考就是不再睡去。那感觉之前的一切存在,都是趋向于死亡,何其可怖的日子在回响,有人抓着墓中的泥土,名字被浸入历史的险滩,死亡面前,是“那些永远离开了钟表和月份牌的/长长的名单”,但是当“他们把我卖给死”,却是一次革命式的复活,因为诗人会在死亡中找到另一种力量“如这回声的日子,自焦虑中开始/在镜子的惊呼中被人拭扫/在鲟角盘子待人拣起/在衙门中昏暗/在床单上颤栗(《从感觉出发》)”。
这是一部感觉的编年纪,而不管是横向空间的进入,还是纵向时间的深入,在瘂弦的诗歌世界里,总是在寻找那一个如诗人的上帝,而当一年变成五季,变成十三个月,当天堂在下面,其实是一种错乱,一种颠覆,垂在十字架上的只有憔悴的额头,只有写在风上写在旗上被抛弃的名字,只有“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却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我们,“这是日子的颜面;所有的疮口呻吟,裙子下藏满病菌。”滑下深渊的就是这带有病态的一切,如何上升如何救赎如何抵达天堂,那一个词是“我活着”,活着才可以为去年的灯蛾立碑,活着才能用铁丝网煮熟麦子,“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双肩抬着头,/抬着存在与不存在,/抬着一副穿裤子的脸。”
其实,活着就是在苦难中为卑微立碑,在伤痛中抵达麦子,就是在深渊中打开窗打开镜,迎来笑迎来血,就是把罪恶沿街叫卖,就是重新看见那一道一九八〇年从蓖麻树下漏下的光,尽管刺伤眼睛,但是那里面同样有诗意的麦芒,所以深渊到底,意味着一次反弹,意味着一种超越,意味着凝聚一种力量,意味着可以像拯救者一样喊出诗人的声音:“哈里路亚!我仍活着。/工作,散步,向坏人致敬,微笑和不朽。/为生存而生存,为看云而看云,/厚着脸皮占地球的一部分。(《深渊》)”
从深渊走向阳光照耀的地方,甚至走向有阴影的一九八〇年,瘂弦就如“背负/第二支可笑的十字架”,天堂不再上面,不再下面,却在自己身上,因为每一个诗人都是自己,都是在时间的荒诞中拯救者:“有那么一个人/他真的瘦得跟耶稣一样(《序诗·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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