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7-30《陶庵梦忆》:思之如在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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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今当黍熟黄粱,车旅蚁穴,当作如何消受?遥思往事,忆即书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
   ——《自序》

国破家亡是现实,无所归止是现实,披发入山是现实,对于已经“駴駴为野人”的张岱来说,避居剡溪山而“瓶粟屡罄,不能举火”,濒临饿死的边缘是最大的现实,却以梦的方式出现,这梦便是噩梦:朋友大都身死,故旧见了自己就像见了毒药猛兽,而自己在山野之中葛巾野服、意绪苍凉,如果不是因为《石匮书》这本皇皇巨著还没有完成,在这现实造就的噩梦中,张岱也许早就选择了自死,至少也能像首阳二老一样,不是周粟,“还是后人妆点语也。”

这似乎是一种气节的表现,而对于出身于仕宦之家的张岱来说,这种“气节”更在于无法接受古国破碎的现实打击。张岱生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绍兴人,张岱家族在当地既是诗礼簪缨之族,又是富庶商贾之家,但是现实无情就在于出身于明清易代之际,他出生时明王朝已是风雨飘摇,最后在他四十七岁的时候目睹清兵南下,江山易主,张岱也只能选择以避世的方式度过生命中的最后时日。在这样的梦境之中,张岱回想自己的一生就像一场梦,“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生平,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过去之繁盛是一场梦,现在的国破是一场梦,在过去和现在都沦为梦境之时,对于张岱来说,一种梦醒论跃然纸上:在面对“黍熟黄粱,车旅蚁穴”的现实时,张岱在遥思往事时以“一一忏悔”的方式著述,于是有了《西湖梦寻》,有了《陶庵梦忆》,“不次岁月,异年谱也;不分门类,别志林也。”

这一种忏悔的心态是对曾经锦衣玉食生活的反思,并将现实之噩梦归结为一种因果报应,“以笠报颅,以篑报踵,仇簪履也;以衲报裘,以苎报絺,仇轻暖也;以藿报肉,以粝报粻,仇甘旨也;以荐报床,以石报枕,仇温柔也;以绳报枢,以瓮报牖,仇爽垲也;以烟报目,以粪报鼻,仇香艳也;以途报足,以囊报肩,仇舆从也。”既为因果,每一种呈现为噩梦的结果都找到了当初繁华靡丽的因:头戴竹笠、脚穿草鞋,是因为以前享受头插玉簪、脚蹬丝履的奢华,身穿破衣、粗麻布,是因为以前穿尽轻暖美服的荣华,吃野菜、粗粮是因为曾经尽享美味佳肴的优渥,睡草褥、枕石块是因为享受了太多的温柔之乡,用草绳、瓦瓮居住,是因为曾经有高爽豪宅的富贵,炊烟熏眼、粪臭刺鼻,是因为以前生活在香艳美色中,肩背包囊、徒步跋涉,是因为以前坐轿使奴的报应……种种现实对应种种过去,是因为种种罪案有种种果报。

但是张岱在现实之梦中的忏悔是不是引向明天?实际上这个问题在张岱那里是无解的,因为选择过野人的避世生活,选择一种不同流的气节,张岱并不想苟以偷生,当明天醒来的这条路被张岱自己无情斩断了,那么这种忏悔又通向何处?实际上《西湖梦寻》也好,《陶庵梦忆》也罢,张岱的著述,就是通过文字在寻找、在回忆,也就是说,他通过现实之噩梦,又返回到了过去,这是张岱忏悔思想的一种返回,返回的目的是什么?张岱在《序》中说:“余今大梦将寤,犹事雕虫,又是一番梦呓。”大梦将醒,不是回到现实,而是再次进入梦呓之中,进入梦呓之中就是张岱的另一种归宿。朝代更迭,故国破碎,现实和过往就是将张岱的一生分裂为两半,前半生在家族的庇佑之下过得逍遥自在,是个纵情恣肆、快意读书的富贵闲人,而到了后半世,国破家亡,家财散尽,穷愁守节,如野人一般,当张岱对早年生活开始追忆,看起来是反衬国破家亡后的遗恨、忏悔,但实际上,张岱的返回是另一种心绪:他通过对“过眼皆空”现实的感慨,而期望再回到从前,于是一切梦寻、梦忆就指向了少壮秋华,也就是说,张岱著述是为了“重现”曾经的奢华之梦,因为在他看来,自己作为文人雅士也难以避免“名心难化”的毛病,“正如邯郸梦断,漏尽钟鸣,卢生遗表,犹思摹拓二王,以流传后世。”这就是坚固如舍利的名根,“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

这一种繁华重现之梦何尝不是张岱的名根?何尝不是衬托着张岱的不甘?于是在梦寻和梦忆之中展开的徐徐画卷依然是张岱不愿就此醒来的美梦,所以《陶庵梦忆》8卷127篇中写到对于故国现实之感慨的内容并不多:卷一开篇的《钟山》就写到了拥有“王气”之钟山的黯然,“高皇帝与刘诚意、徐中山、汤东瓯定寝穴,各志其处,藏袖中。”曾经不谋而合而选中的王者之墓,现在则是黑气弥漫,因为流贼猖獗,因为甲申之变,伤了地脉,泄了王气,当张岱站立在钟山之上,“今岁清明,乃遂不得一盂麦饭,思之猿咽。”宁波日月湖上修建了很多士大夫的园亭,但是现在,“台榭倾圮,而松石苍老。”武林的“奔云石”亭榭倾圮,只剩下堂中埋着的先生遗蜕,即使想要在这里夜宿衣一宿,用奔云石将门垒上,客人也提醒有盗贼。

对于张岱来说,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之物,而其中让他最为伤心的则是“三世藏书”最后的结局,三世藏书最辉煌的时候有三万余卷,祖父认为张岱最喜欢读书,就让他随意挑选,张岱从高祖、曾祖和祖父校订过的图书中挑选了二千余卷,后来到了杭州,祖父去世,叔伯、弟兄们以及门客、工匠、奴仆、婢女趁乱盗取图书,“三代遗书一日尽失。”张岱回忆说自己四十年的藏书不少于三万卷,这些藏书真正遭受厄运就是在战乱时代,“乙酉避兵入剡,略携数簏随行,而所存者,为方兵所据,日裂以吹烟,并舁至江干,籍甲内,挡箭弹,四十年所积,亦一日尽失。”三世积累,最后一日散尽,这就是藏书的命运,而这也是家族命运的写照,面对这宛如噩梦的现实,张岱发出了感慨:“此吾家书运,亦复谁尤!”

钟山已无王气,故国只留碎片,家运早已不在,这就是张岱所记之现实,而从这样有限的现实返回,那些过去的繁华、富庶、优渥都历历在目。过去之梦是物质极盛的写照,建于永乐初年的报恩塔,张岱认为是“中国之大古董”,是当时国力的象征,“非成祖开国之精神、开国之物力、开国之功令,其胆智才略足以吞吐此塔者,不能成焉。”报恩塔上下有金刚佛像千百亿金身,每一金身,琉璃砖十数块凑砌成之,“其衣折不爽分,其面目不爽毫,其须眉不爽忽,斗笋合缝,信属鬼工。”国运如此,家运亦然,《木犹龙》记载了家族购置的一艘重千余斤的大船,“自辽之京、之兖、之济,由陆。济之杭,由水。杭之江、之萧山、之山阴、之余舍,水陆错。”从北而南一路运来,“前后费至百金,所易价不与焉。”为此,张岱还在龙脑上雕刻铭文:“夜壑风雷,骞槎化石;海立山崩,烟云灭没;谓有龙焉,呼之或出。”又有铭文写道:“扰龙张子,尺木书铭;何以似之?秋涛夏云。”祖父建造了“园极华缛”的硚园,有两位老者在园中闲逛,一人说:“竟是蓬莱阆苑了也!”还有一位经怼他说:“个边那有这样!”连蓬莱仙境也比不上的硚园,的确难以形容其华美;张岱的父亲要造楼,楼是船的次形状,又造船,船是楼的形状,所谓“船楼”,所谓“楼船”,在七月十五的时候,大家聚集在哪里,“以木排数重搭台演戏,城中村落来观者,大小千余艘。”当大风而来,巨浪袭来,“以木排为戙索缆数千条,网网如织,风不能撼。”

编号:E26·2240418·2098
作者:[明]张岱 著
出版:北方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9年09月第1版
定价:59.00元当当8.80元
ISBN:9787531745945
页数:304页

过去之梦是宏大场面之书写。在扬州清明日,“四方流离及徽商西贾、曲中名妓,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在长塘中有走马放鹰者,在平冈处有斗鸡蹴鞠者,在茂林里有劈阮弹筝者,“浪子相扑,童稚纸鸢,老僧因果,瞽者说书,立者林林,蹲者蛰蛰。”在张岱看来,只有西湖之春、秦淮之夏,虎丘之秋,可以和它比拟,“然彼皆团簇一块,如画家横披;此独鱼贯雁比,舒长且三十里焉,则画家之手卷矣。”就像张择端之《清明上河图》;金山竞渡则是另一番景象,西湖竞渡和无锡竞渡看的是人多,秦淮有灯船但没有龙船,龙船之盛在瓜州,在金山寺,“瓜州龙船一二十只,刻画龙头尾,取其怒;旁坐二十人持大楫,取其悍;中用彩篷,前后旌幢绣伞,取其绚;撞钲挝鼓,取其节;艄后列军器一架,取其锷;龙头上一人足倒竖,敁敠其上,取其危;龙尾挂一小儿,取其险。”从五月初一到十五,每天画地而出,“惊湍跳沫,群龙格斗,偶堕洄涡,则蜐捷捽,蟠委出之。”热闹的还有西湖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三代八朝的古董,蛮夷的珍异,以及胭脂簪珥、牙尺剪刀、经典木鱼、伢儿嬉具之类都集中在那里,“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还有张岱家乡绍兴的灯景,“绍兴灯景为海内所夸者无他”,从庄逵大道到穷檐曲巷,“无不灯”,“市廛如横街轩亭、会稽县西桥,闾里相约,故盛其灯,更于其地斗狮子灯,鼓吹弹唱,施放烟火,挤挤杂杂。”

张岱笔下最负盛名的热闹场面则是严助庙的“上岁设供”仪式,摆放的东西是虎、豹、麋鹿、獾猪之类的“山物粗粗”,是江豚、海马、鲟黄、鲨鱼之类的“海物噩噩”,是猪、羊、鸡、鹅、凫、鸭之属的“陆物痴痴”,是无不鲜活的虾、鱼、蟹、蚌之类的“水物哈哈”,是孔雀、白鹇、锦鸡、白鹦鹉之属生供之的“羽物毨毨”,是白鹿、白兔、活貂鼠之属亦生供之的“毛物毧毧”,还有闽鲜荔枝、圆眼、北苹婆果、沙果、文官果之类的“非地”之物,桃、梅、李、杏、杨梅、枇杷、樱桃之属的“非天”之物,熊掌、猩唇、豹胎之属的“非制”之物,是酒醉、蜜饯之类的“非性”之物,是云南蜜唧、峨眉雪蛆之类的“非理”之物,是天花龙蜓、雕镂瓜枣、捻塑米面之类的“非想”之物……这些山珍海味、珍果异蔬,“自帝王宗庙社稷坛亹所不能比隆者”,大船二十艘将这些东西运来,然后以儿童装扮故事,再加上连续五夜的庙戏,“城中及村落人,水逐陆奔,随路兜截,转折看之,谓之‘看灯头’。”

对于张岱来说,过去之梦更在于自己所过的优渥生活。张岱的外祖父陶兰风先生养过一匹日行二百里的马,“寿州人病噎嗝,辄取其尿疗之。凡告期,乞骡尿状,常十数纸。外祖以木香沁其尿,诏百姓来取。”就是这匹马后来失足堕濠堑死,张岱谥之曰“雪精”;张岱的祖父喜欢珍禽,他养过舞鹤三对、白鹇一对,孔雀二对,吐绶鸡一只,白鹦鹉、鹩哥、绿鹦鹉十数架,张岱最喜欢的一只鸟取名叫“宁了”,“身小如鸽,黑翎如八哥,能作人语,绝不含糊。”张岱喜欢和友人品蟹,每到十月煮蟹食之,配以肥腊鸭和张岱自制的牛乳酪,再加上鸭汁、白菜、果瓜,“饮以玉壶冰,蔬以兵坑笋,饭以新余杭白,漱以兰雪茶。”如此便是人间最美味,“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张岱游历南北,在燕子矶下和友人饮酒,“余归浙,闵老子、王月生送至矶,饮石壁下。”在瓜州焦山看烟火、拜士祠,“见其轩冕黼黻,夫人列坐,陪臣四,女官四,羽葆云罕,俨然王者。”在白洋湖看钱塘潮水,“渐近喷沫,冰花蹴起,如百万雪狮蔽江而下,怒雷鞭之,万首镞镞,无敢后先。”在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在兖州阅武,“马骑三千,步兵七千,军容甚壮。马蹄卒步,滔滔旷旷,眼与俱驶,猛掣始回。”在牛首山打猎,“戊寅冬,余在留都,同族人隆平侯与其弟勋卫、甥赵忻城,贵州杨爱生,扬州顾不盈,余友吕吉士、姚简叔,姬侍王月生、顾眉、董白、李十、杨能,取戎衣衣客,并衣姬侍。”或者在斗鸡社斗鸡,“仲叔秦一生日携古董、书画、文锦、川扇等物与余博,余鸡屡胜之。”

饮酒、拜祠、看潮、赏雪、阅武、狩猎、斗鸡,这哪是穷书生所为?也不是一般老百姓可以过上的日子,这些都是属于张岱锦衣玉食的生活,而这样的优渥生活,自然让人恍如隔世,就像张岱在《不二斋》中所言,当沉浸在兰花、芍药等珍贵品种的植物世界,“余解衣盘礴,寒暑未尝轻出,思之如在隔世。”这是张岱甘愿如梦的现实,但是他似乎也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安,斗鸡社斗鸡后翻阅了稗史,里面说酉年酉月生的唐玄宗也好斗鸡,但是最后亡国了,而张岱自己也是酉年酉月出生,也喜欢斗鸡,是不是亡国也会降临在自己头上?“遂止”便成为了张岱拒绝宿命论的一种行动,但是,这些恍如隔世的繁华之梦,最后竟也真的成了现实噩梦。但是对于张岱来说,再记叙这些梦,他的骨子里依然是一种希望重现的渴望。

在张岱十六岁的时候,就对梦表现出特殊的感情,他在南镇梦神之前祈梦,其中就说到了梦对于人生的意义,“惟其无想无因,未尝梦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非其先知先觉,何以将得位梦棺器,得财梦秽矢,正在恍惚之交,俨若神明之赐?”所以他祈求道:“功名志急,欲搔首而问天;祈祷心坚,故举头以抢地。”所以十六岁的少年在梦中希望的是自己建功立业,但是那是属于年轻气盛的时候,而在现实的繁华之中,张岱的梦则变成了享受,他在《西湖七月半》中做梦,“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最后酣睡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拍人,清梦甚惬。”他在《悬杪亭》的回忆中入梦,这是小时候读书之处,“儿时怡寄,常梦寐寻往。”他在《庞公池》中做梦,在小溪中,在舟子上,“此时胸中浩浩落落,并无芥蒂,一枕黑甜,高舂始起,不晓世间何物谓之忧愁。”

张岱最后的梦在《琅嬛福地》中,“常梦至一石厂,峥窅岩岪,前有急湍洄溪,水落如雪,松石奇古,杂以名花。”这是梦中的胜地,有小房,有古木,有层崖,有小涧,有幽篁,甚至张岱将其看作是在世时欲造的坟墓,即生圹,“圹左有空地亩许,架一草庵,供佛,供陶庵像,迎僧住之奉香火。”有大沼,大沼阔十亩许,沼外小河三四折,可纳舟入沼。还种植各种果木,山顶建有亭子,而楼下之门上挂匾,匾上写着“琅嬛福地”——这就是张岱在梦中所构筑的神仙住所,“缘河北走,有石桥极古朴,上有灌木,可坐、可风、可月。”而且还给自己死后安排了这样一个与世隔绝之处,这是张岱最美的一个梦,和茶楼酒肆、说书演戏、斗鸡养鸟、放灯迎神以及山水风景、工艺书画一起构筑了张岱不愿醒来的梦,国破家亡也好,家财散尽也罢,唯有这不死、不醒、不灭之梦才是张岱不肯剪断的名根,“劫火猛烈,犹烧之不失也。”而这也许才是明王朝清高自守的士大夫们真正的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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