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17 《岛与半岛》:她装饰一切的美
“是的,香港是个充满矛盾的地方。”
矛盾总是显现它必要的张力,甚至是意想不到的张力,急剧地拉伸,又迅速地弹回,当超过一定限度的时候,是不是矛盾会变成最后的失望?拉伸的时候,我以一种知识储存的方式一起念出了“鬯:【唐韵】【集韵】【韵会】丑亮切,音怅”;又一次拉伸的时候,我把编号C44·1961122·0341的书当成“我的图书馆千册百部阅读计划”的重要组成部分;再度拉伸的时候,我在封面“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精品书系”的命名下充满崇敬的心情开始翻阅……
其实,一种力的拉伸完全是给一本书加入人为的注释,就如刘以鬯在《后记》中所说:“我无意写历史小说,却有意给香港历史加一个注释,我试图用小说形式展现一九七三——一九七五年的香港社会生活,将实际存在的现象转为艺术真实。”不是历史小说,也不是纪实小说,也不像是新闻小说,但是在小说的框架里加入了香港的现实,加入了香港的实际,就是对于历史的一次注释,而在一九七三年冬天开始的连载,所注释的就不是历史,而是真实的现实。所以对于《岛与半岛》来说,它是正在发生的时间,是正在改变的现实,是正在拉伸的故事。
一九七三年的股市,一九七三年的经济,一九七三年的物价,一九七三年的生活,以及一九七三年的矛盾,正在发生,当站在矛盾迭生的时间里的时候,所看到的一切,所听到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当然是真实的。一个高楼大厦林立的城市,一个被誉为“东方之珠”的地方,一个在传说中的富庶之地,是不是也是一种注释?从泰国回来的朋友,为什么选择香港,就是因为在一个听说了各种传奇的旁观者加入了自己的注释,把手中的股票拿去银行按揭,为什么再去买股票?就是因为一个对未来充满了期待的香港人对这片土地加入了自己的想象?当物价上涨,为什么要不顾一切地囤货?就是因为一个遭受了各种打击的盲从者对于不确定的现实加入了自己的猜测。
| 编号:C44·1961122·0341 |
“不知道”其实是将虚构慢慢解构,“不知道”是将矛盾慢慢凸显,“不知道”甚至是那一种被拉伸的力会以意料之外的方式弹回来,伤到手,伤到身,伤到心。沙凡是看到了这样一种已经发生而且正在加速发生的矛盾,他觉得香港太过拥挤,是声音的集中营,是空气的污染地,是“一处巨大贪污翻腾的地方”;他认为香港治安太坏,是一座经常发生抢劫案的城市,就像那本在“香港节”发放的“无比的基督”传单上印着的字句一样:“她揭露隐密中布下的陷阱。她谴责黑暗里滋生的罪恶。她装饰一切的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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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以鬯:我拼贴了浮光掠影的香港 |
可是,当一九七三年进入最后的冬天,这矛盾还只是一个开始,香港是天堂,它的矛盾对立面是“香港也是地狱”;香港是一出戏,矛盾的剧情是“分不清是喜剧还是悲剧”;香港的社会秩序像摔得粉碎的瓦瓶,矛盾的现实是“有人企图重组碎片”。地狱、悲剧和摔得粉碎的现实,在香港节的热闹中,在圣诞节的快乐中,在新年的期盼中,反而变成了拉伸到更远处的嘲讽。股市从千七点一直下跌,跌破千五点、千三点、一千点,然后继续到几百点,甚至到了四百多点,当初上涨的时候,香港人疯狂购买,几乎抱着一个发财梦染上了“股票病”,日有所思的是股票,夜有所梦的是股票,而最后股票的高飚指数只是变成了香港节花车上的那个灯饰。
朋友杭占雨因为和大部分香港人一样预计股市不会再跌,所以将手里的股票拿去银行做按揭,然后在用抵押的钱来买股票,不想股市直线下跌,对于他来说,面临的现实是:“不补仓,银行会将你押给他们的股票贱价抛售”,十万元可能只剩下三万,而在这残酷的现实里,唯一的出路就是像一个赌徒一样,继续押下最后一注。这是虚构的投资,实际上完全是投机,在股市再次下跌的时候,杭占雨终于因为无法承受而心脏病突发昏厥。
而在旧历新年期间,物价上涨超过了预期,大家都开始囤货,因为唯一提前购买那些东西才不至于被上涨的物价面前受损,沙太抢购厕纸到了疯狂的地步,那种七毫涨到一元四的厕纸,沙太买了一箱,一百卷就这样堆放在狭小的房间里,沙凡劝阻,她一意孤行,最终甚至把厕纸堆放成茶几的模样,让人啼笑皆非,而最后,沙太发现,从超级市场买回来的厕纸,纸质极好,可怕的事实是,他们在年初抢购回来的厕纸,全是冒牌货。“新春期间,涨价声代替了爆竹声!”这是矛盾的爆发,一种声音取代另一种声音,就像残酷的现实取代了虚构的繁荣。
可是,虚构没完没了,由于降水减少,香港这样一个资源依赖性的城市必须实施制水工程,也就是要进行限量供水,开始是第一级制水,如果水量还是太少,那么就会启动第二级制水,甚至是第三级制水,而一旦制水,就需要准备好盛水的工具,沙太为了度过制水期,大量购买了胶桶,而大量购买又导致胶桶价格上涨。起初的那场台风向香港袭来,气象局挂出了风球,从一号升级到三号,从三号升级到五号,正在大家期盼台风带来豪雨的时候,台风却开始转向了。
这也是一种矛盾,但是矛盾并没有停止,紧接着又有了新的台风,又挂起了风球,而这次台风果然带来了大雨,这是香港人最需要的雨——可以缓解供水压力,可以解除制水措施,但是大雨却带来了另外的灾害,一个少女被大水冲走,新界弄滴被大水淹没,许多低洼地区的居民被逼弃家走避,沙凡的朋友老C前几年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丽星楼”的一个单位,却不想这次大雨使得“丽星楼”因山泥倾泻被当局封闭;而另一方面,由于制水取消,那些买来的胶桶成了废物,回收店不要,沙太只能将这些胶桶当成垃圾扔掉。
“反常!反常!这是反常的现象!”反常的不是遭遇了缺水又遭遇雨灾,不是在大冬天还有台风侵袭,而是在被牵制的矛盾生活里再也找不到规律,再也找不到秩序,每一个人都在被虚构的故事里遭遇残酷的现实:上升的恒生指数只写在香港节花车的灯饰上;去看花车巡游却遭遇了抢劫;到处是高楼大厦政府却要实施灯光管制;儿子沙勇调查商品送洗衣粉,却被当成是入室抢劫的小偷……十二月二十四日的报纸上写道:“股市又跌。恒生指数跌到四百点。”“游泳来港难民有不少冻死在海中。”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报纸上说:“今年物价狂涨。”“旺角洗衣街公园附近发生凶杀案。”十二月二十六日的报道是:“五名匪徒在元朗抢劫游客。”“圣诞新年大减价。岁晚清货,不计成本。”
当圣诞被注释成“这是黑色的圣诞”,当新年被注释成“涨价声代替了爆竹声”,矛盾并不仅仅是经济、物质上的,以赛亚说:“有一个婴孩为我们而生。”启示录后面其实是精神的解构,沙太在沙勇的教科书上发现了春宫图;沙勇学着时尚人士的样子竟然在家里赤裸着;电视里各种打斗片让年轻人开始模仿;而回力球的兴起,只是人们在赌博的世界中寻找一种刺激……而更残酷的是,当“跑马场出现计时炸弹”时,警察说:本港罪案并不如想像严重;当“大丸百货公司接到打单信”时,警察也说:本港罪案并不如想像严重;当“阿飞纠党抢劫的士司机”时,警察又说:本港罪案并不如想像严重……不管是抢劫,还是强奸,不管是爆炸还是暴力,警察似乎总是重复说着那句话:“本港罪案并不如想像严重。”
看上去是肯定的,是没有矛盾的,但却是谎言,在民众人心惶惶的时候,政府却在制造着谎言,而所有的谎言无非也制造着一种虚构,在虚构之后,谎言之后,甚至在矛盾之后,却是最后的无情,最后的残酷,当沙凡因为胆结石住院,一个星期后出院他却看到了一封信,拆开信是一句解雇的决定。这是最后的结局?其实,那循环的残酷,那虚构的悲剧根本没有完,矛盾还在继续矛盾,残酷还会更加残酷,但是当一个那时的香港被真实的展现的时候,那种矛盾是不是只是一九七三至一九七五年的历史,是不是只是小说的一部分?
“为了使这部写得相当松散的小说能够凝聚、集中些,我删掉了五十几万字。”一部全本连载达六十五万的小说变成了十几万字的小说,是不是也是另一种矛盾?松散变得凝聚和集中,是不是也是另一种虚构?以沙凡一家人为主线,其实依然没有集中和凝聚,生活中的股市大跌、物价上涨、遭遇打劫、灯光管制、启动制水,以及被解雇,被一一展现出来,但是看上去只不过对于那种现实的罗列,沙凡的朋友杭占雨住院之后怎么样?沙勇调查商品送洗衣粉仅仅是误解?香港是一个浮世绘,但是却不是浮光掠影的拼贴,所以十几万的文字不是一部真正的小说,不是艺术的真实,当然更称不上是“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精品”。
阅读一部书,也是强力拉伸,但最后在矛盾中被弹回的时候,受伤的当然不只是翻阅的那只手,“她装饰一切的美”,没有虚构,只有破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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