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17《塔楼上》：男人生活的“四重奏”
导演景秀抽着烟，等橘子将自己的车开回来，便坐了上去，但是没有启动；从车上下来，遇到了买了东西回来的女儿贞秀，父女有些尴尬地对话，真秀让他马上上楼去，景秀答应了，但是还是站在店门口，接着又抽了一支烟，然后抬起头，画面中出现的是四层的塔楼，景秀其实是站在楼的这边，背对着塔楼，但是画面中出现的塔楼全景，仿佛是他最后看见的——目光依次往上，却是对于自己塔楼生活的一种回顾，有着感慨，有着无奈，也似乎有着叹息，而这电影的最后一幕也构成了洪常秀对“塔楼上”的一次回望。
“塔楼上”和一幢建筑有关，和作为男人的导演有关，由此构成了洪常秀电影的视点：从上而下是一种空间的变化，却也是景秀人生转变的隐喻，这是时间空间化的表达，由此形成了关于男人生活的“四重奏”，那么在这个最后回顾性的观望中，洪常秀到底要表达什么？四层塔楼，被分割成关于景秀生活的四个片段，而在第一个片段里，由这幢塔楼的房东金老师领着，依次上楼，便揭开了这个人生四重奏的预设。景秀是带着女儿贞秀来找金老师，目的是让贞秀跟着金老师学习室内设计，景秀开着车和女儿来到了金老师开着的店门口，然后金老师带着他们参观了塔楼：从一楼往下是地下室，金老师说这是她平视休息的地方，一开始他们没有去地下室参观；金老师带着他们上楼，在二楼敲了门，但是没人来开门，金老师说这是善熙开的一家餐厅，这里还进行着烹饪教学，金老师说以后有机会一起在这里用餐；之后金老师带他们来到三楼，三楼被一对夫妇租住着，但是那天他们不再，而门也没有锁，金老师带他们进入室内，这是一个独立的居室；最后金老师用密码打开了最上面的阁楼，阁楼通向外面的阳台，景秀很喜欢这里，而金老师也建议他租住在这里，还答应景秀只要付一半的租金。
金老师带着景秀和贞秀父女依次介绍了地下室、二楼餐厅、三楼居室和四楼阁楼，在塔楼的四层展开的时候，洪常秀也完成了对塔楼空间布局的介绍，而这种空间的提喻法为之后的故事埋下了伏笔。塔楼的所有房间，金老师的休息室位于地下室，这也是金老师性格的体现，它在一种容易忽视的位置上，它甚至会成为某种遮蔽，而金老师的性格在橘子和贞秀的对话中被解读出来，橘子说金老师人很好，但是有些势利，尤其喜欢那些红人和听话的人，而这也代表她看起来像是女强人内心却很脆弱。这是对金老师性格的第一重介绍，之后贞秀进来去了地下室，地下室里金老师正在和景秀在一起，景秀在弹奏着那把吉他，当贞秀进来，吉他的曲调从绵柔变得激烈，这一种变化似乎也和金老师内外有别的性格相符，和地下室容易忽视却存在的矛盾也形成了呼应。
但是不管是地下室还是金老师，其实代表着景秀的一个面向，当弹奏完吉他，景秀就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和电影拍摄有关的制片，所以他要马上告辞，接着景秀便离开了。这是发生在地下室的事，景秀之所以匆匆告别，是为了电影，或者更直接说是为了电影拍摄，这便是一种“势利”，在和朋友相处的时候，在事关女儿工作的关键时刻，他还是要以电影拍摄为重，这就是橘子所说的“势利”。而另一方面来说，金老师是这里的房东，掌握着塔楼的经济命脉，和景秀所接的制片人一样，决定着市场和收入。而另一方面来说，景秀和金老师存在着某种暧昧关系，两个人并非像是简单的朋友，更像是曾经有过情人关系，而当景秀的生活在塔楼的不同楼层变化，当他和不同的女人交往，金老师一直是关注者，也是在场者，她构筑了景秀生活的过去，也影响着景秀的现在。
| 导演: 洪常秀 |
从地下室的“势利”生活来到一楼，当景秀离去，便剩下了金老师和贞秀，这时候他们的对话就将生活转向了“务实”。景秀为什么带着贞秀来拜金老师学习室内设计？原因就在于找一份可以赚钱的工作，因为贞秀以前学的是美术，但是美术赚不到钱，所以只得转向；而在贞秀和金老师的谈话中，他们的议题不可避免地逃到了景秀。贞秀说自己和父亲已经五年没有见面了，又说父母分居已经10年了，所以对于父亲，她总觉得有一种陌生感，和景秀在外面的名气不同，贞秀说他在家里很小心，还有强迫症，对于家庭生活，贞秀说他因为在拍电影时会接触不同的女性，有时候也会夜不归宿。“在外面和在家里，都是他不同的方面，可能两者截然不同。”金老师对景秀的分析更可以看做是对自己的评价，这也正符合她的性格，而这样的评价所折射的景秀生活也和贞秀的选择一样，是务实的，甚至是现实的。
贞秀说要去买点酒回来再一起喝，于是她离开了塔楼，而下一个镜头是站在门口的金老师看到了正走向这边的景秀，显然看起来像是景秀又回来了，但是距离第一个场景已经有段时间了，因为景秀没有开车，因为景秀和金老师打招呼两个人说“有些时间没见了”，甚至在二楼和善熙一起用餐的时候说到贞秀已经离开这里一个多月了。贞秀显然没有继续跟金老师学习室内装饰，这也意味着务实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而金老师将景秀介绍给餐厅老板善熙之后，景秀也感叹现在自己很少拍电影了，原因就在于缺少投资，他还说起已经准备好了拍摄那部电影，但是后来海外投资人撤资了，景秀甚至当着金老师和善熙拍桌子骂人。和学美术的贞秀转行想学室内设计不同，景秀所遇到的更为现实的问题，这也是景秀生活的一种困境，“现在的人拍电影就只是为了赚钱。”在批评这样一种现象之后，他说羡慕那部纪录片里的画家，过着“幸福的一天”，景秀说这是一种执著的爱。
二楼餐厅景秀吐露真情，是艺术生活遭遇困境的表现，它从地下室的势利到一楼的务实，更陷入到了茫然之中。但是当金老师去地下室拿威士忌的时候，景秀和善熙的谈话又暂时缓解了这种困境，甚至最后变成了两个人四目相对时的爱意。景秀说起女儿对自己抵触的时候，很明显透露给善熙的信息是自己离婚了，而善熙也说自己和丈夫离婚了；景秀说自己时长会害怕，会恐惧，和贞秀对他的解读一样，而善熙也说自己总是会闪现“一双疯狂挣扎的小脚”，这也是一种恐惧；尽管善熙说自己相信上帝，而景秀并不信神，他认为宗教是人所创造的，“因为人类害怕自己……”但是两个人还是找到了更多的共同点，在善熙哭了又笑的转变中，在景秀沉默又言说中，两个人的目光交汇在了一起。
二楼的这次相识变成了爱情，它也成为三楼那间居室里的主题。善熙买菜回来，景秀正在家里洗碗，两个人坐下来吃沙拉，景秀称赞善熙的沙拉虽然简单但是味道很好。两个人找到了爱情，又生活在一起，这是对景秀困境的一次解脱，但实际上，他们有同样面临着另外的困境。景秀说起自己看了医生，医生查不出病因，所以自己在饮食方面要追求健康；说起海外举办自己电影回顾展，但是举办方很小气竟然不报销善熙的交通费，所以自己也放弃前行；善熙说自己没有胃口，因为二楼餐厅的客人越来越少，而金老师还要涨租金；后来善熙说要去见一下好久不见的朋友俊熙，景秀马上不高兴了，“你不是说再也不和她联系了吗？”善熙说她曾经是说过你的坏话，那也是因为酒喝多了说的，而且现在她要结婚了，所以去看她一下；景秀虽然不高兴，但还是让善熙去了，但是当他一个人给善熙的手机发送“爱你”的时候，才发现善熙的手机并没有带走，他拿着善熙的手机，陷入到了沉思中。
《塔楼上》电影海报
接着他去了卧室，拿着一个小枕头躺下了——这里便出现了洪常秀电影中常见的桥段：睡觉，或者是梦，梦总是引向另一种现实，总是以虚构的方式站在现实的反面。当景秀躺下，画面中他辗转反侧，丝毫没有进入到梦乡，但是在声音的设计上，他却进入了另一个情景当中：传来外面开门的声音，传来善熙的声音，也传来自己和善熙对话的声音，他们说到了养狗，说到了和俊熙见面的无聊，说起干完三年去济州岛生活，现实和想象结合在一起，构成了景秀的梦，而在梦的最后，景秀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最后开始了独白：“我很爱你，真心希望你只爱我。虽然我很爱你，但我还是更适合独自生活，一个人最舒服……”梦回到了现实，也是现实中爱情的解构，和那部被落下的手机一样，他们的生活变成了彼此的不在场。
从二楼景秀躺着的卧室，进入到三楼景秀的卧室，故事再次发生改变，这次就是那间阁楼。开门的女人已经不是善熙，她是智英，接着她开始做饭，开始煮肉，接着两个人在阳台上一起进餐。在金敲门 迟迟不开中，金老师开始骂景秀，而当景秀来开门，金老师又指责智英，这是对景秀生活的一次诟病。而回到阳台，智英送给景秀高级雪茄烟，为他煮好了山参，还给他夹肉，叫他“亲爱的”——这可以看做是景秀的第四段感情，女儿贞秀和第一段感情有关，暧昧的金老师和第二段感情有关，善熙的相遇和离开是第三段感情，智英无微不至的照顾是第四段感情。四段感情和四个女人有关，和塔楼的四层有关，也是景秀作为男人四重奏的表现：从势利的生活到务实的生活到有爱却脆弱的生活，这个从阁楼到阳台的第四种生活，对于景秀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一方面，景秀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智英几乎照顾了他生活的一切，但是对于景秀来说，这种饭来张口的生活也让自己变成了巨婴；景秀在这样的生活中说自己想要休息两年，这两年不想拍电影，从以前急于和制片谈电影到后来对电影商业化的痛斥，现在反而没有了电影的激情，这更是彻底的放弃；智英让他再讲一下那个上帝神迹的故事，景秀说这是自己亲眼所见的真实故事，在自己睡午觉醒来的时候，发现上帝就在天上站着，然后对自己说：“景秀，去济州岛拍12部电影吧。”景秀说自从看到这个神迹之后，什么也不怕了，“就差去济州岛了。”没有去济州岛，没有去济州岛拍电影，没有去济州岛拍摄12部电影，景秀显然违背了上帝的意愿，或者他背叛了所谓的真实，在这种如午觉一样的虚构中自我欺骗。
从地下室到餐厅，从居室到阁楼，景秀就是一层一层往上，这是他生活改变的空间隐喻，这种改变看起来逐渐摆脱世俗，慢慢寻找自我，甚至有一种从肉身向精神过渡的指向性，从现实向信仰成长的隐喻，因为从前认为宗教是人类恐惧的发明，现在在阳台上看到了站在那里的上帝，但是“塔楼”却变成了一个浮华的梦，变成了虚无的想象，因为最后的最后，景秀从最高处又来到了地上，又变成了独自一人，又不再顾忌身体而不停抽烟，回望塔楼，就是回望人生，从低处往高处走是虚无，从高处跌落到低处才是真正无法逃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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