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3-20 礼拜天，许多窄门开着

于是，台下四座惊起，演员纷纷逃命，一切不可诠释的事情正待发生。
      ——洛夫《剧场天使》

起先，是灯光顿熄，后来，是黑得什么也不剩，但是最后，却是进入了一个纯粹的世界。可是，再无灯光照亮的剧场里，当黑统治了一切，如何能看见那些影子，又如何进入纯粹的世界？一种预设，是从声音里传出来的，坐在那里的时候，仿佛一个人也没有，就这样毫无遮拦地把自己隔离开来，独立而遗世。

但“不可诠释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从入睡进入到那个剧场开始，一声接着一声的狗吠，就这样过滤掉所有可能在黑夜里醒来的声音，只剩下一种表达。大约是极其讨厌的，那么静，却被唯一的声音带向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之中：声音是短促的，却是绵延的；是断续的，却是持久的；是低沉的，却充满了攻击性。声音制造了一种想象：那是怎样一条狗？是被隔离在饥饿的状态中？还是永远具有攻击性？

夜无法吞没这一种声音，只是入睡，也仿佛进入到一个想象式的噩梦中。但是终究是醒来了，竖起耳朵，倒也听不见遥远却像在近旁的吠叫。从黑夜到白昼，翻过了一页，大约那扇窄门就这样打开了，而一种声音就凝固在逝去的噩梦里。转换场景，就是重新开启了一个剧场，还是入睡，还是封闭，还是安静，也还是一种声音传来，十五分钟的午睡时刻，窗外有些动听的鸟鸣，在树上，不是一只，两只的欢叫，两只的游戏，两只如天使，进入到和梦有关的剧场里。

却不再是想象了，可以转过身很轻易看见停在树上的鸟，轻盈，优雅，诗意。一种声音和另一种声音，一种梦境和另一种梦境，一个剧场和另一个剧场，原来如此不同，就像夜晚和白天，仿佛就是“不可诠释的事情”。说出这些关于声音的引语，无非是为唯一的昨天寻找一个命名的理由，于是那首诗歌真的就这样宛如漂木一样出现在我眼前：“木头说，确曾离开过/走得很远/现又回到这个旧的磁场/院子里满地的白云/依然无人打扫”。那也是一个“如是我闻”的故事，离开过走得很远的是不是只是一种声音？回到旧的磁场的是不是另一种声音？以及应该被打扫的是不是还是一种声音？

洛夫（1928-2018）：我一无所惧地躺在时间里

狗吠的声音，鸟鸣的声音，不可诠释的声音，如是我闻的声音，都被听到，是因为我们再也看不见那段漂木，再也无法见证“石室之死亡”，再也无法进入纯粹的剧场。“台湾著名诗人洛夫罹患肺癌，昨天在台北逝世，享年91岁。”这是不是最遥远又最迫近的声音？这个三月，听到了太多离去的声音，他走了，他走了，他也走了。但是只有一个声音，唯一的声音，足可以让刚开启的春天变得黯淡。他说，“第一个醒来的是整整睡了一宿的床”，可是最后一个睡梦中再无人醒来；他说：“荒芜的脸上开始鸟语花香”，可是诗意的世界就在那里戛然而止；他说：“火来/我在灰烬中等你”，可是纯粹的夜晚再无人燃起那一堆火；于是，他最后说：“秋，美就美在/淡淡的死”。

一个名字，一种诗意，一份记忆，一些诗歌，礼拜天的窄门打开了，却是无法阻止的死亡。是的，那第一个被吸引的诗人不就是他？24年前的《诗魔之歌》就摆放在那书店的角落里，只是经过，只是浏览，只是随意，便进入了一个不同的世界，打开了诗歌的门，听他说：“诗人首先必须把自身割成碎片，而后糅进一切事物之中，使个人的生命与天地的生命融为一体。”4年前的《洛夫诗全集》就这样成为最厚实的文本，那些战争，那些流放，那些漂泊，那些死亡，陈述着一个人以及一种命运的遗世独立，“世界睡了而你我醒着”，雪落无声的世界里该有多少醒着的人？

《舞者》中是“呛然/钹声中飞出一只红蜻蜓”，《随雨声入山而不见雨》中那下山时的三粒苦松子“沿着路标一直滚到我的脚前/伸手抓起/竟是一把鸟声”，《金龙禅寺》里的那株羊齿植物“沿着白色的石阶/一路嚼了下去”，词语唤醒的是生命，渗入到时间内部的声音一定需要有人听到，哪怕是一种唯一，也可以在醒来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归宿，母性、诗性、史性和神性的再寻找、再创造，让一根漂木在时间和生命的意义上完成命名。

死亡的诗歌只不过是文本，死亡的讯息只不过寥寥几字，但那一定是打开了门的世界，肉身会化为灰烬，但是那些诗歌会活着，“软的是我们的黑夜/硬的是我们的白昼/不软不硬是我们用温火炖过的舌头”，舌头在说话，舌头制造声音，在一个跨越了白天和黑夜的日子，在一个黯淡了的初春，变成了“你的雪与我的血”，是一部的永恒的诗歌：

一本书的永恒，便是《洛夫诗全集》，“全集”像是时间的一个句号，写在最后一页纸上，所以即使生命存在，即使在不断的讲学、座谈、上课、演讲中，也都成为那一根漂木生命的注解，所以我善意地把这两本上下册的书当成是洛夫对于一个生命轮回的终结，在被无数的诗歌压着的最后一页上，我相信也写着这样一句话：“我很满意我井里滴水不剩的现状/即使沦为废墟/也不会颠覆我那温驯的梦/”。

题图：《他們在島嶼寫作·無岸之河》剧照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23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