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3-20《局外人》:今天妈妈死了,或者是昨天
黑暗中透进来一点光,打在脸上,似乎是一半的黑暗,一半的光明,就像是自己的死,知道可以再活24小时就会走上绞刑架,但是在这死亡未抵达的时候,是一半的死和一半的生;就如母亲的死,只是收到了从养老院打来的电报,“母亲去世,明天安葬,节哀。”去世了,是一种死,却没有标注死亡的确切时间,“今天妈妈死了,或者是昨天,我不知道。”也是一半的死,和一半的生——当死亡在确定和未确定之间,当生命在必然和偶然之间,莫尔索在黑暗和光亮之间,嘴角上扬,用一种蔑视的方式注解了生命的最后一晚。
“今天妈妈死了,或者是昨天。我不知道。”这是加缪《局外人》的开头,当这一句可以媲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最伟大开头”同样被放置于维斯康蒂的电影里,似乎在传递着一种“忠实”的原则。从小说到电影,在忠实的原则下,到底是走向一种必然,还是会遗失一种必然?小说语言和电影语言的不同是电影存在争议的最大问题,无论如何,马斯楚安尼扮演的“我”——一个阿尔及利亚的法裔小职员,当变成电影里的莫尔索,其实就变成了一种必然性的形象。帅气的马斯楚安尼,在电影中无论如何和小说中被想象的那个孤独内向的“局外人”无法对上号:尽管他的生活很单一,每天站在窗口看着街上行走的人、摊点上读报的人,或者听楼上楼下吵架声,也或者上街去,但是他的这一行为只是寂寞,而不是孤独。
而且,他和他人的交往中,也看不出不善与人沟通的角色定位,她有女朋友玛丽,和她一起去游泳、看电影,也是充满了欢声笑语;遇见雷蒙德,也是欣然接受他的邀请,一起去他家里喝酒,还帮助他给女人写信;他关心那个和一条狗相依为命的老头,甚至在老头的故事里想到了死去的母亲……其实当维斯康蒂将小说中的人物和情节具象化,他就是在冒险,他用自己解读小说的方式赋予一种电影语言,或多或少损害了其中的想象空间,尤其是那个决定他命运的杀人事件,完全在画面中被完整而具体呈现出来:在海岸的礁石边,他看到了正坐在那里的一个阿拉伯人,而且阿拉伯人拿出了一把匕首,当时的莫尔索身上有一把枪。因为天气炎热,莫尔索似乎已经进入到幻觉状态,当那个阿拉伯人亮出匕首时,一道光从匕首反射到莫尔索的眼前——这一点被维斯康蒂用镜头记录下来,对于感官来说,的确产生了某种小说之外的视觉性冲击,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枪响了。
电影设计了这一瞬间,但是莫尔索是不是出于本能才开的枪?还是在昏沉状态下出现了幻觉,当光线的反射到眼睛时,失去了某种理智?这种多义解读带来的疑问也是之后法庭审判的争议点,但是当维斯康蒂还原了这一瞬间,似乎只是成为了一种必然: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肯定会扣动扳机,因为之前在雷蒙德遇到两个阿拉伯人时,他已经出手帮助他和阿拉伯人打了一架,而且雷蒙德还因此受伤,那手臂上的鲜血对莫尔索来说形成了一种冲击力,也形成了某种固定思维,而且之后他和雷蒙德在一起的时候,再次遇见了他们,也就是在那个时候,雷蒙德把手枪交给了莫尔索。阿拉伯人、打架、匕首和鲜血,在这些意象的组合中,莫尔索再次面对那个充满敌意的阿拉伯人时,就必然扣动扳机。当这个举动变成必然,那一道光线在维斯康蒂的画面中似乎就变成了多余,他只是在忠实于原著的情况下才拿安排了这一幕。而且,在阿拉伯人死后,在没有对莫尔索具有威胁的情况下,他再次补射了几枪,在这个过程中,小说中的心理描写没有了,也无法呈现,最后便成为了在法官面前的辩论。
镜头给出的必然性,就已经削弱了小说语言的多义性,但是维斯康蒂似乎也知道忠实原著只是一种理论的可能,所以那些莫尔索发自内心的声音,维斯康蒂也通过他的自言自语讲述出来,“今天妈妈死了,或者是昨天。”当时的莫尔索坐在去往养老院的车上,在昏昏欲睡中他通过自语的方式叙述了这个开端,之后对于母亲的种种评价,似乎都在这样一种自我陈述的层面上,但是莫尔索的生活更多却是对话中展开,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削弱了对莫尔索模糊、或然性生存状态的刻划。所以对于这一种重视于原著的改写,阿兰-罗伯-格里耶坚决反对,他认为:“维斯康蒂没有考虑到这种说法本身就是荒谬的,因为一个画面怎么能忠于一段文字呢?”就如那句关于母亲死亡的叙述,罗伯·格里耶说:“这段话怎么搬上银幕?这个句子里混杂着今天、昨天、明天,还有另两句话——‘说不清’和‘没说清’。实际上,这个句子表达的是与世界的一种关系,即某个人与世界的一种关系。显然,不可能创造出一个足以表现出这段文字的画面。”
导演: 卢基诺·维斯康蒂 |
罗伯-格里耶的批评或许是站在他所主张的“主观现实主义”的观点而言的,实际上,当维斯康蒂以“忠实原著”的想法把小说变成电影,他自己也成为了一个“局外人”。所以,他应该用属于他的电影语言创造另一个局外人形象,如果站在“局外人”世界的维斯康蒂能够完全抛弃加缪的小说框架,进行再度创作,完全可以创造另一种可能。而其实,在这部电影中,维斯康蒂还是有限地运用了和小说不同的电影语言,塑造了一个画面中的局外人。莫尔索在很多时候都处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中,尤其是面对女友玛丽,于玛丽的活泼性格形成对比的是,莫尔索是恍惚的,当玛丽问他:“你想和我结婚吗?”他的回答是:“那不重要,你想的话我就结婚。”玛丽问他:“你爱我吗?”莫尔索也是这样回答:“这不重要。”的确不重要,即使在入狱之后玛丽来探监,对他说你一定会被释放的,再次问他:“等你出来我们就结婚,一起去游泳,看电影。”而站在里面的莫尔索一句话也没有回应,这个“这不重要”也变成了一种沉默。
为母亲守灵,莫尔索没有最后看一眼入殓的母亲,坐在那里也没有掉下一滴眼泪,下葬的时候,也没有特别的悲伤;对于女友玛丽的问题,总是用“这不重要”来回答;雷蒙德在叙说自己的故事的时候,他似乎也没有特别的感觉——这一切都似乎让莫尔索生活在他人之外,当他拿出那把手枪最后打死了阿拉伯人,却一下子被卷入了故事之中。在法庭审判时,维斯康蒂似乎更多运用了电影语言表现荒谬性,天还是那么热,还是让人昏昏欲睡,还是让人神志模糊——几乎所有人都在大扇子,在镜头中具有了极强的视觉效果。正是在这样一个维斯康蒂的场景中,“局外人”的角色才有了电影的味道。法庭对莫尔索提起公诉,不是基于事实判断,不是根据证人证词,无论是养老院院长,还是守灵夜的老人,无论是玛丽还是雷蒙德,也无论是他经常去的那个饭店的老板还是总是牵着狗的老头,对于莫尔索都没有他必然会杀人的证据,甚至在他们口中他就是一个“好人”——饭店老板甚至已经做了总结:“杀人是意外,很不幸——他不是杀人犯!”
但是在法官的口中,莫尔索的犯罪却是一种必然:他在母亲逝世之后既不看她最后一眼,也没有哭泣,第二天还和女友一起去游泳、看电影,这难道是一个好人?“他在母亲送葬时的行为就是的犯罪,这说明他的灵魂是空虚的——甚至他根本没有灵魂。”所以法官认为,他的行为不符合人类社会的道德,所以建议评审团作出有罪判决。最后果然他被宣判有罪,并将处以极刑。虽然莫尔索的杀人过程在维斯康蒂的镜头下展现出来,失去了争议的可能,但是莫尔索被审判这一场景比较贴近“局外人”这一命题:一个身处事件中心的人,无法对自己的行为作出辩解,反而被舆论推入了事件当中:他必然是杀人犯,他必然要被处以极刑。
《局外人》电影海报
生活中的“局外人”成为了案件的“局内人”,这是整个制度和社会的荒谬,而维斯康蒂在最后一幕,即莫尔索作为一个无神论者面对牧师的时候,似乎也完全脱离了小说的框架,甚至在某种意义上成为维斯康蒂自我表达观点的一个舞台。三次拒绝牧师的莫尔索,是一个无神论,面对死亡他其实从来没有害怕,在这个意义上,他又成为了“局外人”:“我思考死亡,什么时候死并不重要。”但是牧师开始来了,他要求莫尔索忏悔,要求他向上帝祈祷,请求宽恕,但是背对着牧师的莫尔索还是拒绝做这一切,“我遭受的是人类的谴责。”这个人类是制度,是权威,却正是去除了人性的人类,所以当牧师说:“你面对这面墙,所有将死的人都会在这样的凝视中获得重生。”面对这面墙,就是忏悔自己的罪,就是请求上帝的宽恕,但是莫尔索面对这面墙,双手抚摸这面墙,却说:“我一直盯着这面墙,但什么也没有,一切都是徒劳,没有任何东西出现在这面肮脏的墙上。”
莫尔索所思考的也许是生命的意义,即使面对死刑的判决,面临死亡的到来,对于他来说,自己也是无罪的,所以他说:“生命,我会记住它的所有,我不会浪费在上帝身上。”上帝是虚无的,或者说他们所说的上帝是虚无的,在一切呈现为对生命的考察中,一切对于“局外人”来说都不再重要,“我了解我的死亡,我的母亲不重要,我如何存在不重要,玛丽和另一个男人亲吻,又有什么关系?”在这样一种拒绝忏悔的现实面前,牧师只好离开。当牧师离开,莫尔索真正面对自己,面对生命局内人的自己,也面对维斯康蒂镜头下的自己:牢房是黑暗的,但是一束光线射进来,一半打在莫尔索的脸上,天气还是很热,他的额头冒出了汗,“乡村的声音扑面而来,带来了泥土的气息,我听到了远去汽笛的声音,人们要远航了。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明白了生命的尽头她为什么要占一个男伴,因为死亡那么近,她准备重新开始生活……”
母亲的死在今天,或者在昨天,都不重要,甚至作为儿子是不是去看望她,是不是在死后哭泣也不重要,因为她想要的独立并不需要这些虚设的东西,只有自己进入到生命这个局里,才是自己,而莫尔索,即将迎来死亡,从母亲的死到自己的死,像一个圆环,他就是在母亲的死亡里找到了对于生命的理解,和他人无关的世界里,“我也做好了准备,我要敞开心灵,我要做回我自己——我依旧很快乐!”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半的黑暗是经历过的他人的评判,一半的光亮是走向了自我的世界,“我不孤独了,希望那天有人围观,他们会用蔑视的语气问候我……”
因为他人已经不重要了,无论是牧师还是法官,无论是女友还是母亲,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在被抛弃成局外人的世界里,只有自己应该记住谁是上帝,谁在生命里活过——而当这最后的场景以一种哲学和诗意的方式演绎,或许这也应该是维斯康蒂的心声:“我也做好了准备,我要敞开心灵,我要做回我自己——我依旧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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