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20《影子部队》:他决定这次不再跑
片尾,字幕被打出:“1943年11月8日,化名马斯奎的克劳德·乌曼刚好有时间吞下毒药;1943年12月16日,化名比松的纪尧姆在德国监狱被斩首;1944年1月22日,卢克·加德被折磨致死;1944年2月13日,菲利普·杰比尔决定这次不再跑……”再加上1943年2月23日,玛蒂尔德被抵抗运动战友打死在巴黎街头,从1943年到1944年,死亡成为他们最后的结局:马斯奎吞药自杀,比松、卢克被德国纳粹杀害,背叛的玛蒂尔德被内部处死,杰比尔为什么做出“不再跑”的决定?“不再跑”到底意味着什么?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对杰比尔最终结局的描述似乎是一种开放,他没有直接指出他的死,但是“不再跑”的决定分明是杰比尔对死采取了毅然的态度:不再犹豫地求生,不再寻找新的希望,不再抓住一线的希望,他坦然面对死亡,并把死亡看成是一种最好的归宿:“不再跑”就是从容赴死。杰比尔的死似乎是马斯奎、比松和卢克之死上的一次深化,而选择这样的决定,背后的原因可以从杰比尔被德军抓获时内心的一段话来解读。当时杰比尔和众多犯人关在一起,在监狱里他们面对的只有一种结局,那就是死,每人分发的一支烟抽完,就将走向刑场,就将面对纳粹的机枪,“爱这个词,只有想起老大的时候才对我有意义,对我来说比任何东西都重要,但不包括生命……”老大可以指这个组织的卢克,也可以指戴高乐,或者指的是抵抗运动这一事业,在“老大”面前,没有任何的目的,只有一个词,那就是爱,在这里杰比尔界定了参加抵抗组织的意义所在,那就是对这个国家、对法兰西民族,对抵抗组织的爱,只有这种爱,才会让自己投入到可以牺牲生命的斗争中;“如果卢克死了,我会继续活下去,我也会死去,但不会害怕……”有人倒下了,也会有更多的人站起来,这是对革命行动的继续,对革命精神的继承,对死的不害怕是唯一的态度;“如果最后一刻我不相信,我就绝不会死去,这是多么伟大的发现啊,老大一定会喜欢这种想法,我必须探索这个发现……”但是死并不是盲目地付出,它需要的是意义本身,而这个意义是需要用生来赋予的,也就是说,真正从容就义的死是在探寻到了生命意义之后的付出——那么,死亡就回到了生命本身,回到了活着的过程中。
对革命事业的爱,对自我的舍弃,以及对生命的意义探寻,杰比尔在一支烟还没燃尽的时候作了深刻的阐述,而这也是梅尔维尔赋予“影子部队”存在的最大意义,当杰比尔最后决定不再跑,也就意味着他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死亡成为了生命最好的归宿——但是在最后做出这个决定之前,杰比尔有过很多次的跑,他之所以决定跑,就是在不断抓住机会中,不停地寻找生的意义,因为那个时候他还没有走到终点还没有找到归宿,还需要他付出,还需要他活着。活着是为了更好地死,死亡是为了完成活着的意义,梅尔维尔在杰比尔为代表的“影子部队”身上阐述了这个深刻的道理,而这个道理在艰苦卓绝的抵抗运动中,又简化为一种关系:革命事业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充满了意外,充满了偶然,但是一切的不确定、意外和偶然都是为了确定、计划和必然——跑的目的都是为了最后的“不跑”。
电影从1942年10月20日开始,从1942年到不再跑的1944年,杰比尔经历了很多次的逃跑:在被关押到德国国际监狱的时候,他曾和共产党员的利格林秘密商量越狱计划;在德国党卫军总部,趁着守卫的疏忽,他亲手杀死了德国士兵,和另一个初次见面的男人逃离了指挥部;当玛蒂尔德营救菲利克斯的计划失败,她看到了正在通缉的杰比尔的照片,她让杰比尔马上离开巴黎躲一躲,杰比尔还没有做出决定就被逮捕;在德国监狱里,抽烟最后一支烟的杰比尔和其他犯人面对德国的机枪,在游戏开始时他并没有跑,但是机枪射到了他脚下,他才开始拼命奔跑,没想到这一次奔跑给他带来了生的机会,尽头的一根绳子正是玛蒂尔德、比松策划的计划一部分,杰比尔终于被救出……逃跑也成为其他人面临的选择:利格林在开始时没有说起越狱,是因为他要等其中的天主教徒老师,但是老师最后还是病死在监狱,所以他选择把越狱的计划告诉了杰比尔;菲利克斯被捕之后被纳粹严刑拷打,杰比尔和玛蒂尔德担心菲利克斯,“他逃不过的,而且身上又没有毒药……”菲利克斯果真没有逃出监狱,最后进入监狱的弗朗索瓦为他提供了毒药……
导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
在面临困境的时候,逃是唯一的办法,只有逃才能获得机会,才能继续抵抗运动,但是逃有时候却是更早地死,所以在行刑前一刻,当德国纳粹玩一场游戏,杰比尔放弃了逃跑,他认为死是自己最好的办法,但是当他被机枪“催促”地逃跑,他才看到那根绳子,他才被解救出来,他才能投入下一步的计划中,一切的逃是为了继续革命,而最后的“不再跑”也变成了对革命的注解,从偶然到必然,这也许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这是关于跑和不跑的辩证阐述,是跑所具有的行动目的,但是梅尔维尔在偶然和必然,意外和决定之间,以另一种辩证关系阐述了“影子部队”影子般的存在意义。
跑指向的是一种计划,但是跑的计划性总是被外界环境所干扰,计划在意外中被打破,行动在偶然中被改变。杰比尔被带到德军国际集中营,关在一起的几个人说出了被逮捕的原因,其实他们很多不是戴高乐主义者,不是抵抗运动参与者,有人只是在咖啡馆里议论达尔朗上将和贝当元帅,有人甚至只是在戴高乐主义者游行的时候经过,他们也被抓捕进了集中营,被定罪是不是一种偶然?利格林在天主教老师死后找到杰比尔说起了越狱计划,杰比尔也同意了,但是刚说完他就被带出了集中营来到了党卫军指挥部,这是不是计划被打破的无奈;在指挥部,杰比尔发现守卫有疏漏,于是和旁边的男人商量采取计划,那个男人他根本不认识,但是如果不抓住机会他永远不会有希望,于是上前向守卫要一支烟,杰比尔眼疾手快用身上的刀杀死了守卫,从戒备森严的指挥部逃离,这是不是灵光一现而采取的行动?玛蒂尔德研究了德军监狱的地形图,要了三套德国军服,化妆成德国医生前去监狱,他们的目的是要营救出菲利克斯,但是在监狱的医生检查完之后,得出了“他将死去,不能移动”的结论,精心准备甚至冒着极大风险的营救计划只好取消;玛蒂尔德落入德军的手上,就是因为她身上放着女儿的照片,杰比尔曾经提醒她不要把照片放在身边,但是玛蒂尔德还是疏忽了,卢克认为“这是玛蒂尔德犯下的唯一错误”,这一错误也让她最终付出了代价……
《影子部队》电影海报
不断有新的计划,不断有跑的行动,但是计划总是会遭到破坏,行动总是会经历意外,梅尔维尔强调计划的破坏性和行动的偶然性,无非是在表达抵抗运动本身的复杂环境,而这种复杂性就变成了革命中的生死考验,以及对背叛者采取的争议性行动。杰比尔之所以被逮捕,就是因为年轻的保罗·唐纳德出卖,菲利克斯找到了保罗,然后将他带上了车,告诉杰比尔:“就是他出卖了你。”他们将保罗带到了海边的一所房子里,杰比尔做出的决定是:处死他。听到这句话之后,保罗的目光里是哀求,他靠在墙上显得弱不禁风,而一旁的克劳德也全杰比尔不要这么无情,但是保罗的罪不仅仅是出卖自己,更是对自己的背叛。在这幢隔音效果极差的房子里,杰比尔还是对保罗实施了死刑,三个人将保罗的嘴堵住,然后绑在凳子上,最后用最原始的办法杀死了保罗——这一处刑的场景和菲利克斯被捕面对德国纳粹时几乎一模一样,一个是革命者和背叛者的对立,一个是纳粹和抵抗组织成员的对立,虽然两者的身份不同,但是对于敌人的态度一样,所以战争都是残酷的,生命都是脆弱的。
背叛了革命的保罗走向了被处死的必然,而玛蒂尔德之死更有一种悲剧性。因为女儿的那张照片被捕,身为革命者的玛蒂尔德也可以在监狱中选择牺牲,但是纳粹威胁要把她的女儿送到波兰随军妓院里去,于是玛蒂尔德出卖了同志,两人被捕而她被释放。在得到这个消息时,杰比尔也没有犹豫,做出了处理玛蒂尔德的决定,这一决定遭到了比松的反对,“就让她背叛我们吧,她为我们斗争过,现在该为她女儿了。”杰比尔的决定遭到反对,一方面对杰比尔来说是一个非常难以做出的决定,因为按照卢克的说法,“马蒂尔德是很伟大的女人,甚至超乎于你的想像。”她是出生入死的同志,她冒险进入监狱去营救菲利普斯,甚至在杰比尔面临死亡的时候,是她策划了那次行动,最终将杰比尔从纳粹的枪口下救出;另一方面,玛蒂尔德身为母亲也必须救出可能被纳粹迫害的女儿,于情来说她也是无奈走上了这条路。但是这种种合理的原因却具有了“她必须死”的必然性,卢克说:“我们要杀了她,因为她要我们杀了她。”在这个必然性面前,比松有些失望地说了一句还:“在一群屠夫的战车里,再没有什么神圣的东西了。”
再怎么不舍,再怎么残酷,再怎么有争议,死就是一种必然,在那个星期天,走在路上的玛蒂尔德看到了向自己驶来的那辆车,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汽车在她面前停下,车窗摇下,伸出来的枪口对准了她,枪声响了,玛蒂尔德并没有多少痛苦地倒在地上,而射出这一颗子弹的正是比松。一种死,是“她要我们杀了她”的死,这种对背叛者做出的唯一选择,也是“不再跑”的一个决定。背叛者死在革命者手中,革命者死在不再跑的决定里,种种的死都变成了必然的死,这是冒险的时代,这是残酷的岁月,这是意外丛生的现实,也许只有决绝的爱,只有不害怕,只有对于生的伟大发现,才会坦然面对死——梅尔维尔根据乔治·库特林的小说改编的这部电影,一开始的引用就指向了“影子部队”的符号意义,“不快的记忆我也欣然接受,因为那是我遥远的青春……”这也是梅尔维尔的记忆,也是他的青春,也是他“不再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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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大黎明》:繁复与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