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4-22 《人工智能》：当两千年变成永恒一日
两千年何其漫长，一日又何其短暂。但是当崭新的一天开始，当梦妮卡从梦中醒来，当大卫冲好了最爱的咖啡味道，这仅有的一天便成为永恒：“这是今天，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这一天没有亨利，没有马丁，没有梦妮卡存在的人类记忆，但是有蜡烛点亮的生日蛋糕，有躲在衣柜里的捉迷藏游戏，有梦妮卡迷人而亲切的微笑，当一天过去，和梦妮卡在一起的大卫听到了那句“我爱你，永远这么爱你”的话之后，对自己说：“我的愿望实现了。”
“他这一生第一次到一个地方，一个美梦诞生的地方。”一日而永恒，超越了在海底等待“蓝仙女”苏醒的两千年，超越了人类最终消失的两千年，超越了海枯石烂冰冻的两千年，当那个用曾经剪断的一缕头发而复制的梦妮卡只能活一天的时候，对于大卫的意义是：他终于可以使自己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一个真正得到“妈妈”梦妮卡爱的人，一个拥有了人类渴望等自主能力的人，所以是快乐的，是美好的。
但这是不是只是一个梦？一个做了两千年的梦？当两千年的最终等待换来永恒一日，对于大卫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或者说，大卫渴望成为一个真正人类的愿望代表着什么？他是一个机器人，一个机器小孩，当哈比教授团队将他研制出来的时候，他身上无可避免地带着机器属性，他不能吃食物，不需要安睡，甚至在程序设计中他在海底的两千年也不会死去，但是大卫却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当人类陷入未来危机时的一个替代品。但是他却渴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孩子，一个拥有爱的孩子。哈比教授研制了大卫，但是大卫却不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他身上具有独一无二的特性，那就是自主能力，这是大卫最接近真人的特征。在那个已经被海水吞没的曼哈顿，哈比教授对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你本来就是真的。”有爱，有感情，有自主能力，使得大卫的确区别于其他的机器人，所以大卫能在愤怒的时候打碎那个和他一样的“大卫”，“我才是大卫。”所以他看到那些排列在生产线上的大卫时，又陷入了一种惶恐，甚至以自杀的方式告别这个让他痛苦的世界。
但是在海底，他终于看见了“蓝仙女”，那个活在童话中让小木偶变成真人的蓝仙女，所以大卫还是开着直升机，和泰迪一起来到了海底，在一遍一遍的祈祷中，在一次次的注目中，希望微笑的蓝仙女能够实现自己的愿望。大卫渴望成为真正的人，其实是渴望一种爱，一种人类独有的爱，正是这种爱可以让他不再是机器人。当初大卫来到梦妮卡家里，当梦妮卡按照机器小孩的程序启动指南，在他的脖子上开启的时候，大卫似乎就走向了人类，“触及”、“苏格拉底”、“分子”“分贝”、“飓风”、“海豚”、“郁金香”，这些词语之后才是“梦妮卡”，而当这个最后词语被重复之后，曾经称呼梦妮卡名字的大卫第一次叫他“妈妈”：“你是我的妈妈。”
那些词语开启了大卫另一种生活，那最后一个名字让他有了自主意识，那一声“妈妈”让他走向了人类世界。但是正如哈比教授所说，大卫本来就是独一无二的机器小孩，本来就是真的，所以当那个梦妮卡的儿子马丁回到家里，问他的问题是：“你记得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大卫在纸上画出了长着翅膀的女神，而这个“像孔雀”的女神就是蓝仙女，从这个意义上将，作为蓝仙女童话的作者，哈比教授就已经把大卫放在了一个童话世界里，他和乔来到“狮子眼泪流尽的地方”，来到再无人烟的曼哈顿，来到到处是机器人大卫的工作室，其实只不过是让自己回家，回到童话中，回到“你本来就是真的”科技神话中，所以即使在两千年后看到“蓝仙女”，用一天的复制人来满足梦想，也只不过是对于程序的一种回应，也就是说，“你本来是真的”这个命题不是走向真正人类世界，而是走向了预设的机器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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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史蒂文·斯皮尔伯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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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卫渴望成为一个真正人类的愿望代表着一种廉价的梦想，这个关于“人工智能”的寓言其实又回到了另一个争议的话题：机器人是不是应该具有独立人格？大卫渴望成为真正的人，并不是机器程序本身的设定，而是他在梦妮卡的生活里自主找寻到的东西，这种自主性被认为是大卫独一无二的功能，也是大卫最接近人类的本质，但是当大卫走向人类世界的时候，他只不过是按照人类的模板在努力接近梦想。大卫称呼梦妮卡“妈妈”，学着马丁吃下了菠菜，在被欺负的时候叫到“马丁，保护我”，他越来越像人类，但是只是人类的模板，他永远不是人类，而且，大卫命运被改变，也完全是人类使然，甚至可以说，大卫就是在人类的某种偏见中走向了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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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工智能》电影海报 |
梦妮卡听到了他叫“妈妈，你是我的妈妈。”听到了他的告白：“我爱你，希望你永远不会死。”看到了他写下的：“我爱你和亨利，阳光普照，我是你的儿子。”那时候梦妮卡的确有一种满足的感觉，似乎这个被设定好了程序的机器人就是爱自己也被自己爱的孩子，但是这种感觉却是短暂的，当大卫抱着马丁掉落水池的时候，家人营救的从来不是大卫，而是失去了呼吸的马丁；当马丁要他剪下梦妮卡的头发，“那样她就会永远爱你”，大卫真的拿起了剪刀，但是最后被亨利否定的也是大卫，而不是马丁：“既然他会爱，他也一定会恨。”甚至最后梦妮卡以“外出去兜兜风”的名义将他和泰迪扔在野外的时候，告诉他的是：“永远不要接近人类，不要接近真人。”因为在梦妮卡看来，人类代表着现实，大卫代表着梦想，梦想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现实中存在的，它只能带来伤害，带来痛苦，一缕头发的惊恐，一次在水底的绝望，都是人类现实制造的隔绝，所以当梦妮卡将他抛弃，就是去除了他成为独立人格机器人的可能。
所以大卫的被否定、被遗弃、被误解，甚至最后无意义回到永恒一日，其真正的核心问题是：机器人如何与人相处？反过来说，当人发明了机器，机器的存在价值是不是永远在人的控制之中？就像哈比教授要推出有爱的机器人时，科学家提出的问题是：“人可以让机器人对人付出百分百的爱，可是人对机器人如何负责任？”这个问题更直白的说法是：“人是不是也能爱他们？”当梦妮卡被叫做“妈妈”，当大卫一直在强调爱，对于这个家庭来说，的确弥补了一些缺失，但是大卫的到来在某种意义上就是马丁的替代品。梦妮卡一开始看到大卫走进屋子的时候，有些神经质地说：“他好像是真人，但是他不是。”患病的马丁躺在仪器里，梦妮卡每天给他读小木偶的童话，是希望能唤醒他，希望他回到自己身边，这是源于血缘的亲情，当大卫走入家中，即使他再像真人，也无法取代马丁在梦妮卡的地位。
而且，大卫来到这里，几乎只是和梦妮卡产生了“爱”，他仍旧叫亨利的名字而不是“爸爸”，当马丁回来之后，他们甚至变成互怼的一对，那个剪头发的计划也无非是马丁设计的一个阴谋，所以在梦妮卡身上大卫的确感受到了爱，但是这也是极其有限的爱，甚至是不真实的爱——梦妮卡只不过是触动了他脖子上的按钮而听到了“妈妈”，这一声妈妈就是机器发出的声音。当大卫无法取代马丁，她只能将他遗弃，只能面对现实，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当大卫成为“多余人”，人类对于机器人也就失去了所谓的主人。
不仅没有责任，而且机器和人类存在着永恒的“战争”。当大卫被抛弃在树林里的时候，他才发现周围都是机器人流浪者，他们缺胳膊少腿，只能靠被当成的各种垃圾零件使自己更新，但是当那个巨大的月亮到来的时候，人类伸出了魔爪，将他们抓获，并且在“机器人屠宰场”让他们肢解、毁灭。那个詹姆森的人就对在处决现场狂欢的人类说：“这是活生生的人类，是人类创造了未来。”当大卫说自己是独一无二的机器人，是机器小孩时，詹姆森说：“这是人类的耻辱。”他们是机器，在烈火中成为一团火，在溶液中被消解，因为对于人类来说，机器永远在对立面，永远有一场战争。
当机器人在屠战场里死去，他们不仅被取消了成为人类的可能，而且在人类的对立面中被毁灭，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的欲望、私利代表着一种恶，他们甚至是独裁的，这就使得哈比研制时那个专家提出的问题变成了一种绝妙的讽刺，人类制造了机器人，又毁灭了机器人，人类对他们没有责任，更没有爱，所以机器人永远无法拥有人类的独立人格。在这个逻辑上，大卫的存在其实印证了人类的无情和自私，包括哈比教授、梦妮卡在内，谁也无法让一个被制造出来的机器人成为人类的一部分。
也或者是这种恶，使得人类遭遇了未来的各种危机，也最终使得在两千年之后再无人类。而在人类缺席的未来，也许只有靠机器人自己才能拯救，那个机器情人的乔，就帮助大卫逃离了屠宰场，找到了寻找蓝仙女的万事通博士，也一起来到了世界尽头的曼哈顿，鼓励他寻找实现真人的梦想。而最终乔也像其他机器人一样，难以逃脱自己的宿命，而当大卫再次走进世界尽头的曼哈顿，再次寻找童话里的蓝仙女，再次守望一种永恒一日的到来，也像空中楼阁一样，毫无意义，他只能成为像人类的机器，只能成为最后一个渴望爱的人，只能制造永恒一日的幻觉——那里其实没有人类的童话，只有人类的末日，那里也没有独一无二的爱，只有自我虚构的梦，和自我缝制破裂之处的泰迪一样，只是一个超级玩具，只是一人机器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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