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22 《皮埃尔或夜的秘密》:她变成另一个葛侬苾
加斯东下结论说,“如果我理解得不错,高速公路是些漂亮东西,不过只能看。不可以停下来,不可以伸出手去。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
——《铃兰空地》
可是,这里没有每小时跑上百公里的马莎拉蒂,只有笨重而破旧的拖挂车,没有顺利通达的七号国家公路,只有必经的六号高速公路——马莎拉蒂和拖挂车,七号国家公路和六号高速公路,在没有和有的两个世界里,却并非是一种对立,而是一种放弃之后的妥协,是抵抗之后的职业,但是为什么像保持亲切、保持母爱、多少有一点儿恢复到童年时代的那一顿早餐,也会成为加斯东认为的“大蠢事”?十八岁参加抵抗运动,妻子跟一个不挪地方的小伙跑了,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那辆和速度、漂亮无关的拖挂车,只有有用的、适用的、实用的美,只有和高速公路相像的美,“对我来说,高速公路是职业,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的生活对于加斯东来说,是职业,是现在,是无法“回返到襁褓去”的现实。
但是这拖挂车里并非只有加斯东一个人,高速公路也并非只有职业,他的旁边是比埃尔,高速公路之外是那一片铃兰空地,没有参加过抵抗运动,没有和妻子离婚的遭遇,所以现实和比埃尔隔着很远的距离,“我喜欢高速公路。我喜欢看。我说,你瞧瞧这条一直望不到头的线条!真漂亮,是不是?你要是趴在地面上就看不见了。”高大的拖挂车打开了一个没有速度却有俯视感的世界,它改变了视角,改变了方向,这是对加斯东现实的解构,还是比埃尔沉浸的自我想象?而当这个世界被打开的时候,却并非如比埃尔想象的那种“望不到头的线条”,而是一道可憎的、监狱里的铁栅栏,“而且顶上弯成圆形,绕着带刺铁丝网,几乎跟集中营里的铁栅栏一样。”铁栅栏横亘在那里,就是阻隔现实与想象,阻隔职业和理想,当那个叫玛丽奈特出现在铁丝网对面的时候,仿佛是一种美好的降临,可是隔着铁栅栏那种跳舞的方式如何抵达理想?铃兰空地也一样,原先是一片树林,到春天的时候会开满铃兰花,但是因为高速公路的修建,那些树木不见了,“被高速公路吃了,吞下去了,就像发生一场地震似的。于是铃兰花也消灭了!”
| 编号:C38·2141219·1136 |
“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在这个巨大的禁令面前,在可憎的、监狱里的铁栅栏面前,在已经完全变成职业的高速公路之上,所有的病态都打开了口子,谁能拒绝这些“大蠢事”,谁能阻止吞噬和消灭?在《铃兰空地》之外,病态的世界蜂拥而至,那铁栅栏是《少女与死亡》中梅拉尼·布朗夏尔的疾病,是《红色侏儒》中吕西安·加涅隆的低矮,是《特里斯丹·沃克斯》里费里克斯·罗比奈的秃顶和大腹便便,他们呈现这一个病态的身体,二十五岁的吕西安·加涅隆,八年了,身高都只有一百二十五厘米,只能用特制的平底鞋弥补十厘米的不足,而年近六十的费里克斯·罗比奈也是身材矮小,秃顶,大腹便便,“他征服听众的嗓音可以说是由患慢性喉炎的嗓子和那副装饰面部下颚的奇特而抖动的双下巴形成的。”而对于梅拉尼·布朗夏尔来说,“她不是怕坏血病,也不是用柠檬治这种病,她害怕的是一种更深印的病,是身体上的病,也是精神上的病,是像潮水一般突然在世界上汹涌澎湃、似乎要淹没世界的庸俗以及平淡。”谁制造了这样病态的身体?作为公证人的独生女,梅拉妮对父亲是陌生的,很大年纪才有了她让她感觉到出生的不合时宜,所以那个身体仿佛是一次偶然事件,完全不是必然,而过早去世的母亲又以一个虚弱的身体为她构筑了一种女性的命运谱系,所以在偶然的身体面前,她想要用死亡这种极致的体验证明自己的存在。当那个艾蒂安在地窖里将她推倒在一堆无烟煤上面的时候,原本只属于她的柔嫩的、雪白的、童真的身体被占用了,但是这种被奸污的感觉是“一身龌龊,但是很快乐”。占有是不是对身体最直接的侵害?但是在梅拉妮偶然身体的病态世界里,这种占有却带来从未有过的快乐,这才是身体意识真正的起点,但是这样的起点依然是一种病态。
病态的身体之外也有病态的现实,为什么在《小布塞出走》里,皮埃尔要带着三只兔子离开自己的家,因为在老布塞那里,现代生活是必须适应的,“你们不会希望永远呆在这潮湿的乡村发霉下去吧!此外,共和国总统本人也曾说过:巴黎必须适应汽车,某些唯美的东西便不得不容忍些了。”是的,从潮湿、发霉的乡村搬家到繁华的巴黎,是高速公路和立交桥,是成千上万的车辆,并且以每小时一百公里的速度驶向四面八方,而这一切的通达在布塞工长看来,使自己的功劳,“到了那一天,嗯,功劳首先应该归谁呢?归功于伐木者,是他们先扫清了道路!”所以在这样病态的现实里,皮埃尔不想要日光灯,不想要有限的空气,他要的是那个有树木和靴子的生活,有星星和故事的童年:“由此便产生了人类的不幸:他们远离了植物界,他们落入了动物界。然而,究竟什么是动物界呢?是狩猎,是暴力,是凶杀,是恐惧。植物界则相反,是不断静静地发展着的天与地的结合。所以,任何智慧都只能建立在对树木的思考上,这种思考需由素食者在森林中进行……”病态的现实,是《愿欢乐常在》里取名叫拉斐尔的孩子看见的“用演奏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赞美诗的神圣乐器去干”一种下流勾当,是《圣诞老太太》里由于教士派和激进派派之间的对立,导致波尔特累齐克村长期处于分裂局面,当然也是高速空路和空地之间那道可憎的铁栅栏。
而《金胡子》里,阿拉伯君王拉布拉萨尔三世所维护的是一种病态的权力,他把自己的金胡子看成是王国的象征,甚至变成了权力的集中体现,正是在这种权力的病态象征中,刻不容缓的改革被一再推延,“这个政府按照它至高无上的君主的样子,悠悠闲闲,无所事事,心满意足,自欺欺人。”半个多世纪的国王专制其实遭遇的是一个继承人的问题,所以一旦权力被固化为一种超越时间的专制,所有夏莫城邦的人民听到的只有如加斯东说的那句话:“不准碰,禁止动,放下手来!”而这一句话在《大松鸡》里,就变成了男爵夫人的诅咒:“您是只动物,威廉,这才是应该承认的!”一个有着罗圈腿和高挺着胸膛的男爵,在夫人眼里变成了一个动物,是因为十四年前开始,家里变成了地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妓院,对女佣的爱好像是一种动物的欲求一样,摧毁了男爵夫人想要的婚姻。
在一个病态的身体、病态的现实、病态的权力和病态的情色世界里,比埃尔的那把梯子或许是一种超越的工具,但是对病态的否定并不一定会在积极的行动中抵达,铁栅栏对面的金发少女为什么会对他说起铃兰空地的过去,为什么要和他跳舞,并且告诉他那个神秘的“吕西尼-絮尔-乌什”?这像是一个替换高速公路,替换铃兰工地,甚至替换铁栅栏的地方,作为一种对病态世界的否定,这种替换充满着无尽的想象,也或者在这样的想象中才能忘记现实,忘记身体,梅拉妮被占有的快感代替了身体的疾病,而在“红色侏儒”吕西安·加涅隆身上,却是一种替换式的报复,作为一个巴黎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他在自己无法谈婚论嫁中总是里劝解别人离婚来报复他们,而当他闯入陷入婚姻危机的艾蒂丝·沃特森太太房间的时候,雅致的绿色蜥蜴皮拖鞋、红色的毛巾布料子的宽大浴衣以及在浴室里的无数个被镜子反射的“吕西安们”包围起来的时候,他才能消除那种病态身体对他造成的耻辱感,低矮的身体在欲望世界里反而变得强大,充满肉欲的力量,对于吕西安来说,“平生第一次他的身体不再是可耻的可恶的东西。”而对于丈夫机能不足而难受的艾蒂丝来说,则是看见了一个被替换的男性,“这就是一段私情的发端,其中的热情纯粹是肉体上的,对她而言,吕西安的缺陷为此增添了一种带点耻辱的精制的刺激;对他而言,则是掺杂着焦虑的动人心弦的紧张。”
但这并不是唯一的替换,用身体替换身体,也会用暴力消灭暴力,当吕西安再次发现艾蒂丝与已经离婚的鲍勃又充满温情地在一起的时候,他一方面扼死了艾蒂丝,另一方面用计谋使鲍勃被警方追捕,而这种从替换到被替换,再到替换的曲折过程中,侏儒吕西安拥有了一种超越身体的另一种快感:“他的生命是一个杰作,想到他只要把鞋子脱掉就立即可以现出原形,变成一个与众不同的人,比那个大个子还高明的不可抗拒的引诱者和万无一失的杀人犯,他就不时感到一阵阵幸福的眩晕。”而在最后那场表演中,架在躲藏在斗篷里的鲍勃身上,吕西安想象自己变成了尼禄,而鲍勃变成了阿格里比涅,而在孩子们的面前,他用他的表演制造了一个没有高高在上成人看见的世界,“红色侏儒穿着罗马人的宽外袍,佩剑,戴着王冠,人群是一大群小孩子,任何一个人也不能比他高一厘米!”
表演制造虚幻的感觉,而这正是对于病态的改变。广播主持人费里克斯·罗比奈以特里斯丹·沃克斯这样的名字向听众传播他的声音,被命名的名字其实在看不见的电波世界里,就是一种想象式的存在,“收听你广播的人想象不出你现在这副样子。他们根据你的嗓音美化你,把你理想化。他们把一切都想象成一部电影。”用金嗓子营造一个充满罗曼蒂克和想象力的神话,病态的身体,病态的现实,都被藏匿起来,“费里克斯·罗比奈似乎已经隐匿在坟窟墓穴之中,特里斯丹·沃克斯的声音则像无处不在的上帝的福音,回荡在人们的耳际。”但是在这种被制造的名字和声音里,谁是费里克斯·罗比奈?谁是特里斯丹·沃克斯?或者谁是他面对的那个绮瑟?当自己被隐藏起来,当名字被替换的时候,其实世界就已经发生了异化,那个写给他信件的绮瑟到底看见了什么?大小杜吕隆、水煮羊蹄、生日快乐、一只皮古赛尔,像是想象世界里的存在,却如此真切地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充满想象的替换变成了无处可逃的宿命,而无论是从窗口掉落的秘书弗拉薇小姐,还是妻子阿梅丽,都变成了那个神秘的“绮瑟”,而在报纸上被登出照片的特里斯丹·沃克斯却成了另一个陌生的男人,所有的人都陷入到了一种虚构中,所有的人也无法逃脱替换和被替换的命运,“几天之后,当罗比奈突然在阿梅丽准备偷偷寄出的一个信封上。看到同一个名字时,顿生的孤独感使他头晕目眩。”
表演是自我的异化,而在《维罗尼克的裹尸布》里,从本人到照片也变成了一次不设防的异化,“照片比他本人漂亮,它们好像揭示出到那时为止一直隐藏着的美。然而这种美,照片并没有揭示出来,而是创造出来。”所以在这种创造大于揭示的异化中,从现实生活中提取的摄影变成了一种生机勃勃的自然,而那种照片上的静物则变成了“从死亡中提取”的方式,所以维罗尼克把死亡看成是一种真实,尸体便是“冷酷的真实”,那十三个月零十一天的22239张照片就是在不断抵达冷酷的真实,“我试着休息,我的意思是在您使我遭受可怕的洗劫之后,再造一张脸和一个身体。”这种再造何尝不是一种替换,何尝不是表演,何尝不是异化?“22239次从我身上剥去的东西落进了图像陷阱,您的‘小黑匣子’,照您说的。”
其实,那个小黑匣子才是真正的想象,真正将人从病态拖向“冷酷的真实”的陷阱,真正可以实现“从死亡中提取”而变成静物。所以在逃避病态的现实、病态的身体、病态的情欲、病态的权力中,小黑匣子带来的远非病态,还有异化,还有死亡,还有恐惧。比埃尔寻找的“吕西尼-絮尔-乌什”仿佛永远是一个谜了,当路过的老夫人和男孩拒绝指路,当拖挂车的四个轮子爬上路面的时候十字架倒下,当四十吨的卡车撞到阵亡战士纪念像,谁还能继续在一种职业的高速公路上行驶,谁还能用梯子穿越铁栅栏和少女跳舞,“玛丽奈特,很可能她也不存在。那么,一个不存在的姑娘,住在一个不存在的村子里,这也是很正常的,对不对?”那一场现实中的车祸,也是想象中的车祸,“救护车上坡时放慢了速度,在一块路标牌子前面经过,但是失去知觉的比埃尔不能够看见牌子上写着:‘吕西尼—絮尔—乌什,0.5公里’。”看见的那块牌子是现实还是幻境?是在铁栅栏的这边还是那边?其实无关紧要了,不管怎样,0.5公里就是永恒的距离。
永远的0.5公里,永远的22239张照片,永远的125厘米的身高,当病态的世界被想象替换的时候,那些数字或者才是真切的,才是精确的,才是永远无法逃避的。在维罗尼克实施的“维罗尼克的裹尸布”艺术计划中,再造的一张脸和一个身体无法阻挡地进入异化的世界,透明或者半透明,或者有点透明,直接摄影的实验就是抵达新的病态世界,埃克托尔被浸在米吐尔、亚硫酸钠、氢醌、硼砂混合成的显影液里,然后起身,躺到放在阳光下的那张大相纸上,然后将大相纸冲印,“这样就会得到压制出来的奇怪剪影,埃克托尔身体的平面投影,很像是,维罗尼克一字不差地说,残留在广岛的某些墙上被原子弹击中和粉碎的日本人—样。”不是“很像是”,而是“就是”:埃克托尔浑身长了大面积的毒性红斑而不得不住院。而那个象征着被保护的护身符最后也戴到了维罗尼克的脖子上,最后的疑问是:“埃克托尔在哪儿?您把埃克托尔怎么样了?”
埃克托尔完全逃离了病态,也完全变成了虚构,而那个渴望体验死亡的梅拉妮在被奸污中体验到了快乐之后,想要再造一个自己的计划变成了恐惧的开始,菌子、左轮手枪和绳子,是她通向死亡的工具,是三把打开冥土的钥匙,但是在选择童年耶稣的圣泰雷兹的节日作为死亡日的时候,她却提前抵达了死亡,那根好看的上过蜡的新绳子吊在天花板上,头上是一个整整齐齐的活结,而左轮手枪少了一粒子弹却从来不是射向自己的身体,还有茶碟上的五只菌子,早已经干枯,“梅拉尼完好地躺在她的大床上,她被突然发作的心脏病夺走了生命,这个病并没有使她脸上喜悦的、甚至欢笑的神情变得忧郁。”当没有工具的死亡降临的时候,那果木做成的断头台也完全舍弃了现实工具的意义,它成为具有路易十六时代风格的杰作。而作为动物的男爵在夫人告诉他自己的眼睛已经失明的时候,男爵开始放弃了情欲,放弃了“大松鸡”的病态现实,“好了,我再不离开您了。我用手搀扶着您。就这样,我们慢慢地共同走向痊愈,走向光明。”新生一般,而男爵夫人也在这样的搀扶和关心中渐渐复明,从失明到复明,从来都是真实的存在,但是却被男爵看成是一个谎言,这是一个“分裂症患者”,而在这种游戏般的分裂症里,佣人玛丽埃特却找到了另一个威廉,”是的,他也叫威廉。很有趣,不是吗?“不是想象和替换,而是惩罚,男爵最终偏瘫,”她丈夫的偏瘫和她自己的失明构成了一幅颂扬夫妻忠贞精神的联画。”但是那个制造者却永远跟随着一个被虚构的威廉而离开了。
尽管世界有时候像《皮埃尔或夜的秘密》中的皮埃尔一样,终于在褪色的“染坊”生活里找到了真正的葛侬苾和真正的爱情,那个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带奶油的面团上揉捏出一个葛侬苾·皮埃尔的形象,仿佛是替换后的融合,“于是,他们—道品尝美味,他们分享那落口消融的葛侬苾。他们互相对视,他们感到幸福。”也尽管有《阿芒迪娜或两个花园》里跟随小猫卡米夏找到了另一个花园另一个家,也终于从镜子般的反射中发现了自己的成长,“我举起手指朝着我鲜红的嘴唇,我低下我满是鬈发的头。我以—种神秘的表情微笑。我觉得我像那个石雕少年。”或者尽管皮埃尔在出走之后找到了植物世界,找到了大树,“他那成千上万的绿色翅膀在空中舞动。他的枝干轻轻摇摆,为人祝福。一扇阳光展开又关闭在其簇叶的海蓝色树影中。他快乐之极。一棵大树……”但是并非从病态而至替换,从现实而走向想象的世界都是如此美好,它是无法逃离的宿命,无法替换的现实,无法想象的死亡,铁栅栏还在,照相的毒液还在,失明和偏瘫的疾病还在,死亡还在,另一个世界只是这个世界的异化,另一种病态只是这一种病态的继续,所以那闯入教堂的圣诞老人会“捋起用棉花做的大白胡子,解开红色外套的扣子,露出一个满的乳房,将奶头送到小耶稣嘴里,小耶稣立刻就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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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能指,划过青蛙鸣叫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