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3-13《纵情一曲》：那不是空缺，是暂停
空缺是两个人对台词时没有说话的沉默，空缺是拨打电话时的无人接听，空缺是夫妻之间不理解造成的隔阂，但是当空缺出现，是不是仅仅是一种暂时的空无？是不是仅仅是没有对话的误解？当生活继续，当婚姻继续，空缺便成了暂停，只要那只手再次按下暂停键，也许一切又会以播放的形式进入该有的轨道：是Aimer，是Boire et Chanter，是爱，饮，唱——当下的日常生活注解了空缺之后的意义。
一切的空缺似乎是从科林接到那个电话开始的。在手机响起之前，空缺就已经在他和妻子凯瑟琳之间产生了，只不过他们以为是因为对台词而带来的某种尴尬。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他们作为业余演员，都要在佩吉的剧中扮演不同的角色。凯瑟琳说到了果子酱，但还没有说完，于是翻开了本子看台词，而科林也打开了本子，那一刻，他们是沉默的，凯瑟琳便说了一句：“你在现实中从来不听。”这是一句台词还是脱离了戏剧对于生活的一种意见？科林的回答是：“你停下来那就肯定轮到我了。”这是一句台词还是脱离了戏剧对于凯瑟琳的一种回应？
在自己的院子里对台词，他们当然不再舞台上，不再戏剧里，一种准备，是完全在生活的现场的，所以当拿着本子说着话，可以是台词，也可以是日常对话，但是错乱就是这样产生的，甚至让人分不清戏内戏外，而两个人的矛盾是不是也寻找到了一个借口？凯瑟琳不想让他在佩吉的戏中，科林又嫌自己的妻子口无遮拦，他们对对方的意见却故意借用台词来表达，这是一种逃避？还有另一对夫妻，杰克和塔玛莉，杰克刚刚出差回来，从皮箱里拿出了换下来的衣服，塔玛莉拿出来放到鼻子旁边问了一下，然后在杰克离开之后骂了一句：“混蛋！”也许是另一种女人的香味，让她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的婚姻危机，而在生意场上的杰克的确有些沾花惹草，那次半夜女人打电话给他，他偷偷到楼下接听，意味在床上睡着的塔玛莉不会听见，但其实她一清二楚，在第二天的质问中，杰克向她道歉，说自己会处理好这件事，塔玛莉便骂他：“自私的家伙！”
生活中总会有矛盾，而当矛盾变成冷漠，变成欺骗，是不是一种空缺？而当关于乔治得绝症的电话响起，这种空缺就变成了对于生命的敬畏和无奈。科林接到了来自曼彻斯特医生亨彻依德的电话，他说乔治得了绝症，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可以活了。科林结束电话说了一句：“这是一个坏消息。”凯瑟琳问他是什么消息，科林悲伤地说：“怎么会这样，坏事总是来得特别快，人生无常啊！”他并没有告诉凯瑟琳是乔治得了绝症，在凯瑟琳追问下，才知道真相，终于悲伤而口无遮拦的凯瑟琳拨通了乔治最好的朋友杰克的电话，告诉他了这个噩耗。而接到电话的杰克同样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他马上给乔治打电话，但是电话一直接不通。
一个鲜活的朋友被宣布只有几个月的生命，这是提前判决的死刑，仿佛大家都看到了那黑色的未来：生命终止，乔治死去，然后在葬礼中埋入土中，从此再也不见。这是不是生命会出现的空缺？而这种空缺甚至会拉大到无限远，那就是永不相见。而一个朋友的逝去对于活着的人，也无意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怀疑和否定，生命如此脆弱，而自己陷入在无休止的冷漠、矛盾和争吵中，还有什么意义？就像杰克在接到电话后几乎开始痛哭流涕，“为什么是乔治？从孩童时代我们就有共同的理想，就如同兄弟，而现在，他坚持着自己的理想，而我出卖了灵魂。”一种对比，在现实中或者更看清了丑陋的自己——对于杰克来说，出卖灵魂既是对自己整天赚钱活法的一种贬低，也是在外面沾花惹草忽视家庭做法的一种忏悔。
| 导演: 阿伦·雷乃 |
所以，当他拨打乔治的那个电话无人接听，一种空缺其实从乔治的生命意义转变到他们身上，变成了对于人生的某种虚度。一种必然的死映照了活人的状态，折射出对于生活的态度，但是空缺在这个意义上，已经变成了“暂停”，就像凯瑟琳说的那样：“这不是空缺，这是暂停。”那个时候她和科林还是在自己院子里对台词，科林翻阅着报纸，凯瑟琳正在涂指甲，拿报纸翻阅时的沙沙声让凯瑟琳不安，她让他不要发出这种声音，科林说，剧本上就写着我在看报，“这只是为了填补不说话的空缺。”不说话的空缺里，是沉默，是无语，是不安，但是凯瑟琳却说这只是暂停，暂停是暂时取消了进程——无论是戏剧还是人生，它被按下了暂停键，就意味着在这个空隙里可以放进一些东西：理解、宽容、友善、互助，甚至是对于青春的回忆，是对于爱的唤醒，是对于友情的重新发现，还有对于快乐生活的追寻。尽管当杰克去找离乔治而去和另一个农夫西蒙住在一起的莫妮卡，希望她去看看乔治，“你需要暂停一下。”还未和乔治离婚的莫妮卡却说：“暂停，倒带，播放，生活不可能这样。”
生活不能改变时间顺序，就像无法改变生死的规律，但是继续也是暂停，重要的是在这个过程中发现生命的意义，发现生活的转折，就像科林对于钟表时间的调整一样，起初钟表总是指向错误的时间，时间是六点，钟表的指针却还是4点，所以在错位的时间里，可能会错过佩吉的戏，所以每到星期天，科林把这一天叫做“钟表日”，他会将家里所有的钟表，包括各种遗传下来的老式钟表，调整到同一时刻，“时间真的很烦人”，但是时间也可以被调整，也许，生活就是在这样走快走慢又被调整到同一时间，在沉默和对话反复出现的空缺中又被纳入到一部戏的空间里，走向一种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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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情一曲》电影海报 |
所以，当佩吉的戏里缺少一个男演员，大家都推荐乔治来演，而且计算时间，乔治可以登上九月的首演；所以，塔玛莉在“疯女人”莫妮卡离开乔治之后主动去他那里洗衣服收拾房间；所以，凯瑟琳也偷偷跟去，然后一起打扫院子为乔治做早餐；所以，莫妮卡在考虑之后终于决定白天去乔治那里晚上回到西蒙身边……走在生命最后阶段的乔治得到了大家的关心，得到了不同女人的照顾，而这个关键时刻对于各个家庭来说，更是提出了考验：女人们甚至为乔治而争风吃醋。
塔玛莉是第一个去照顾乔治的女人，洗衣、打扫房间，让脏乱的生活现出了秩序，和杰克生活出现问题之后的，她似乎选择了“暂停”，而在乔治那里重建了秩序；凯瑟琳是第二个来到乔治那里的人，她和塔玛莉不同的是，她对于乔治更多的是一种怀念，有一次她告诉了塔玛莉，自己在科林之前，乔治在莫妮卡之前，曾有过一段感情，甚至那时为乔治怀孕了，这是除了凯瑟琳妈妈之外谁也不知道的一段秘史，而现在凯瑟琳再次进入乔治的世界，是为了寻找失去的青春：“只有他会听我讲什么，其他的男人都无法做到，那时好像我是他的世界里唯一的女人。”凯瑟琳就这样闭起眼睛，沉浸在那段回忆里，也似乎期望再次回来，而在塔玛莉争论时，她则说：“我在他生命中是最早出现的，我就是首映，也会有我才可以陪她最后一程。”还有乔治的妻子莫妮卡，因为他们之间发生的矛盾，莫妮卡离他而去，并找到了一个农夫，两个人生活在一起，杰克找到莫妮卡，告诉他乔治患病的消息，希望她能“暂停”一下，在犹豫之后莫妮卡终于决定白天回到乔治那里照顾他。
三个女人，不约而同来到了乔治那里，这种来到在另一个意义上其实是离开：凯瑟琳离开科林，塔玛莉离开杰克，莫妮卡=离开西蒙，于是在一分为三的屏幕里，三个男人陷入到失去女人的迷惘之中，进入到了空缺的生活中。甚至，最后三个女人说出的同一个事实是：要和乔治一起去科纳利夫度假。三个女人都说是乔治邀请的，先是凯瑟琳告诉科林，说自己要像护士一样照顾乔治，接着科林找杰克诉苦，杰克本想安慰科林，却被塔玛莉告知，她也接受了乔治的邀请去度假，而杰克想和莫妮卡谈这件事的时候，莫妮卡生气地说：“他只邀请了我。”
一种空缺被逐渐拉大，一种暂停似乎变成了真正的停止，而在这个最为关键的时候，男人们都采取了相同的态度：不让自己的妻子和乔治同行——或者是哀求，或者是拒绝，或者是不舍，而这正是从暂停走向继续的转折：科林抱住塔玛莉说：“你别去，否则我会崩溃的，我爱你。”塔玛莉也终于抱住他说：“我们终于理解对方了。”而科琳也请求凯瑟琳不要去度假，当凯瑟琳说：“它曾经属于我，属于我的青春，我现在成熟了。”科林抱住她：“留下来，求你了。”凯瑟琳微笑着说：“你很久没有这样和我说话了。”而莫妮卡看着瘸腿的西蒙，也说了：“两周后如果你需要我我会留下来。”
似乎就在暂停中找到了继续前行的节奏，三个女人，面对自己的男人，都有曾经的鄙视，都有愤然的离开，也都有握手的感动，所以实际上不是乔治吸引了她们，而是在生活本身里，他们都可以发现乔治式的态度。乔治是一个符号，一种象征，从春暖花开的五月，到春日已逝的七月，再到秋天已至的九月，在季节的轮换中，生活也发生了变化，而在这个像是人生的转变中，大家关注的焦点人物，大家被连接在一起的关键人物，大家转变态度的重点人物，乔治却一直没有露面，他的疾病，他的婚姻，他的生活，他的出行，都在别人的对话、叙述中，也就是说，乔治是作为一个隐藏着的符号而出现的，这一个深意就在于他不是具体的人，他是生活本身。而从漫画到实景，从舞台到现实，这种环境布景方式也体现了乔治式的隐匿：每个人都在生活的舞台中演出，只有本色演出，才是最棒的。
而最后乔治出行根本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带上了杰克和塔玛莉十六岁的女儿蒂莉，蒂莉和乔治一样，也只是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也是隐匿着的一个符号，而从他们在生日宴会上尽情狂欢到最后携手出游，两个符号所阐释的意义是：快乐。当九月乔治终于结束了生命，六个人离开墓地之后，蒂莉终于出现了，她在乔治的墓地里放上了一张死亡骷髅的照片，真实的人，真实的死亡，似乎是一种必然，但是正如传来的牧师的声音：“我从来没有见过乔治，但我爱他，他是快乐开心的人。”没有在电影里出现的乔治，一直活在人们对话中的乔治，代表的是生活本身，所以出不出场并不是重点，甚至，乔治之死也解构了其真实意义，杰克在走向墓地之时说过：“他为什么去潜水呢？又不带教练。”言下之意是乔治并不是死于疾病，而是因为意外，而在这个意义上，死亡又取消了象征意义，变成了一种无法逃避的真实。
真实的死亡，再也不需按下暂停键，而这就是生活继续的全部意义，也终于以“终曲欢宴”的方式阐述了人生——而这一出终曲，也许也是雷乃对于生命的注解，作为最后一部电影，雷乃将舞台和现实结合在一起，既是告别，也是留恋，而那一只象征意义的鼹鼠终于钻入地下，生命的终曲终于在没有暂停的故事里缓缓响起：2014年3月1日，阿伦·雷乃在巴黎去世，享年91岁。25天之后，《纵情一曲》在法国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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