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3-13《当你读到此信》：愚蠢的“强力”拯救
起初是朦胧中的城市，然后是敲响钟声的教堂，然后是码头，是海港，这是镜头从右向左移动拍摄的画面；作为回应，当电影结束，镜头又从左向右开始了移动：起初是海港，然后是码头，是教堂，是城市。首与尾的呼应，把电影包含在一种封闭的结构中，封闭的意义就在于无法溢出的困境，包括目光，包括脚步，包括渴望的心，所有人都被囚禁在其中，但是这一切都是在俯视中完成，当让-皮埃尔·梅尔维尔选择以上帝视角构建这个封闭结构，是不是想要完成上帝对封闭世界中人们的拯救？
1953年的电影，梅尔维尔聚焦战后的法国社会，当经历了战争，当一切需要重生，人们如何该走出伤痛？特蕾莎无疑选择了宗教，她在上帝面前祈祷，希望一切的痛苦都能过去，作为见习修女，她对上帝的虔诚完全是为了妹妹丹尼斯的幸福，这其实就显示了某种矛盾性：她无法舍弃俗世的一切，她也无法完全为上帝而活着，当祖父前来修道院问她的选择时，梅尔维尔设计了一个具有隐喻的镜头：特蕾莎走到窗前，她的目光望出去，是正在忙碌的人，他们构成了俗世的一部分；特蕾莎然后转向另一边，她看见的是正在从事劳作的修女们。一边是向外的街道，一边是向内的修行，左和右，构成了特蕾莎矛盾的心态，而她也像梅尔维尔第一个镜头一样，是俯视的视角，但是这一种上帝视角带给她的却是恐慌，跪着祈祷时她希望上帝不要把自己从这里推出去，不推出去就是可以以自我牺牲的方式带给妹妹丹尼斯更多的幸福。
祈祷之后昏倒在地上，便是特蕾莎命运的写照。梅尔维尔就是以特蕾莎为叙事的中心，展开战后法国人面临的心灵归宿问题。特蕾莎和丹尼斯的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死去，他们成了孤儿，死去的父母可以看做是战争苦难的一种隐喻，在这样的命运中，他们只有逐渐衰老的祖父母，特蕾莎选择成为见习修女，是想要在宗教中寻找安慰，而丹尼斯软弱，那爿商店是她生活的来源，她甚至连戈伯特太太拿走那些器具也无可奈何——所以特蕾莎为了照顾丹尼斯，又回到了世俗生活中，共同经营那家上帝，希望改变生活，带给丹尼斯更多幸福。但是，这个社会并不只是姐妹俩这样一种简单的存在，从家庭到更广阔的社会，梅尔维尔要呈现的是一个时代的矛盾和困惑。
马克斯是病态社会的一个隐喻式存在，他是汽车修理厂的机修工，这是一份苦力，并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他只是依靠身体赚钱，但是也正是这个身体，它构成了战后重建的力量，并发展为一种畸形意义上的“强力”：马克斯是里维埃拉俱乐部里的拳击手，每周二晚上他都在那里打拳。打拳需要强健的体魄，打拳展示男人的力量，打拳也成为让女人投怀送抱的资本。这里的隐喻是明显的，经历了战争，人们就需要一种力量的支撑，这是最简单也是最直接的新生方式。但是正是这种纯粹身体意义上的强力哲学，造成了更为畸形的社会。开着豪车的艾琳停下来加油，马克斯上前挑逗她，给了他拳击赛的海报，不想竟让艾琳心旌摇动，她买了一副拳击手套作为礼物送给马克斯，一个人的时候总是打开拳击海报，最后当然在里维埃拉定了观赏拳击赛的座位。
| 导演: 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
马克斯俘获了贵妇艾琳的心，艾琳也投身在他的怀抱：那个夜晚马克斯在酒店侍者的安排下竟然爬到了艾琳的房间，起初他是为了偷走这个贵妇的钱财，但是被艾琳发现了，马克斯径直走到艾琳的床边，吻向了内心也在等待他的艾琳——第二天，马克斯便成为了艾琳的司机，开上了那辆豪车。艾琳的丈夫做黑市生意，她自然腰缠万贯，但是她的内心是空虚的，马克斯那一身强健的身体自然勾起了她的欲望，空虚的内心也需要强力的庇护，但是马克斯并不只是为了满足欲望，他更大的目标是钱，和侍者合计终于制造了艾琳的车祸，贵妇死去，那些钱财也消失了，而警方调查马克斯时告诉他侍者也消失了——这无非是两人合谋的计策，马克斯以自己强健的身体获得了属于自己的财富。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艾琳之所以投入他的怀抱，也正是他具有的强力。
梅尔维尔几乎以夸张的方式展示了马克斯强力对女人的诱惑力：在酒店里，马克斯看到了漂亮的女人萝拉，他直接就进了萝拉的房间，站在他面前的是拿着球裸体的萝拉，当看到房间里的闯入者，萝拉没有害怕没有尖叫，在马克斯的烟头爆破了那只气球之后，萝拉自然投入到了他的怀抱中。马克斯让丹尼斯爱上自己也是简单之极，丹尼斯在送完货走回来的路上，她的那条丝巾被开摩托车的马克斯抢去了，到那时马克斯又还给了她，接着是两个人坐下来聊天，接着是马克斯展开攻势，接着是丹尼斯被俘获，那个晚上，当特蕾莎离去丹尼斯字在一个人的房间里拿出了那条丝巾，触摸它，闻着它，然后把它放在自己的枕边，伴着丝巾上马克斯的味道而进入美好的梦境。
丹尼斯的悲剧也从此展开。当再一次送货到艾琳的房间，她看到了正在房间里的马克斯，那时的马克斯和艾琳保持着暧昧关系，丹尼斯并没有细问，她只是等艾琳回来。而就在这时候，马克斯将她拉到自己身边，然后将她扑倒在床上，在这样的场合，丹尼斯内心还是有着某种反抗的情绪，但是马克斯还是强暴了她。受到侮辱的丹尼斯坐上了船只，在留下一封信之后选择了跳水，幸好被人救起，送回到特蕾莎那里——梅尔维尔在这里又设计了一个充满隐喻的镜头：当载着丹尼斯的救护车从街上疾驰而过，相向而行的是另一辆车，而那辆车上坐着的正是马克斯和艾琳：擦肩而过的一辆车上是被强暴而求死的丹尼斯，另一辆车上是还在调情的马克斯，生与死、爱与恨，以如此奇特的方式上演，充满了讽喻的味道。因为一块丝巾而坠入情网，因为一次强暴而选择自杀，丹尼斯无疑是愚蠢的，更为愚蠢的是：当特蕾莎终于发现了给你妹妹带来伤害的马克斯，她用枪指着马克斯来到了家里，身为姐姐不是为妹妹报仇，而是要马克斯娶丹尼斯，只有马克斯娶了丹尼斯，才能弥补她内心的创伤，才能给她带来幸福。这是怎样愚蠢的想法？不可思议的是，当马克斯无奈答应娶丹尼斯的时候，丹尼斯竟欣喜地同意了，似乎酒店里的那场强暴不曾发生，仿佛自己跳河自杀的故事纯属虚构。
《当你读到此信》电影海报
无论是艾琳还是萝拉，还有丹尼斯，这些女人能被马克斯轻易俘获，就在于她们臣服于强力，这是对空虚、苦难、无聊生活的一种改变，而强力的身体能够一次次得逞，更在于战后法国社会的道德沦丧。就是在这样的批判和讽喻中，梅尔维尔为这个故事设置了一种“救赎”的出口。特蕾莎为了丹尼斯的“幸福”而逼迫马克斯和丹尼斯结婚，但是特蕾莎在看到马克斯的第一眼也是复杂的，甚至可以说她也成了马克斯的俘虏，只不过她的这种感情是隐秘的，甚至她自己也藏匿了对强力的马克斯的好感。但是最为不可思议的是，马克斯竟然也喜欢上了她，他在商店柜台后面拉起了特蕾莎的手，特蕾莎之后对他提出了警告；在焚烧旧物时，风吹来的火苗点着了特蕾莎的裙子，马克斯扑上去为她灭火，接着便抱住了她；说好了和丹尼斯蜜月旅行，马克斯却偷走了钱财，特蕾莎赶出去，马克斯在海滩边竟对她表白，在特蕾莎的拒绝中，马克斯竟然约好了第二天的火车去往马赛，他自然要让特蕾莎一起私奔。
马克斯是不是真的爱上了特蕾莎？梅尔维尔对此似乎是模糊的，即使马克斯对她的表白看起来如此真诚，也有着太多欺骗的成分。马克斯说出“我爱你”，是因为他说想要找一个女人能控制自己，强力屈服于真情之下，似乎是爱的真正意义，但是从来都是欺骗，从来都是勾引的马克斯怎么可能在特蕾莎那里找到真爱？一起去马赛的约定马克斯也并非是义无反顾，他甚至叫萝拉监视特蕾莎，看她是否真的登上了那辆火车，当确认特蕾莎成行了之后，他写了一封信，喝了香槟，兴奋地跑向火车站——梅尔维尔几乎以猝不及防的方式安排了马克斯的死亡：他被一辆疾驰而来的火车撞到，失去了自己的生命，也失去了和特蕾莎在马赛重聚的可能。
马克斯毫无预兆地死亡，似乎也是强力的身体被毁灭的象征，这本身就是一种虚构，连同谎言、连同控制的欲望都消失了。梅尔维尔在把这个强力的神话推向破灭的同时，更安排了特蕾莎对自我的救赎：她或许也曾经沉迷在马克斯的强力诱惑中，在海滩边面对马克斯的表白，她说了一句：“如果上帝让我成为妹妹，我会跟着你的。”看上去她是为了丹尼斯的幸福而舍弃了自己，这是一种自我牺牲，而在最后她还是选择奔赴马赛，她的这一决定没有和丹尼斯说，这是隐瞒，更是对自己承诺的违背，自我牺牲也变成了自我满足。当马克斯被火车撞死，特蕾莎正坐在这辆火车上，这是怎样一种错失？生与死擦肩而过，爱便成为了永不可能，留下的是再无强力的尸体和永不寄出的信。最后回到了修道院，特蕾莎还是向上帝祈祷希望带给丹尼斯幸福，希望自己得到灵魂的救赎，希望死去的马克斯灵魂得到安息，但这一切也只不过是空虚，看起来更像是谎言，更显得荒诞——上帝俯视着这个世界，俯视着这个城市，没有救赎，无法逃避，苦难的个体永远被湮没在那里，永远囚禁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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