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8-11《包法利夫人》：我的忧伤永远不会结束
她躺在床上，她痛苦地起身，又绝望地躺下；她抱住女儿吻她，又无力地放开；她想说话，吐出黑色舌头却已经发不出声音……这是艾玛一生最后的夜晚，最后的挣扎，服下去的砒霜已经让她慢慢接近生命的终点，似乎只有在这最后的时刻，她才想到要做很多事，说很多话，而那一句对丈夫包法利的话：“我只能如此，你是一个好人。”成为了她最后的表达，而在艾玛死后，悲伤的包法利几乎哭着对艾玛作出了最后的回应：“这一切都是命运的错。”
最后的回应，艾玛已经听不到了，但是对于她来说，包法利的这句话是一种宽恕，当艾玛走投无路时决议用毒药来自戕，她的这一举动却又带着赎罪的意义，临死之前她的痛苦、挣扎和矛盾，在自身意义上都回到了“我只能如此”的哀叹中，所以死亡将来的那一刻，夏布洛尔使用了艾玛的视角：她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丈夫、牧师和医生，都站在一种虚焦的画面中，这一切就是艾玛所看见世界的真实样子：它就是一种让自己再无法返回的虚幻之路，她只能通过最后对丈夫的告白、对女儿的依恋，为自己错误的生命寻找归宿，而包法利“一切都是命运的错”把这个女人的悲剧引向了某个时代，某种社会，某个不是自我可以决定的人生。
为什么艾玛最后会选择自杀？看起来是因为欠下了巨额的债务，当勒内给了她那张8000法郎的欠单的时候，艾玛的人生就滑向了最后的深渊：她一开始说让勒内帮忙，继而又骂他是无赖，接着又哀求他宽限几天，当勒内拒绝了她的请求，当执行官开始清点家产，艾玛才知道自己已经逼向了绝境。在这一困境面前，她告诉仆人不要将欠债的事和丈夫说，然后去找莱昂，“对莱昂淫荡的眼神，仿佛在逼他犯罪。”但是莱昂也无力帮她；她又急着赶去找人帮忙，却又拒绝了贪恋她美色的男人；她又去找鲁道夫，“让我们再相爱吧！”鲁道夫回答她的是：“可是我没有钱。”当看到鲁道夫家里的摆设，艾玛愤怒地说：“我已经为你放弃了一切，我祈求你，我的手上还留着你的吻，但这是你给我最后的羞辱。”鲁道夫坐在那里很冷静地又说了那句话：“可是我没有钱。”
那些欠款是艾玛购入首饰和华丽服装赊账在勒内那里的钱，几年下来达到了8000法郎，这是自身无力再偿还的钱，但是在这巨额的欠款面前，她没有告诉丈夫，反而转向了自己的两个情人，从某种意义上她清醒地知道自己犯错的根本原因：正是这两个男人让她堕落，让她走向穷境，所以她要从他们身上得到帮助，而这一切似乎又可以看成是对于爱的世俗意义的表达，只是当莱昂缺席，当鲁道夫拒绝，艾玛所设想的爱根本无力让她走出困境，反而再一次加剧了她内心的失落。
但其实，最后时刻的这种爱无论是对于艾玛来说，还是对于莱昂、鲁道夫，都变成了一种工具，对莱昂的“淫荡眼神”，对鲁道夫“再相爱”的请求，都偏离了所谓的爱，而艾玛自己想要的这不同的爱也只是为了让自己能偿还债务，勾引也好，羞辱也罢，在失去了一切物质基础时，爱的异化让艾玛再也无法回头，而吞食了砒霜的艾玛最后回到了丈夫身边，她的痛苦，她的绝望，她的苍白脸色，她变黑的舌头，最后都在包法利面前展示出来，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陪伴她的也只有“你是一个好人”的丈夫——一种悲剧式的回归，似乎也让她在失去了所有的同时却拥有了最后的身份：妻子和母亲，也许这才是艾玛一生命运的注解。
| 导演: 克洛德·夏布洛尔 |
而这似乎是也意味着艾玛所追求的那些爱都是一种幻影？债务逼迫她走向绝路，或者只是一种表象，情人对她的拒绝和冷漠，以及生命最后关头的缺席，也许才是让她走向死亡的关键。其实，艾玛的生活来看，她本不应该被物质所囿，被财富所困，但是物质和财富世界却打开了另一个让她迷失的进口，一致一步步走错，一步步堕落，一步步失去自我，最后只能在赎罪中归结为命运使然。艾玛在一生中遇到的三个男人，都带着爱的诱惑，但是在艾玛的世界里，这种诱惑又演变成了某种幻影，使得自己再无法从里面挣脱出来，就像神父对她说的那样：“有好多女人吃不上面包，没有取暖的火，你拥有这些东西，还想什么？”艾玛愣住了，在流下绝望泪水的那一刻，她的宿命就已经写好了。
嫁给包法利，对于艾玛来说，就是一种懵懂的感觉，这种懵懂感觉里也一定有一个少女的爱。包法利作为医生，第一次来到艾玛家的时候，为艾玛的父亲治疗腿疾，那时候站在窗边的艾玛看了包法利一眼，然后把手指放在嘴巴里，做出吮吸的动作，这个动作透着少女的羞涩，却又有着主动进攻的暗示；三天后，腿好了，艾玛的父亲送给包法利一只鹅，之后包法利来看她的父亲，父亲对他甚为感激，而包法利和艾玛也开始聊天，说到了自己头晕的疾病，说到了自己阅读的习惯，说到了一些阅读的奖章；之后，包法利变提出了要娶艾玛为妻，而艾玛似乎也没有拒绝，于是两个人结成了夫妻。
艾玛吮吸手的动作，和包法利聊天，以及最后答应嫁给她，都是艾玛自我性情的一种流露。尽管她对于包法利的这种爱有着一种更为隐秘的物质需求——包法利是医生，收入颇丰，对于艾玛来说，是改变命运的一种方式，但是在艾玛的内心世界里，包法利更是一种希望，“我希望在午夜点着火炬结婚。”这是一个女人对于幸福最浪漫的向往，而包法利的母亲也对她说：“希望你能给他幸福。”而实际上，艾玛发现无论对于包法利还是对于婚姻，她都进入了一种幻觉中，包法利整天忙于工作，随着病人越来越多他几乎没时间陪伴艾玛，一方面忙碌的生活会赚来更多的钱，另一方面则让艾玛陷入到孤独的状态，而这正是艾玛矛盾的开始。
她一个人看书，一个人听音乐，一个人散步，最后的感慨是：“上帝啊，我为什么要结婚？”似乎触及到了本质：她所希望的到底是怎样一种爱？从这个“为什么要结婚”的疑问开始，艾玛其实在慢慢推翻她先前构筑的理想生活，她放弃了音乐和刺绣，她开始变得无聊，内心的渴望似乎被埋葬了，而当包法利带她去参加一场盛大舞会的时候，艾玛才被唤醒了，而这种唤醒让她才无法坚守那个封闭的世界，再无法面对包法利这个木讷的男人。那场舞会释放了艾玛的激情，她穿上了漂亮的衣服，“别弄皱了我的衣服。”她周旋在舞伴之间，对包法利却说：“医生不适合跳舞。”她被那种热闹的场面吸引，她沉浸在注视自己的那些目光里，所以结束后他问包法利的是：“什么时候再举行一次舞会？”热闹的舞会、不同的男人、激情的舞蹈，都让艾玛感到兴奋，这是非日常的存在，仿佛构筑了一个梦，艾玛再也无法从梦境中返回现实。
|
《包法利夫人》电影海报 |
包法利为了让艾玛高兴搬离了多特来到了陌生却热闹得多的尤韦尔，她把刚出生的女儿取名叫“贝斯”是用了在那场舞会上听到的名字，都是幻影生活的一种继续，而在尤韦尔，她认识了莱昂，一个对她倾情的男人，从他的目光中艾玛读出的是一种爱慕，而这种爱慕对于艾玛来说，意味着对现实的再次否定：“他一定是恋爱了，和谁呢？和我？”内心的纠葛带给她的是全新的体验，带给她的是刺激，一方面这种体验和刺激让她找到了被人爱的感觉，另一方面则加速了对现实生活的讨厌：她对于丈夫越来越感到厌烦，对于女儿也不再有母亲般的包容：“她怎么这么丑？”
但是，无论是莱昂对于她渴求的目光，还是艾玛内心被爱所激起的兴奋，这种爱始终没有突破道德的界限，开始于眼神也止于眼神，莱昂要去巴黎，他也只是来到艾玛家里亲了女儿贝斯，然后和艾玛握手告别，一切都是礼节性的，但是当莱昂留下背影，艾玛的内心是失望的，“艾玛忧伤从此再无结束的时候。”也正是这种失望，使得艾玛之后遇到鲁道夫，便在道德意义上背叛了这段婚姻，当这个界线被突破，艾玛在幻影世界里越陷越深。鲁道夫称赞艾玛漂亮，带着她到了农业展览会，接着又挽着他的手躲开了众人，在两个人的地方，鲁道夫对艾玛说：“我只是让自己装出玩世不恭的样子，我很孤独，爱情是唯一的目标，灵魂苦恼的时候需要的是行，只有疯狂的生活才能改变这一切。”
他握她的手，告诉她爱的意义，当艾玛犹豫的时候，他说：“道德有两种，一种是世俗的，是装腔作势的；另一种则是永恒的。”严格区分了道德的两种形态，其实是将所谓的爱从道德世界里分离出来，而艾玛在鲁道夫的言说下，也终于唤醒了内心的渴望，在激情的世界里把道德放在了身后。尽管艾玛在这个过程中，有过犹豫，有过拒绝，甚至有过忏悔，但是鲁道夫身上的激情终于还是让她沉迷其中，也终于开始想要抛弃自己原来的生活，和鲁道夫私奔，但是当有一天鲁道夫留下那封信不辞而别的时候，艾玛永远无法走出那种羁绊，而男人所谓的爱只是一种欲望的表达，她在幻影世界里已经让自己变成了一个影子——当她拿着鲁道夫的那封信的时候，走上楼梯之后留下的就是她在灯光下的影子，影子停留在那里，影子打开了书信，影子在颤抖。
夏布洛尔的影子构图传达着艾玛无法走出的幻影的悲剧性意义，希望破灭，爱情破灭，就像鲁道夫的信中所说：“现实很残酷，这是命运的错。”鲁道夫诱惑了艾玛，又欺骗和抛弃了艾玛，对于她来说，这使她再也无法走出那道阴影，43天像高烧一样的疾病摧毁了她对于爱的希望，而在之后她又遇到了莱昂，莱昂似乎对她还念念不忘，而已经遭受过打击的艾玛又一次投入到了莱昂的怀抱，称呼他为“孩子”的亲昵中艾玛似乎又找到了那种感觉，而这一次完全超越了道德，“她从哪里学会了堕落，又隐藏得那么深。”直到8000法郎的债务让她重新跌入到现实的冷酷中。
无论是莱昂还是鲁道夫，都不是贫穷者，艾玛被他们吸引，在某种程度上也有物质的诱惑，而她称之为爱的激情，更多是艾玛逃避现实的一种行为，她讨厌毫无情趣的丈夫，讨厌这个让她无聊的家，讨厌嫁做人妇安分守己的生活，所以对于有着一颗永远向外的心的艾玛来说，好高骛远、嫌贫爱富、喜新厌旧、追求虚幻刺激的爱情和生活，终于变成她一生都无法逃离的悲剧，她希望寻求轰轰烈烈的生活，希望对抗平庸，却又无法超越平庸，甚至最后沦为比平庸更为让人不齿的堕落生活——不仅仅是跨越了道德的界限，而且在追求物质的满足中，抛弃了一切的束缚。
而艾玛作为一个女人的宿命，包法利的存在更具有标本意义，他是一个“好人”，为了自己妻子的幸福他舍弃了许多，甚至在艾玛堕落的过程中他也从来没有责怪他，但是当他们走在一起，两个世界的分割永远无法以爱和牺牲的名义包容在一起，不适合跳舞的包法利，没有激情的包法利，看不懂歌剧的包法利，他不仅在道德上是一个好丈夫，而且在个人生活上也是一个好男人，“你是一个好人”的评价里却又多少是艾玛的不甘，但是艾玛如何躲避，如何反抗，如何堕落，最后也在男人的世界里被羞辱：因为包围她的男人世界没有终结，所以她的忧伤永不终结；因为时代中的男人用激情的行动带她看见幻影，所以她不会主动去破坏影子；因为男人们构筑了整个道德世界，所以她在道德堕落中只能选择自杀来赎罪。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4388]
文以类聚
随机而读
暂无留言，快抢沙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