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6-22《学生王子》:在“伟大的计划”里哀悼自己
曾经想象着和爱情有关的疾驰火车,终于变成了让他回家成为国王的交通工具;曾经晚风吹拂着花儿散发浪漫情怀的草地上,已经空落一片;曾经对她说出“我不会放弃你,即使整个世界与我作对”的凯西,一个人躺在海德堡的那片草地上哭泣——曾经的一切希望、理想和爱情,都在他回身那一刻变成了无力挽回的现实:他脱下了威尔逊团的帽子,戴上了象征王室尊严的帽子;他离开了给他带来生命激情的海德堡,回到了坐上王位的卡尔斯堡王国;他不再是一个可以自由拥有爱情的男孩,而成为国家“伟大计划”象征的国王——身份的转变像一个仪式,但是对于卡尔来说,却是悲伤的仪式,坐在马车上望见道路两旁欢迎他的市民,谁又能理解他内心的痛苦?他们都是他者,他者只能对一个国王做出定义:“做一个国王一定很快乐。”
“一定很快乐”是一种身份带来的必然性,就像他小时候被卡尔斯堡王国的国王卡尔七世立为王储一样:“做王子一定很快乐。”那时,人们议论的不是他本人,而是橱窗里的一张照片:他穿着皇家的衣服,面带极具尊严的微笑,俯视着从他身边经过的众人。一张照片是静态的照片,是隔着现实的照片,而卡尔从被叔叔立为王储的那一天开始,他似乎就是活在照片上的那个人。“希望这个国家以你为自豪。”这是叔叔对他的期望;“王子从来不哭。”这是叔叔对他的教导,包括众人对他的评价“做王子一定很快乐”,在被定义的世界里,他其实成为一个符号,一种象征。很小的时候,他隔着铁门,他看见门外的那些孩子在疯狂地抢着一个皮球,在自由的天地里戏耍,但是他无法走出那道门,无法和那些孩子一样无忧无虑,即使仆人们拿来皮球和他玩,也是循规蹈矩,也是把这种有限的嬉戏纳入到符号体系里。
但是,卡尔的身上一直有着反抗的力量,隔着铁门留下泪水,或许是最直接的表达,而当他坐着火车来到叔叔身边成为王储的时候,更表现了一种背向的反抗:下了火车,他似乎被眼前的这一切所惊呆了,当欢迎他的礼炮响起,他迅速跑回了火车车厢,一种转身便是对于仪式、对于自我符号化的背离。在王室生活和之后的海德堡学习期间,让卡尔迸发出生命原生力量的人是华特那博士,他是以家庭教师的身份来到卡尔的身边,他的任务是叫他礼仪,使他成为合格的国王。但是华特那却并不是死板的人,他的宽容、开放和对自由的热爱,让卡尔也找到了真正的自己:他陪卡尔玩球,支开了所有像机器的仆人,卡尔第一次感觉到了铁门外的气氛;他在两个人的时候,让卡尔抽烟,让卡尔照镜子,让他认识符号之外的另一个自我;他不是为了教卡尔死板的知识,在皇家学校测试老师的测试中,他偷偷指向了门上的数字,让卡尔答出了问题以“优异的成绩”通过考试。
华特那是老师,更是卡尔的引路人,在华特那的引导下,卡尔逐渐摆脱了身上王子的属性,他是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有着激情的男人,一个可以抽烟喝酒大哭大笑的男人,当然,也是一个可以爱自己所爱女人的男人。去往海德堡学习,华特那和他一路同行,而在这个远离王宫的地方,卡尔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他住进了和王室不符的小旅馆,他和威尔逊团的学生们狂欢,他不顾礼仪约束和身份差异,举杯痛饮。当然对于卡尔来说,最重要的是在这里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旅馆的招待女孩凯西,热情,可爱,美丽,在初次见面为他们介绍旅馆房间的时候,卡尔就开始喜欢上了她;后来和威尔逊团的学生们喝酒时,他又和凯西走得更近,在两个人的时候,他想要抱住凯西,凯西却对他说:“我已经订婚了。”但是面对自己也喜欢的卡尔,她又说:“也不是订婚,因为我的父母喜欢他。”
于是,两个人似乎不存在隔阂,他们一起坐在大树下,身旁开满了鲜花,当夜风吹过,那些花似乎都在欢唱,为他们的爱情欢唱;他们一起去划船,在湖水倒影的美景中,他们互诉衷肠……他们相拥,他们激吻,他们在爱情的天地里享受美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卡尔不再是一个王子,而是一个普通人,就像凯西起初介绍房子时所说:“我想你一定会喜欢这里,因为王子也是一个人。”王子也是一个人,一个人是年轻、自由和快乐的人,是享有爱情的人。但是这句话也被反过来说:“王子并不是一个人。”因为他是王子,他是被卡尔国王立为王储的人,他是必须成为国王的人——国王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处理国家事务,意味着和门当户对的公主结婚,意味着必须承担整个国家的责任,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一直无法走出那道铁门,他只能透过铁门看见外面自由的世界:海德堡,威尔逊团,凯西,甚至华特那博士,都只是出现在国王世界里短暂的存在。
导演: 恩斯特·刘别谦 / 约翰·斯塔尔 |
当卡尔七世终于走向生命终点的时候,卡尔被召回到了王宫,在离开凯西之前,他对自己说:“我不会放弃她,即使整个世界和我作对。”他对凯西说:“叔叔病马上回好的,我会回来的。”而凯西告诉他:“只要你说你爱我,就够了。”但是谁都知道,这只是一种宽慰,从海德堡回去进入王宫,叔叔驾崩只能有一个结果:自己成为国王,当成为一国之主,他便再也无法回到海德堡无法回到凯西身边,而凯西也知道这一切终会发生,在卡尔乘坐马车离开时,凯西从窗口目送着他离开,飞吻和招手都在卡尔的视野之外,凯西对着华特那说:“他一定不会回来了。”她哭泣,她忧伤,她看见了这场爱情最后的结局。
但是,卡尔还是打破了“一定不会回来”的命运。回到海德堡之后,叔叔告诉他要成为国王,要为国家实施“伟大的计划”,这伟大的计划就包括和伊尔斯·冯·奥特堡公主成婚,背负着嘱托的卡尔将手伸向了叔叔的手,这是一种应承;在成为国王之后,他也在和公主的婚姻计划里签字;他每天开始处理国家事务。但是他根本不开心,当威尔逊团的凯勒曼来找他,他兴奋起来,想起了海德堡的那些学生,想起了狂欢的夜晚,想起了牵挂着的凯西,凯勒曼说:“她还一直在等你。”于是卡尔终于决定再去海德堡,“哪怕只有一天,我也要爱。”于是,他又回来了,回来寻找华特那当初对他说的“不要忘记年轻”的激情,寻找啤酒带来的狂欢,寻找那个在心里爱着的凯西。
《学生王子》电影海报
从一一定不会回来到终于回来,卡尔的激情和爱其实显得孤绝,华特那已经逝去,旅馆已经换了主人,威尔逊团的学生们似乎也拘谨了不少,但是凯西还在,在她出现叫他“卡尔”的时候,这一幕爱情似乎又回到了最浓情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变了,只有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他对凯西这样说。两个人走到那颗大树下,来到那片草地上,他们拥抱,他们激吻。但是一切只不过是一种插曲,离开王宫的一天是插曲,来到海德堡寻找昔日的故事是插曲,和凯西相拥也是插曲,即使凯西说:“你会结婚,我也会结婚,我们都会很快乐”,听起来更像是一种安慰,因为她是普通女孩,因为他是国王,因为那些欢唱的花都已凋谢,因为那些晚风都已沉默。
“再见,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卡尔终于无奈地说出了逼仄的现实,而这也意味着最后的插曲随风而逝,凯西再一次目送着卡尔离开,卡尔也脱下了威尔逊团的帽子,坐上马车他已经是一个国王,而留下的凯西倒在草地上无声的哭泣。这是他们爱情最后的结局,这是他们相会最后的一幕,从此她是普通女孩,他是一国之君,从此她会和未婚夫结婚,他会和公主在一起——“做一个国王一定很快乐。”在众人的议论中,作为符号化的国王开始走进“伟大的计划”,或者,他只能在隐秘的世界里哀悼那个作为普通人的自己,以及那一处无法消弭身份差异而死去的爱情。
这个结局无疑是悲戚而忧伤的,在刘别谦的电影里,这样非大团圆的落幕是少见的,浓烈的哀伤气息似乎是他对自我的一种小小突破,但是,就像“刘别谦的触动”这个成熟的处理手段,在这出最后走向伤感的爱情故事里,却有限地出现在他们最浪漫的时刻:当他们从喝酒狂欢的现场离开,并非是一起离开,凯西在一道墙的这边,卡尔在另一边,被隔着两道墙的他们都在想着彼此,一个果子似乎掉了下来,于是镜头给了卡尔,他马上有了触动,爬上墙发现凯西就在那一边,于是镜头给了卡尔爬墙一瞬,而之后是一个空镜头,只有一道墙,但是浓情似乎在墙那边展开着;两个人出去划船,第一个镜头是他们相拥而吻,船夫在看着他们,第二个镜头慢慢推进船夫在镜头之外,而接下来的镜头再次给船夫的时候,他已经从面对他们变成了背对,在这样一种极短的视觉转换中,不仅表现了刘别谦的幽默,更是传递了一种美好,像爱情本身一样,在捉摸不定的、风趣的、迷人的、雅致的推进中,带来的是浪漫和美,是无法言喻的神奇力量——“刘别谦的触动”触动了船夫,触动了凯西和卡尔,当然也触动了刘别谦和镜头前的观众,那一刻,“做一个普通人一定很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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