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22《杀戮》:那只仓鼠关我屁事
反讽出现在最后:被南希愤怒地扔到盛着水的花瓶里的手机又开始震动,被麦克扔到街上的仓鼠正在快乐地觅食,而在布鲁克林大桥公园里,两个家庭的孩子又在一起嬉戏玩乐,曾经的吵闹以及伤害似乎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手机是矛盾升级的象征,它却完好无损;仓鼠是关于暴力的争论焦点,它却怡然自得;两个孩子是整个事件的导火索,最后却一笑泯恩仇。当这一切又恢复到正常状态,那个发生在两家大人之间的故事是不是真的成了一个笑话,一场闹剧?
最后的反讽,似乎对应着开幕的场景,在布鲁克林大桥的公园旁,几个孩子正聚在一起,他们保持着正常的交往,但是当他们越来越走近冲突发生了,起先是言语的争吵,然后是推搡,后来走在前面的孩子突然回头,手上拿着的东西打在了后面孩子的脸上,痛苦的孩子蒙住了脸,而前面的孩子似乎并没有回头。一个出击,一个痛苦,便造成了一次伤人事件,两个孩子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场景转换,布鲁克林大桥公园变成了伊桑家里,两个家庭正对着电脑改写关于此次事件的说明:伊桑的父母潘妮和麦克读着那一份说明书,出手伤人的父母扎卡里的父母南希和艾伦则提出了意见。
布鲁克林大桥公园里发生的事件一直处在远景中,远景可以忽略他们的表情,甚至可以模糊他们是谁的确切名字,而当转换到四个大人开始面对的家里,似乎一切都开始被放大,一切都变成了近景以及特写。潘妮似乎是主笔人,南希和艾伦则是被邀请到家里来商量具体的处理意见,按照说明书的说法,扎卡里伤到了伊桑,不仅面部受伤,而且两个门牙断裂,其中一颗还伤及了神经,医生建议保守治疗,但牙神经估计无法恢复了。两家人商量孩子的争吵和伤人问题,其实这个场景多少有点违背常理的:可以看出,是扎卡里伤到了伊桑,伊桑是受害者,他的父母当然是受害者家属,但是却不是他们去扎卡里家里讨说法,而是邀请扎卡里的父母来自己家,而且在讨论时,不管是潘妮还是麦克,都带着微笑,都很有礼貌,而且在家里,他们还把南希和艾伦当成客人,买来了装点环境的郁金香,用水果馅饼招待他们,甚至在后来发展中,他们还拿出了威士忌给他们喝,麦克还拿出了上等的雪茄,而当南希呕吐的时候,潘妮和麦克还清扫污秽物,提供给他们卫生间,当艾伦的手机被妻子扔到了水里,麦克也还帮他用吹风机吹干。
关系似乎有些倒置了,伊桑受了伤,他们本该接受对方的道歉,本该被安慰被照顾被当成客人,但是为什么潘妮和麦克会带他们如同嘉宾?这一种宽容和大度似乎正为接下来的矛盾和冲突的开场提供了注解。而潜伏的矛盾表现出来,其实是从一个词组开始的,潘妮书写的说明书上,把扎卡里的行为动作说成是“持械”,但是南希和艾伦觉得这个词不妥,有些过重了,于是潘妮按照他们的想法,也是微笑着修改了这个词——“持械”是一种暴力行为,它甚至可以上升到法律层面,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如果有暴力行为,必定责任在家长,而当这个词被改成客观性的描述,就是要将两个孩子的矛盾变成一种正常交往产生的过失行为,它是个意外,即使带来了后果,也只是一个错误。
所以,这个词语的修改潜伏着两家人,甚至不同个体对待事件的看法,它是一个起点,随着谈话和沟通的深入,这种矛盾性就完全体现在大人身上。他们起先就事论事,商量如何处理孩子之间发生的矛盾,但是当话题不断转变,当四个人之间的关系不断交错,当现场出现了临时性突发状况,孩子似乎被搁置在一边,单纯的事件也慢慢被转移。四个人,两个家庭,两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是微妙的组合,彼此之间不管是身份、立场、观念,还是对自我、他人以及社会的界定,都开始显示出差异性,而这种差异性又变成了人与人之间的指责、攻击和谩骂——即揭露了别人的不足,又暴露了自身的问题,事件是一个导火索,而在密闭的空间里,他们在互相伤害中完成不见血的“杀戮”。
导演: 罗曼·波兰斯基 |
是三次出门和回来为标志,可以大致概括这场对话的分界线。两个家庭聚在一起,对于事件的看法基本一致,说明书也基本同意,南希和艾伦准备离开,潘妮的意思希望扎卡里能够像伊桑道歉,如此,这个事情也可以画上句号了。只是,四个人似乎都话多的毛病,在告别之际,也各自客气地询问了一些题外话,比如潘妮说到了自己还有一个女儿,说到麦克和女儿之间也有矛盾,说到昨晚他就将一只仓鼠扔到了街上——正是这只仓鼠的话题,使得南希发生了兴趣,她问麦克是不是真的扔了?她感兴趣的是怎么能这样对待小动物,而之后艾伦接到了电话,关于一起医药公司的纠纷……
麦克建议进来喝一点咖啡,于是大家又都进来了。看似关于孩子的话题结束了,但是又延伸出新的话题,而这些话题尽管支离破碎,甚至有随机性,但是在相互表达中,彼此之间产生了矛盾。当矛盾升级之后,关于孩子的这个事件又变成了一个落脚点,但是当南希和艾伦又想离开时,说到是否要扎卡里登门道歉,似乎又有了不同看法,而艾伦此时已经走到电梯口了,还是退了出来,于是麦克又以“要不要喝好一点的咖啡”为由邀请他们再次回到房间里。而第三次出门的时候,矛盾其实已经部分激化,麦克也向他们提出了忠告,在楼梯过道里甚至像是在争吵,南希甚至还说麦克杀了仓鼠,这时邻居的门开了,一只狗跑了出来,于是他们又走回了房间,继续第三轮的对话——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总是有电话打来,有仓鼠的话题,以及向外的尴尬性,于是,似乎只有回到里面才能和平解决。才能防止事态扩大,而回来在本质上却更加剧了彼此的差距,更放大了彼此的矛盾。
本来是简单孩子之间的矛盾,按照就事论事的原则,来一个道歉也差不多解决了,但是他们似乎都不满意彼此的说法,潘妮一直在强调错误在扎卡里身上,伊桑的牙齿受伤,一颗牙齿再也没有感觉了,如此后果要伊桑道歉并不为过,但是她却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恶,“难道扎卡里没有一点负罪感?”“负罪感”这个词让艾伦感觉很刺耳,他认为这是孩子们关于帮派的一种矛盾,说扎卡里不想加入,伊桑让他加入,于是有了矛盾,所以他建议两个孩子自己解决,大人最好不要在场。后来当大家开始走题讨论其他问题的时候,潘妮曾经插过嘴,问他们如何处罚扎卡里,但是这个问题还没有得到解答南希便觉得胃不舒服,之后就发生了呕吐事件,而在最后,当不同的矛盾爆发,又回到孩子问题的时候,南希说:“他们都有错。”当矛盾被激化,忍无可忍的潘妮扔掉了南希的包,南希终于也再无法忍受:“我很高兴儿子打了你儿子。”潘妮说她虚伪,而一气之下南希将家里的那盆郁金香砸烂了。
《杀戮》电影海报 |
孩子的问题是导火索,但是后来变成了题外话,但是又被强行拉回到现场,于是孩子问题不再是简单的孩子问题,而变成了大人的争吵,变成了个体观念不同造成的冲突,变成了家庭理念差异形成的谩骂。而在这个不断变化的过程中,实际上彼此之间身份、观念的不同,才是造成冲突无法解决的根本。潘妮从事文化研究,麦克开了一家小百货店,艾伦是一名律师,南希是投资经济人,他们都是得体的中产阶级,但是这种得体只保留在最初的微笑中,从“持械”开始,矛盾就隐藏在那里。潘妮无疑是看上去最宽容的人,她始终面带微笑,对于孩子的受伤她几乎没有提出过高的要求,不管是让扎卡里道歉,还是第二天登门,都显得合情合理,但是这种高高在上并不是因为孩子受伤,而是她要实践自己的文明理念。
主动邀请南希和艾伦来到自己家里,主动修改说明书,甚至主动打扫南希的呕吐污秽物,都是体现了作为文明人的大度和宽容,甚至自己绝版的《柯克西卡》被弄脏,她也只是可惜,而当南希对她说抱歉,她也很礼貌地说这是自己照顾不周。但是当这一切无法给她一种文明人的优越感时,她便再也无法忍受。伊桑被打伤,她觉得扎卡里应该有一种负罪感,而作为父母,也应该反省自己的失责,所有这一切都是她所认为的文明的规则,而艾伦对负罪感的惊愕,南希辩解说是因为扎卡里受到言语攻击才反击,都让潘妮很不好受,尤其是最后,南希把过错都抹平了,甚至说大家都有错,终于使她不再保持文明人的尊严,将一包的化妆品都扔掉了地上。
而且,潘妮和丈夫麦克之间潜在的矛盾也被激发,身为小百货商店的店主,麦克的生活似乎更生活化,在对待伊桑受伤事情上,他本没有自己的看法,但是当潘妮和他们发生矛盾的时候,麦克显然也爆发了自己压抑的东西,一方面对于艾伦对自己的讽刺大为不满,甚至在他们要走的时候忠告他们,另一方面则对潘妮的做法感到不满意,他认为潘妮满口的文化和秩序,对自己的指责,也都是空穴来风,并说自己是好心好意,却不想大家闹得这样。于是潘妮和麦克开始争吵,而在另一边,南希对艾伦的不满也开始暴露,从艾伦没完没了接电话,她就说自己的生活全都被手机弄得支离破碎,而自己受到潘妮指责的时候,艾伦却不帮他,还叫她那个含有鄙视意义的外号“嘟嘟”,于是,终于愤怒地将手机扔到了花瓶中的水里,于是,在那刹那,两个女人开始大笑,在一种呈现了快感的恶作剧中,他们都感觉自己完成了报复,看着艾伦坐在地上无助的样子,看着麦克帮他吹手机丧失自我的行为,两个女人站成了同盟。
这里有家庭和家庭之间的矛盾,有个体和个体之间的差异,有男人和男人之间的共同利益,有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相同心理,也有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分歧,他们的话题涉及到该不该用暴力扔掉可爱的小仓鼠,涉及到该不该在手术前使用有副作用的安特里,涉及到孩子的问题家长负多大的责任,涉及手机对于家庭生活的解构作用,涉及非洲难民、西方价值观、文明和野蛮、自由和教育……而言语的矛盾性、伤害性,和在现场发生的冲突事件合二为一,组成了这个封闭世界的杀戮行为。
麦克和潘妮为他们提供了水果馅饼,起初说味道很好,大家吃的津津有味,但是后来在矛盾爆发之后,南希开始呕吐,污秽物吐了地板上、桌子上都是,于是,潘妮和麦克开始清理,而南希和艾伦则到卫生间,这是两个家庭第一次隔离开来,正是在这相对独立的空间里,彼此说出了内心的真正想法,潘妮不断地说他们不好,“他们的孩子也是一个败类。”而在卫生间里,南希就对艾伦说,这水果馅饼太难吃了。而等他们出了卫生间,又开始保持微笑,这微笑多少变成了虚伪。而当彼此之间为孩子的问题再无共同的解决方案时,矛盾的递进和冲突的爆发,似乎再也无法遏制,潘妮开始大喊大叫,丧失了曾经作为一名文明人应有的休养;麦克开始数落他们,尽管他还是保持着微笑,但是显然不再热情;艾伦开始热潮冷讽,他对一切的漠视只有在自己手机响起时才进入到状态;南希的呕吐和喝酒之后的微醉,都表明她一直处在压抑中,而压抑的爆发则变得毫无原则——于是艾伦的手机被掉进了花瓶,于是美丽的郁金香被砸得稀巴烂。
从文明开始到野蛮结束,从和解开始到矛盾爆发,从宽容开始到冲突频现,孩子的事件已经变成了背景,在这个封闭的微型社会里,他们都成为了现代社会存在的样本,无论是男女、家庭、婚姻和人际关系,还是文明、制度、教育和自由,都在里面不断发酵不断演绎,而所有的矛盾和冲突都不再有结果,它只是一种社会存在,根本无法解决实际问题。手机被水浸过之后还完好无损,仓鼠被遗弃之后还悠然自得,未成年的孩子在伤痛之后和好如初,就像麦克愤怒时说的话:“那只仓鼠关我屁事!”当这一切都发生,那场“杀戮”越发变得无意义,或许,那才是大人们伤及面部和牙齿的事件,彼此要争得面红耳赤,彼此要有个合理的解释,大人的规则,大人的自我,才是导向矛盾和冲突升级的最大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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