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0-28《何以为家》:出生就是一种无
面对镜头,面对拍摄者,赞恩终于露出了唯一的微笑,“这是护照照片,不是死亡证明。”这是一张护照照片,意味着可以改变现实,可以远离生活,可以去一个叫土耳其或者瑞士的国家,当护照照片取代了死亡照片,是对于宿命的一次逃离,即使那个遥远的梦想国度依然无法照亮赞恩以后的人生,但是他最后被定格的微笑只能证明一点:他从此有了自己的身份证明,有属于自己的出生。
为什么一个“大约十二岁”的孩子会用刀捅伤造成了姐姐萨哈死亡的男人?为什么一个被判五年徒刑的孩子会上法庭状告自己的父母?面对成人世界,赞恩用极端的方式来获得自己的权利,就是因为一切的悲剧来源于自己既不合法也不合理的出生,指控父母就是因为“他们把我带到这个世界”——被带到这个世界不是赞恩自己的选择,当自己的出生变成一种无权利的行为,他指向的是自己的宿命,但却以自己的方式对抗这种宿命,就像他在监狱里偷偷拨打了电视直播的电话,在观众面前陈述父母的罪状:“我希望大人听我说,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我只记得暴力、侮辱或殴打,链子、管子、皮带,我听过的最温柔的一句话是“滚,婊子的儿子”、“滚,你这垃圾”。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钱。我住在这里的地狱,我像一堆腐烂的肉。生活是个婊子,我以为我们能做好人,被所有人爱,但上帝不希望我们这样,他要我们像地毯一样被踩在脚下。”
这完全超出年龄的控诉指向的不只是父母,而是那个成人世界,“我希望他们不要再生了。”当生育变成一种数量的叠加,当生命变成一种物的存在,出生本身就是一种宿命。或许对于赞恩的父母,以及所有不断生出孩子的父母来说,生本身也是一种宿命,在法庭上,赞恩的父亲对着律师大声说:“没有人把我当成人,我没得选,否则我就不会结婚。”而母亲也在法庭上哭泣着:“我自己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他们也都是我的孩子。”父亲的无奈,母亲的悲伤,构成了成人世界悲剧的一面,因为没得选,因为生活就是这样,所以他们也成为这个宿命世界的牺牲品,而将孩子带到这个无力改变的世界,是宿命的升级,或者更是宿命的原态。
赞恩的指控,在某种程度上将这种宿命论推向了一种极致,父母的无奈是无法阻止悲剧的不断演进,但是把他们当成一种物的存在,则彻底抹杀了生命的意义,赞恩控告他们,是因为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看成是一种独立存在,除了打骂之外,除了让他从小开始赚钱之外,还在于他们根本没有给孩子一个最起码的尊严,姐姐萨哈在和赞恩一起在街上卖果汁时发现裤子沾了血,她来了生理期,赞恩偷偷将她的内裤洗了,又从店里偷了卫生巾,这是只有他们知道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如果被父母发现了,将会改变萨哈的命运,“他们会把你锁起来,他们会让你嫁人。”但是秘密还是未能隐瞒住,父母要把萨哈交给房东阿萨德为妻,这并不是为了让她开始新的生活,而是可以抵扣上涨的租金,赞恩极力反抗,终于没有留住萨哈,而在萨哈嫁过去之后,一次因为生病被送到了医院,医院以没有证明为由拒绝收治,最后萨哈死了,作为和萨哈最好的兄弟,当赞恩听到萨哈死去的消息之后,用他的小拳向父母发出抗议,并拿着刀去找阿萨德,由此他成了杀人犯,在监狱里母亲来探监,给他带了糖,并告诉他:“上帝带走了一样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补偿你。”指着自己隆起的肚子,母亲想要告诉他的是,自己又怀孕了,萨哈虽然死了,但是他还会有小弟弟或小妹妹,而在这一刻,赞恩说“恶心”,在他看来,母亲所谓的补偿不是对于一个生命的关爱,而是一种取代,而这种取代根本没有为人父母的感情,它只不过是“猪狗不如”生活的另一种开始。
导演: 娜丁·拉巴基 |
萨哈是这样出生的,赞恩是这样出生的,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出生的,而猪狗不如的出生便造成了生命的无意义:赞恩不知道自己的年龄,父母也记不清确切的出生时间,因为他从未进行过合法登记,只是在关进监狱时在医生检查中,因为还没有乳牙,所以推测大概是十一二岁;因为父母强行让萨哈出嫁,赞恩愤而离家出走,在最后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回来,他不是重新会这个家,而是想真正离开去往另一个国家,而回来只不过为了办证件而找证件,但是家里根本没有能证明他身份的证件,父亲大声骂他:“人没有证件也能活。”而他就在那时得知萨哈已经死了,死因是医院没有接纳她进行救治,而最根本的原因也在于萨哈没有合法的证件。
出生没有登记,不知道自己确切的年龄,没有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证明,这就是出生的“无”,它既不合法也不合理,在这样一种虚无的状态中,何来家?所以赞恩开始反抗命运,他的反抗一方面是离开家,另一方面是寻找家。离开家是一种决然,寻找家是一种偶然,这种决然是对于命运的改变,这种偶然又是对命运的无奈。他只身搭上了去往科拉的车子,在途中遇到了“蟑螂侠”哈鲁特,跟随着“蟑螂侠”下车,他来到了一个游乐场——中途下车便是一种随意的选择,尽管他的出发点就是让自己活着,但是这种活着依然无法让他拥有真正的家。他在游乐场剥去了那个高大的女塑像的衣服,露出了乳房,赞恩或者在这样的行动中寻找“母亲”;他认识了没有合法身份的泰吉斯,想要找一份工作,泰吉斯将他带到了自己的住处,给他洗澡让他吃东西,两个没有合法身份的人找到了惺惺相惜的感觉,她给了赞恩一个暂住的家,而赞恩也承担起了照顾泰吉斯未婚而孕的孩子约纳斯。
《何以为家》电影海报
这是一种家的雏形,赞恩是孩子,他需要泰吉斯提供给他的生活资料,另一方面在这个临时家庭里,他又像一个大人,他给约纳斯喂奶,用镜子反射邻居家电视里的动画片。这个远比自己的家更安心的地方给了他一种存在感,但是泰吉斯没有身份的现实,也是一种宿命存在,她被警察逮捕,再也没有回来,而照顾孩子约纳斯的责任就完全落到了赞恩的身上。在等待泰吉斯无果的情况下,他带着约纳斯去外面寻找;在数天没有生活物资的情况下,他开始寻找活着的出路:他偷来奶瓶,给饥饿的约纳斯喂奶;他抢来孩子们的滑板车,把约纳斯安放在上面自己拉着;他用仅剩的几块钱买来药粉,用水稀释便成了“曲马多”,卖给那些吸毒的人……
无论是那个暂时安居的家,还是拉着约纳斯在街上流动的家,家对于赞恩来说,都是脆弱的,他被人毒打,被赶出了居所,甚至再也找不到可以吃的东西,无奈之下他终于找到了在市场里制造证件的阿斯普罗,把无力养育的约纳斯给了他,赞恩从没有想过阿斯普罗是一个人贩子,他以为把约纳斯给他是可以让这个比自己更小的孩子有一个归宿。这是第二个家彻底解构的现实,就像他当初想要保护姐姐萨哈一样,他连自己也无法保护,怎么能给他们一个家?离开家的萨哈死了,找不到母亲的约纳斯被人卖了,而一心想要寻找一个家的赞恩也被抛弃了,在理发店里他在镜子里照见了自己,那一个饱经风霜的孩子,不正是萨哈和约纳斯的镜像?而没有家成为所有孩子共同的宿命。
没有家的温暖,赞恩离开了自己的家;临时的家被破坏,赞恩再次选择离开;而当他准备像梅苏一样给阿斯普罗钱去另一个国家时,他才知道自己不但没有真正的家,甚至连出生证明都没有,而这一宿命将他推向了最后的反抗:他听说萨哈死了,于是拿着刀去找阿萨德,而自己也因为杀人罪被判刑。不合理、不合法的出生,最后竟将他的一切都推向了这个深渊,“你儿子一出生就死了,他并不存在,连番茄酱都有日期和保质期,你儿子什么都没有。”这就是赞恩最后的宿命,它无法被摆脱,只有不断形成新的牢笼,而不管是萨哈,还是约纳斯,似乎都是这个恶性循环宿命论中的一环,而赞恩即使不停在反抗,他也无法改变这一切,“何以为家”的质问永远没有一个答案。
泰吉斯最后找到了从人贩子阿斯普罗手中被救出来的约纳斯,赞恩在监狱里对着直播的电视说出了自己的心声,这似乎都是导演娜丁·拉巴基在面对宿命时的一种乐观处理,就像最后的赞呢露出了微笑,但是当展示了“何以为家”的悲剧之后,这个恶性循环的宿命故事依然没有找到出口,它已经发生,它还在发生,它将要发生,在连出生都被虚设的社会中,在家变成一种虚构的现实里,“我希望,无力抚养孩子的人别再生了”,只是一个美好却脆弱的想象,还会有另一个没有身份不被登记的赞恩生下来,成为这个宿命链条中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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