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18《阳光普照》：阴影，以及另一种阴影
四个人站在一起，背后是一堵墙，墙后面是一片树林，树林上面是照射下来的阳光，当一家四口站成了一幅海报，定格的画面似乎是和谐的，而父母身边的陈建和和陈建豪，又以左侧和右侧站立的方式保持着平衡。但是阳光下的和谐画面，左侧和右侧的平衡状态，却让他们都在树木和阳光中拥有了一片阴影——不是被阳光覆盖，也不是被阴影笼罩，而这正注解了海报上对于电影主题的阐述：“我们都曾受过伤——才能成为彼此的太阳。”
“我们都曾受过伤”，这是一种已经发生的故事，无疑这种受伤的经历发生在合照的一家四口身上：阿和因为那个雨夜偷了摩托车，又和“菜头”一起拿着西瓜刀和开山刀，冲进了仇敌“黑轮”所在的地方，“菜头”用开山刀砍下了“黑轮”的一只手，那只手掉落在火锅里，血脉一下子萎缩再也无法被接上——这是一家四口“曾受过伤”的最直接来源：在“菜头”作为主犯被判三年徒刑的同时，因为阿和只是偷了摩托的从犯所以进了少年辅育院；一直认为儿子是问题少年的陈父恶狠狠地在法庭上说：“我希望他关到死。”而陈母虽然对阿和恨铁不成钢，但是对他还是有着母亲最基本的关怀，即使当15岁的小玉被阿姨带来说怀了阿和的孩子，陈母还是选择了责任，她把小玉带在身边照顾她，直到她生下孩子，直到她和阿和结婚——但是内心因为阿和造成的痛，并没有得到彻底的弥补。
无疑，阿和让一家人受伤，阿和就是阳光照不到的那片阴影，这片阴影甚至在陈父看来，和大儿子阿豪的阳光人生形成了强烈对比，作为驾校教练的陈父，对于学员、对于自己、对于孩子一直遵循的人生原则是八个字：“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人生就像一条路，只有握紧方向盘，才能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的人生之路，就是成为阳光的人生之路，而阿豪无疑是体现他阳光哲学的骄傲，每次学员问起他有几个孩子，他总是回答：“一个。”因为他从来不把问题多多的阿和当成是自己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就是阿豪，当阿和犯了事，他几乎没有去监狱探过监，而小玉找上门来，他也没有像陈母那样尽到责任，说这是为阿和“擦屁股”，而但阿和出来之后和小玉结婚，他也从来没有和他说话，甚至一个人搬到公司休息室里。
“把握时间，掌握方向”是他的人生准则，他就是把这种生活看成是阳光下的生活，而当黑轮的父亲向他要120万元赔偿款时，他也是拒绝，“砍掉你儿子手的是菜头，不是阿和。”当黑轮父亲一次次追讨甚至去公司泼粪威胁时，陈父扔出的一句话是：“我一毛钱也不会给，我是受法律保护的好人。”在他的人生准则中，在他被法律保护的生活中，他就是把阳光和阴影对照起来，在他看来，阿和就是制造了阴影的人，他的鄙视和冷漠便是对阴影的拒绝，而最后他竟然极端地要用杀人的方式拒绝阴影：当三年后“菜头”出狱，他三番五次地来找阿和，打破了阿和的正常生活，于是在那个雨夜，当“菜头”再次让阿和去给黑帮团伙送包的时候，陈父偷偷跟踪，终于踩足了油门，将正在车外抽烟的“菜头”撞死，然后拖到草丛中拿起一块石头朝已经昏迷的“菜头”狠砸下去，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让“菜头”从此再不会搅乱回归正常生活的阿和，让一家人回到阳光之下。
| 导演: 钟孟宏 |
“如果有人问我有几个儿子，我现在还是回答：一个，因为我现在真的只有一个了。”当他在山顶上将杀死“菜头”的事情和陈母说了之后，这样说，那时他们站在可以俯瞰城市的山顶上，正好有一道阳光射下来，似乎在某种意义上陈父帮助阿和去除了阴影，但是在陈母的哭泣甚至疯狂中，陈父的所作所为或许还是一道阴影。的确，在陈家的故事里，阿和是让他们受伤的一道阴影，和这道阴影有关的是小玉的未婚先孕，是“黑轮”断臂悲剧，是“菜头”的残暴和最后的死亡，甚至于这道阴影也成为不被法律保护的一种社会问题，“菜头”为什么会成为一个不良少年，是因为他没有得到父母的爱，从小和奶奶生活在一起的他就是生活在阴影中，而当他出狱，由于家里没有赔偿的钱，房子被拆了，奶奶被住进了安养院，他不被人同情，也没有人帮忙，甚至他出狱后“纠缠”阿和也完全是孤立无援下的无奈，“当初你被黑轮欺负，找我去帮你出气，我二话不说就跟你去了，一冲进去，看到黑轮，当场就砍下去，我从来都没有后悔过，即使到现在也还是一样。”这是一种朋友的义气，但是阿和不仅在法庭上说自己当初只是想吓吓“黑轮”，而且在自己出来之后也没有去看过“菜头”，当菜头出狱后找他，他都视为一种威胁，自己好不容易开始的平静生活都会因此而被毁，所以一脸愤怒的阿和想在最后送包之后和“菜头”不相往来，把它视为一种阴影，就像陈父一样渴望摆脱他，但是“菜头”受过伤的生活，需要阳光的生活，换来的却是冷漠和误解，以及最后一块石头制造的暴力和死亡。
无疑，每个人都想生活在阳光下，都想成为被法律保护的好人，都想在“把握时间，掌握方向”中平平安安，所以对于阳光的渴望使得阴影成为一种对立物。这是一种普遍意义上的阴影观，因为阴影的存在让阳光无法普照，但是在这一种遮挡了阳光的阴影之外，还有另一种阴影，它的存在是为了让被人能躲避阳光的灼热，让受伤的人能有一个疗伤的庇护所，而这正是“阳光普照”中不至于暴露而失去一切的保障，社会也好，家庭也好，甚至自我也好，需要的是这一片阴影。当所有人都期望被阳光照到的时候，从高楼纵身跳下的阿豪才让人看到了被阳光普照的可怕，一个各方面都表现出色的学生，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儿子，一个看起来就是阳光的男孩，却在那个夜晚毫无预警地从楼上跳下，没有遗言，没有叫喊，就这样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阿豪是一片阳光，却没有属于自己的阴影，也许就如阿和所说，他一辈子唯一犯下的错就是从高处跳下来，当一个不论是在被人眼中还是在自己眼中都是完美主义者的人选择了自杀，唯一的错其实就是为自己带来的唯一能遮挡阳光的阴影，他至少可以在这片阴影里休息了。阿豪为什么要自杀？阿和不知道，陈父和陈母也不知道，而唯一交往的女性陈晓真在回忆中找到了这个答案：他们初遇的时候，阿豪曾经讲过“司马光砸缸”的故事，他告诉陈晓真的是，当司马光拿起石头砸破水缸的时候，里面根本没有流出水，而是躲着一个小孩，那个小孩不是别人，正是司马光——司马光砸缸，是自己解救自己的行为，是阳光下的自己找到阴影下的自己的暗示；后来他们去了动物园，看到在猛烈的阳光下动物都找到了躲避灼热阳光的阴影，但是那天阿豪发给陈晓真的短信是：
《阳光普照》电影海报
这个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阳。不论纬度高低，每个地方一整年中，白天与黑暗的时间都各占一半。前几天，我们去了动物园，那天太阳很大，晒得所有动物都受不了，它们都设法找一个阴影躲起来，我有一种说不清楚模糊的感觉，我也好希望跟这些动物一样，有一些阴影可以躲起来，但是我环顾四周，不只是这些动物有阴影可以躲，包括你，我弟，甚至是司马光，都可以找到一个有阴影的角落。可是我没有，我没有水缸，没有暗处，我只有阳光。
生活在阳光下却没有阴影，这是阿豪的现实，也是他悲剧的根源，他无法像司马光一样让自己躲在缸里，他无法像阿和一样可以犯错误，他无法像那些动物一样找到阴暗的地方，所以他的世界里，只有24小时普照的阳光，也正是在这样一种状态中，他唯有以死亡的方式制造最后一片属于自己的阴影。阿豪的悲剧其实给所有渴望被阳光照耀的人一个启示，不是只有让别人受伤的阴影，也有遮挡灼热阳光的阴影，但是，无论是阿和，还是陈父，都在人生道路上犯了错误，都把阴影看成是一种伤害，所以阿和才会把“菜头”视作自己回归平静生活的威胁，而不去想当初“菜头”是不是为他付出了全部；所以陈父才会用冷漠的方式对待阿和，把他看作是不存在的人；所以他才会为了帮助阿和，最后选择杀死“菜头”，当那块石头被当做暴力的工具去除了阴影，却从来没有想到去砸开和阿和的隔阂，砸开阿豪的内心。
实际上，即使阴影是一种让人受伤的存在，当受过伤成为过去式，也应该在阴影中寻找太阳，“才能成为彼此的太阳”，这是阴影法则的一种辩证思维——阳光只有制造了阴影才显得阳光的重要，阴影只有在阳光中才会觉得可贵，没有完全的阴影，也没有完全的阳光，阳光普照之下，所有人都会带着阴影，所有人也需要阴影：当最后阿和带着母亲一起去外面走走，他打开了路边的一辆脚踏车，然后让母亲坐在上面，骑行在路上，此时一道阳光照下来，两个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曾经年少的时候，陈母就是这样带着阿和骑行在路上，不肯下来的阿和度过了没有阴影的童年生活，而现在，当阳光下的这一幕再度上演，是被阳光照耀的幸福，是留下阴影的重温——即使这辆脚踏车是路边“偷来”的，“偷”何尝不是阳光下需要的一道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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