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3《最后一封信》:后来成了阅读的文本
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都走在自己独特的人生道路上,也许有的人能实现梦想,也许有的人不能。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在那样的时候,我相信我们一定都会想起这个地方,这个让我们觉得自己的梦想还有无限可能的地方,这个让我们所有人都平等、尊贵、闪耀的地方。
过去已经发生,现在正在发生,未来将要发生,这是时间的变奏;人生会有艰难,人生会有痛苦,人生会有梦想,这是对于活着可能性的注解——当站在毕业的起点,当眺望远处的未来,当诉说关于人生的感悟,远野未咲的这一段毕业前的发言,指向的不再是作为个体的自己,那是对“我们”的期盼,那是对“每个人”的激励,那是代表“所有人”的心声,而只有将一种个体的声音放置在众人面前的时候,这种从发声到阅读的状态才会产生共鸣,才会在那个不确定却无限可能的未来建立一种联系,也才会这这里成为平等、尊贵、闪耀的地方。
这是最后的声音,这是最后的回忆,这也是岩井俊二书写的“最后一封信”:当远野未咲的女儿鲇美终于拆开逝去的母亲写给她的这一封遗书,她在感受了25年前母亲毕业典礼上的发言之后,其实在镜头的回忆里,已经开始了一种身份的转变,这个被阿姨野裕里称为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女儿,就是以“投胎”的方式介入到了已经发生的过去,甚至将现在过去化了:无论是关于时间的定义,还是关于人生的感悟,在远野未咲的声音和信件中,在远野鲇美的想象和回忆中,指向了“每一个人”的生活,变成了“所有人”的感受——实际上,这正是一种从私密性的信件向公开化的文本的转变,不是母女两代之间的通信,不是过去和现在的对话,而是让每个人、所有人都成为了阅读者。
岩井俊二的“信件”情结在这里有了一个寓言式的转变,当信件变成公开被阅读的文本,就是从寄信人到收信人的单一传播链条被改变,就是从个人到个人的私密空间被打破,它的意义就在于对每个人都具有了启示意义。而从故事开场,直到最后鲇美将遗书打开,贯穿其中的表相线索都是关于信件的,而这些只属于私人领域的信件在书写、投递和拆阅中,都经历了某种错失和误读。远野未咲英年早逝,一场葬礼结束,女儿就收到了逝去的母亲给她的一封信,她没有拆开,而是置放在母亲遗像前面,遗书不被打开不被阅读,就是不再生和死之间建立联系,甚至是不接受母亲逝世的现实,对于一个女儿来说,是一种正常悲伤心情的折射,但是正是从这个未被拆解的遗书开始,岩井俊二就不断制造属于寄信人和收件人之间的隐秘式对话中断的故事。
鲇美没有打开母亲给她的那封遗书,这可以看做是第一封信,可以看做是第一次的错失。接着,远野未咲的妹妹野裕里收到了一封贺井高中召开同学会的邀请函,这是出现的第二封信,这份同学会邀请函是发给远野未咲,因为远野未咲已经死去,所以野裕里参加了同学会,而且被同学误认为就是远野未咲,身份的误读是第二封信带来的错失。在同学会上野裕里遇到了乙坂镜史郎,当然乙坂镜史郎也错认为她就是远野未咲,而他在中学时就喜欢了远野未咲,作为远野未咲的妹妹,野裕里其实是先认识乙坂镜史郎,然后再介绍给自己的姐姐,所以在感情上也造成了错失:野裕里喜欢乙坂镜史郎,而乙坂镜史郎喜欢远野未咲,所以当在同学会上相遇之后,野裕里没有解释自己的真实身份,反而在回家后以姐姐远野未咲的身份和乙坂镜史郎开始了通信:她告诉他家长里短的个故事,告诉他自己去了以前学校的情况,告诉他丈夫误解了他们之间的短信,一方面,野裕里因为阴差阳错把自己当成了野裕里,她反而不想说出真相了,另一方面,在和乙坂镜史郎通信中,她在寻找当初对他暗恋的那种感觉。
导演: 岩井俊二 |
这一次故意的错失,其实造成了之后关于信件的几次错失。“这样的对话也别有风味”,他们开始通信,但是因为怕再次引起丈夫的误解,野裕里告诉乙坂镜史郎,可以将信寄到自己的老家,乙坂镜史郎于是从以前只是收信人的身份变成了既是收信人又是寄信人的双重身份,而这双重身份带出了更多的信件:他把回信寄到了野裕里的老家,但是远野未咲的女儿鲇美和野裕里的女儿飒香一起收到了寄给远野未咲的信,他们以为有人在和冥界的母亲通信,出于好奇,他们拆开了信并回了信;之后野裕里发现婆婆和邻居老人发生了黄昏恋,被闪了腰的婆婆又一次让野裕里给邻居带去一封信,而这封信被野裕里看成是“情书”,交给以前教英语的邻居老人之后,野裕里又帮手受伤的老人给婆婆回信,这是另一封在错失的故事里发生的信;野裕里又借用了邻居老人的地址,让乙坂镜史郎将信寄到这里,于是,当收信人地址发生改变,错失再一次发生。
从野裕里开始和乙坂镜史郎通信之后,这种错失就接二连三发生,乙坂镜史郎把她当成了远野未咲,他就是在信中和远野未咲对话;鲇美和飒香又以远野未咲的口吻回信,乙坂镜史郎也把这些信当成是远野未咲寄来的;婆婆收到的信是野裕里代笔写的,她也意味是邻居写来的;当乙坂镜史郎看到了新的地址,他以为远野未咲住在这个地方,所以那天他终于循着地址找来,才发现一直以来以远野未咲的口吻写信的人其实是她的妹妹野裕里,而野裕里也把相关的真相都告诉了他。这是现实的信件从误解、错失到真相公开的过程,当乙坂镜史郎得知远野未咲已经逝去,他开始悲痛,也开始打听远野未咲在毕业之后的故事,而从这个真相开始,这个关于信件错失的故事走向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对旧事的回忆,一条则是面对应该走下去的现实。
对旧事的回忆,依然涉及到关于信件的错失,乙坂镜史郎转学之后认识了远野未咲,他开始喜欢她,在野裕里的建议下他开始给远野未咲写情书,向她表白,但其实,野裕里因为对乙坂镜史郎暗恋,所以那些情书并没有最终送到远野未咲手中,直到两个人面对面谈起此事时,乙坂镜史郎才知道原委,而远野未咲也知道他喜欢自己。但是就像那些错失的情书一样,他们懵懂的爱也错失了,高中毕业之后他们没有再见面,乙坂镜史郎在25年后的同学会上才见到了“远野未咲”,而从最后讲述了真相的野裕里那里得知,远野未咲之后结婚嫁给了一个名叫阿腾的男人,远野未咲以为这就是爱情,甚至她一禾父母反抗的方式选择了这段感情,但是婚后的她遭受了丈夫的家暴,在生下女儿鲇美之后,这种境遇并没有得到改变,于是最后她选择了自杀。
《最后一封信》电影海报
回忆合拢,是乙坂镜史郎面对的现实,但是野裕里的故事反而引起了他的悲伤,在走向现实的路上,他一直还在回忆曾经,这种回忆是另一封没有被寄出的情书,也使得原本属于他们之间的私密信件错失在岁月里。但是正是得到了真相,正是直面了现实,关于信件的故事终止了,转而开始了一本被阅读的文本。乙坂镜史郎在离开远野未咲之后,开始给远野未咲写信,信中倾诉自己对远野未咲的爱,回忆两个人的故事,而这些信件都被远野未咲保存在盒子里,成为在婚后遭遇家暴的远野未咲最好的慰藉。在远野未咲没有回信而成为一种单向的故事之外,乙坂镜史郎却将这一封封信变成了文字,他开始写作小说《未咲》——虽然小说就是以远野未咲的名字命名,虽然小说里的文字是信件的翻版,虽然小说里的故事就是两个人的爱情,但是当信件变成小说,意味着从私密的对话变成了公开阅读的文本。
从寄信人到收信人,信件只在两个人的手里传阅,这是一种直接的、单一的对话,没有第三者,没有旁观者,也就是说,信件是拒绝读者参与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只保留一个读者,它是那个读者唯一的财产。正是由于这种私密性和单向性,在对话中容易错失,容易误读,而当信件变成小说,它就是面向所有的读者,就是以公开的方式变成一个故事,一种体验,以及一种启示。就像《未咲》这本小说,乙坂镜史郎将小说送给了野裕里,又在寻找远野未咲的住址时遇到了阿腾现在的妻子,她家里也有这本小说,她甚至让乙坂镜史郎签名,而在酒馆里,乙坂镜史郎遇到了阿腾,阿腾甚至嘲笑这本书是他和妻子远野未咲送给乙坂镜史郎的最好礼物,并质问他:“你和她结婚就一定幸福吗?人生不是简单就可以写进书里的。”而在乙坂镜史郎来到远野未咲的灵堂前,他也看到了在书柜上的小说,而这本小说被打开,鲇美又进入到和母亲有关的故事里,她甚至在成为其中之一的读者之后,成为母亲远野未咲的替身,从而打开了母亲寄给她的遗书,在母亲的故事里听到对于每一个人、对于所有人的寄语。
从信件走向小说,从故事走向现实,从寄信人收信人走向阅读者,岩井俊二在这个转变中其实就是要把“最后一封信”变成对每个人都有意义的文本,在一个人写信另一个收信的对话中,错失和误读其实是在私密中丢失了信息,而将其变成让所有人阅读的文本,就是在社会意义上,在共识层面中,具有了一种启示性意义:这里有属于每个人关于阳光、雨水、蝉鸣的乡愁,这里有属于所有人关于爱情、亲情、友情的启悟,这里有属于你我关于生活、青春、死亡的体验,而所有的感受、体验和启悟,其实都是一种人生,“人生有艰难的时候,也有痛苦的时候。”每个人都是作者,每个人也都是阅读者。
[本文百度已收录 总字数:3735]
思前:用斧柄追寻消失的真实
顾后:审美和诱惑的“乌塔耶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