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3《七人乐队》:我们为什么会焦虑
时间已经到了2020年,21世纪,20年代,时间拉出的轴线总是在凸显着岁月,致敬“八部半”而命名这部电影为香港的“八部半”,无疑在书写一个时间的故事,甚至是关于时间的寓言——但是,2020年的当下指向的是哪一个时间端点?七名香港导演,讲述七个香港的时代,叙述七个香港的故事,串联起七种香港的人物,“香港”是留在履历上必然的屐痕?还是被当下人为刻写下的标签?
香港人讲述香港,香港无疑是需要在时间中被叙事的,可是,香港如何在时间中被丰富?现在总是和过去相对,当下总是和曾经相立,那么,它们之间有没有对话的可能?洪金宝的《练功》似乎以回忆的方式连接了那时和现在:小时候的他们在房顶上练功,师父会不时从楼下上来监督他们,在楼上和楼下的间隔中,他们学会了偷懒,小师妹元晶作为放风人时刻注视着师父,如果师父上来了,她便和大家打招呼。终于有一天元晶睡过去了,师父上来时她没有注意,于是偷懒的师兄弟们被师父惩罚了,尤其是大师兄被打,还要用拿顶保持姿势,最后他的头破了,肉身的痛苦终于使他铭记了这一天,从此所有人再也不敢偷懒了。
这是一个小得不能再小的故事,少年时代所谓的偷懒也是童趣所在,但是在严苛的训练面前,童趣反而被惩罚了,洪金宝讲述这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在年老的时候说出的结语是:“往事只能回味。”这便是《练功》带来的感触。在这个几乎是私有的故事中,童年的趣味被一遍又一遍枯燥的训练所代替,当回忆往事,时间所起到的化学作用产生了,即使被惩罚,即使肉身留下了痛苦的痕迹,但是这种苦楚在回忆中也变成了一种趣味——过去和现在不再是某种对立,而是产生了共融,共融的介质是什么?洪金宝似乎没有说及,但很明显,他是以感恩的方式来看待惩罚,或者说,现在的一切在另一个意义上得益于练功,得益于惩罚,所以过去延伸到了现在,现在没有和过去割裂开来。
但是洪金宝的这种创作的情绪表达,在其他导演的影像里,并不是呈现为某种统一性。许鞍华的《校长》让时间回到了60年代,校长写下“昙花一现”时认为对这个词没有好感,那是因为在他看来,生命如昙花一现留不住什么东西:60年代的学校,那些孩子上课会开小差,课余还要去帮父母摆地摊,无论是学习还是生活,似乎都呈现一种无处绽放的“昙花一现”的状态。但是当时间来到了2001年,当那些学生再次聚会,老校长也应邀参加了学生的聚会,学生们说起了曾经在学校里发生的事,他们提到的是英语老师王老师,她在教室里看到学生的裤子湿了,故意用花遮挡住;阿二摆地摊的时候,也给路过的王老师一碗汤和一个蛋……40年过去了,学生们都长大了,校长也老了,但是王老师因为生病早就没了,学生们拿着王老师的照片,陷入了哀伤,后来阿二找到了王老师的灵龛,于是他们带着老校长为王老师献花,老校长写下的另一句话是:“它们生长着,不是为了让人家看的。”
导演: 洪金宝 / 许鞍华 / 谭家明 / 袁和平 / 杜琪峰 / 林岭东 / 徐克 |
故事的片名更适合的应该是“王老师”,校长之存在,是从“昙花一现”的过去走到了老去的现在,感悟更深了,但是也仅仅是对老去的感悟,而王老师之所以在学生中还留着曾经的笑容,照片之影像凝结为岁月的某种永恒状态,而这也是洪金宝在电影中表达的情绪,相反,老校长以老去的方式实际上让过去和现在分置在两边,昙花一现,是自生自灭的状态,是一代又一代的流逝——不是连接,便谓“中断”。袁和平的《回归》也在传递这这种“中断”的情绪,那是90年代的分离,儿子居家移民,父亲却留守在香港,飞机飞过天空,便是中断的开始。但是孙女却安排照顾爷爷,于是在爷孙之间的相处中,两个时代刻下的是时间的裂痕:爷爷喜欢看《黄飞鸿》,整天守着电视机,孙女自然没什么感觉;爷爷给她做肠粉,而孙女喜欢汉堡……尽管孙女出门遇到小混混是爷爷靠着拳脚功夫化险为夷,尽管孙女教爷爷英语爷爷教孙女自我防护,但是两个属于不同时代的人终归不是在融合中,孙女终于坐着飞机离开了,留下孤独的老人还是看《黄飞鸿》,还是一个人煮面。
中断之后试着去连接,但只是形式上完成了两个时代的对话,本质上还是断裂的。林岭东的《迷路》也是如此,男人回到香港却迷路了,他找不到曾经的中皇戏院,找不到门口的五星红旗,甚至连中环码头也找不到,“迷路”是一种在新时代中迷失的表现,穿过马路时被车撞倒更是一种冲突,在迷失和冲突中,只能回到1954年的房子,回到曾经的故乡,回到独守的生活——看起来更像是一种躲避,当妻子和孩子远走他乡,只留下他一个人在安静的乡下,最后老死故土。《回归》《迷路》都是关于离开和留下的故事,尽管一个更显乐观主义的“回归”,一个是无法回去的“迷路”,但殊途同归,都是一种对时间中断式的书写。谭家明的《别夜》讲述的是香港80年代的一幕爱情,同样是离开和留下的抉择:叶嘉林和余燕飞是一对情侣,余燕飞要跟随家人离开香港,后天就要走的她约来了叶嘉林,“你为什么躲着我?”这一种躲避的状态是无法改变现实的无奈,要走的终归要走,留下的也将失去一切,爱情会弥补这一切?余燕飞留下的是一句“不如我们一起死好了”,像是以殉情的方式抵抗着分离,但这何尝不是一种自私?做爱了,最后听那首歌,还是要面对离别,最后水边那条飘零的围巾,救护车刺耳的啸叫,似乎是一种悲剧的呈现。
《七人乐队》电影海报
三个故事都和离别有关,却都没有走向“回归”,迷路者在自我隔离的世界里逝去,爱情在“别夜”的故事里飘散,现在与过去、当下与曾经的矛盾不是消融了,而是更为凸显了,甚至在导演的镜头下,故事的叙述变得用力,情绪完全成为了他们宣泄的方式,所以原本的感伤最后都变成了焦虑,就像杜琪峰的《遍地黄金》,虽然脱去了故事外层的情感线索,以香港不同时期的投资政策为轴线贯穿起了历史,但是一夜暴富的梦想和错失机会的现实完全呈现了一种焦虑心态,“遍地黄金”也成为一个虚构的神话。过去已经破碎,曾经都已远去,每一个人都在面对“离开”的命运,而焦虑的本质是太想证明什么,太想留住什么,最后都在中断中成为一个孤独的存在。
焦虑的极致表达便在徐克的《深度对话》中,第一层叙事是关于医生和病人的:医生问病人你是谁,病人说自己是许鞍华,是张曼玉,然后又反问医生:你是谁?医生询问病人的身份是治疗的一个内容,是为了一种确信,但是当病人反过来询问医生的身份,这一质疑背后却是对治疗本身的否定,是对自己作为病人的怀疑;这是第一层叙事,但是在被隔着玻璃的外面,两个人穿着白大褂议论着医生和病人,他们认为可能医生和病人的身份被颠倒了,还说起这家医院曾经遭遇过火灾,医生就是在重建时进来的,“难道他以前是这里的病人”?以前的病人在医院被毁后成了医生,那么在还原他作为病人的身份之后,他对面的病人可能是个医生,也就是说胡乱说自己是许鞍华或张曼玉的病人其实是医生,他是为了让真正的病人现身;那么在外面穿白大褂讨论的这两个人又是谁?他们是医生还是病人?这便是第三层叙事,对于这个疑问徐克站出来说,“我们在拍《七人乐队》,用胶片在拍,这是向旧时代致敬……然后对着刚才讨论谁是医生谁是病人的人说:“这故事太有深度了……”
三层叙事,都被某种物理空间隔离开来,都混淆了病人和医生的身份,当谁是病人谁是医生成为无从判断的问题,当身份成为一个模糊的概念,“深度对话”当然是一种焦虑症,对身份的焦虑,对自我的焦虑,甚至对电影《七人乐队》的焦虑,最后在无法和解中变成了妄想症,变成了恐惧症,在只有过去再无未来的时间断裂中,“七人乐队”的演奏最后是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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