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6《中国小说史略》:诚望杰构于来哲也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
——《第八篇 唐之传奇文(上)》
“一变”的唐传奇文里出现了被李贺成为“吴兴才人”沈亚之所作的《湘中怨》《异梦录》《秦梦记》等作品;“一变”的唐传奇文里有了讲述杨妃故事而“鲜有条贯秩然如此传者”的《长恨歌传》,它成为清代洪昇《长生殿传奇》的蓝本;“一变”的唐传奇文里更有了“后来煊赫如是者”的《莺莺传》,成为之后董解元、王实甫、关汉卿、李日华、陆采以及诸多续作的源头……这“一变”的唐传奇文为后世的小说、戏剧积累的丰富的素材,开启了新的天地,更是对旧有问题的最大变革,是“有意识的作小说”的开始,是小说史上的“一大进步”。
所谓承前启后,亦是变旧革新,小说在发展过程中为什么在唐传奇中确定了这一地位?鲁迅认为,小说在唐代而一变,变得是叙述开始宛转,文辞开始华艳,与六朝志怪的粗陈梗概者相比较,“演进之迹甚明”,而更重要的是小说开始成为一种有意而为之的文体,就如胡应麟在《笔丛》中说:“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幻设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个说以寄笔端。”不管是“作意”,还是“幻设”,都是“意识之创造”,所以鲁迅认为,“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所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而小说的发展轨迹,就是一个从无意之行为到有意之创造的过程,就是从“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到“究在文采与意想”的转变。
“小说”一词最初出现于《庄子·外物》中,“饰小说以干县令”,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解释说:“‘县’是高,言高名;‘令’是美,言美誉。”也就是说,在最初的时候,“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之后桓谭所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也是指一种“短书”,鲁迅认为,这里的小说和后来所谓的“小说”近似,但是在其实质意义上是指寓言异记,《庄子》记载尧问孔子时说到《淮南子》上共工争地地维绝,就说“短书不可用”,短书为“小说”,就是指寓言异记背于儒术;班固在《汉书·艺文志》中录入凡十家,却说“可观者九家”,就是将“小说”排除在外,他认为,小说“盖出于稗官”,小说为“街谈巷语之说也”,虽然这里的小说和近代小说相似,但是却贬低了它的价值,“不过古时稗官采集一般小民所谈的小话,借以考察国之民情,风俗而已;并无现在所谓小说之价值。”
小说是短书,是小道,是街谈巷议,是道听途说,所以长孙无忌等人修编的《隋书》除了《燕丹子》之外并无晋以前书;《唐书·经籍志》所录小说,与《隋书》并没有特别变化,只是增加了张华的《博物志》十卷,而此书本属杂家,由此录入小说;《新唐书·艺文志》在小说中增加了晋代至隋代的著作,共收录志神怪者十五家共计一百十五卷,一个变化是,王延秀《感应传》、侯君素《旌异记》等因果报应内容的九家七十卷,在以前都列入史部杂传类,现在始退为小说,史部便无鬼神传,又增加了唐人著作,“如李恕《诫子拾遗》等之垂教诫,刘孝孙《事始》等之数典故,李涪《刊误》等之纠讹谬,陆羽《茶经》等之叙服用”;元代修《宋史》,并无特别变化;明代的胡应麟在他的《少室山房笔丛》中“综核大凡”,把小说分成志怪、传奇、杂录、丛谈、辩订、箴规六类;而到了清代乾隆年间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中,小说被分成三派,一类是叙述杂事,一类是记录异闻,一类是缀缉琐语,“所论列则袭旧志”。
这是小说分类之演变,在鲁迅看来,小说似乎一直没能摆脱“街谈巷议之说”的最初定位,“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小说是史学家所定义的小说,这便是一种成见,而鲁迅编辑《中国小说史略》讲义,看起来是为了填补中国文学史的空白,他在一九二三年的《序言》中说:“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有之,则先见于外国人所作之中国文学史中,而后中国人所作者中亦有之,然其量皆不及全书之什一,故于小说仍不详。”所以他用三年前在北京大学时作的讲义为纲,“疏其大要,写印以赋同人;又虑钞者之劳也,乃复缩为文言,省其举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而在七年之后的一九三〇年,当“研制之风”开始盛行,鲁迅“复将重印,义当更张”,稍施改订之后得以出版。鲁迅说出版这一本书为了“顾畴昔所怀将以助听者之聆察、释写生之烦劳之志愿”,但其实在填补小说史之外,更想重新确立小说的地位,“大器晚成,瓦釜以久,虽延年命,亦悲荒凉,校讫黯然,诚望杰构于来哲也。”这大约是一种抛砖引玉的说法,而期待来哲重构小说以及小说史,就在于消除一直以来的成见,在《小说旧闻钞》中,鲁迅就提到了这本书,他说:“迨《中国小说史略》印成,复应小友之请,取关于所谓俗文小说之旧闻,为昔之史家所不屑道者,稍加次第,付之排印,特以见闻虽隘,究非转贩,学子得此,或足省其浬重寻检之劳焉而已。”一方面是反驳评价《中国小说史略》的成仿吾等人“海上妄子”,另一方面就是让“史家所不屑道”的小说重新确立自己的地位。
《中国小说史略》,从书名可以得知这的确是一部关于中国小说历史发展的书,但是发展史是关于小说的,毋宁说鲁迅更是从文学的发展来定位小说在历史上的演变,这从他对于小说的起源的考察可以看出来。小说,在庄子那里是“齐谐”,在列子那里是“夷坚”,都是指寓言,但是鲁迅认为“不足征信”,既然《汉书·艺文志》上说小说出于“稗官”,稗官就是一种采集的工作,那么“街谈巷议”就出自于民间,是非一人所独造,由此,“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还阐述了文艺作品发生的次序,“恐怕是诗歌在先,小说在后的。”诗歌起于劳动和宗教,而小说则起源于休息,因为在劳动时人们歌咏以自娱,是为了忘却劳苦,但是在休息时,人们就开始彼此谈论故事,这些故事便成为小说的起源,“所以诗歌是韵文,从劳动时发生的;小说是散文,从休息时发生的。”但是不管是小说还是诗歌,“其要素总离不开神话”,而小说的神话起源,就具有一种民族性,“昔者初民,见天地万物,变异不常,其诸现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则自造众说以解释之:凡所解释,今谓之神话。”神话以“神格”为中枢,除了宗教因素之外,美术也是另一种萌芽,而美术之由起,就是文章之渊源;神话演进,变为了“人性”为中枢的叙述,这就是传说——神话和传说,为小说的出现创造了条件。
但是,中国却并没有完整的神话体系,连集录的古籍也仅剩下《山海经》,考察这种现象,鲁迅引用日本岩谷温的说法,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这片土地的人“缺乏天惠,其生也勤”,所以重实际而轻想象,二是儒家思想的影响深远,而儒家重视的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经世哲学,“不欲言鬼神,太古荒唐之说,俱为儒者所不道,故其后不特无所光大,而又有散亡。”而鲁迅更深一步认为这是因为中国古代思想“神鬼之不别”:“人神淆杂,则原始信仰无由蜕尽;原始信仰存则类于传说之言日出而不已,而旧有者于是僵死,新出者亦更无光焰也。”旧者僵死新者不出,中国的传统思想并没有真正培植神话的土壤,所以对于小说发展来说,这是一种天然的缺陷,也在某种程度上造成了史家之成见——古代成系统的神话古籍不存,《汉志》里所录小说今皆不存。
现在所能见到的是“汉人小说”,但是不管是东方朔的《神异经》《十洲记》,还是班固所作的《汉武帝故事》《汉武帝内传》,不管是杂载人间琐事者的《西京杂记》,还是记赵飞燕姊妹故事的《飞燕外传》,都是伪作,鲁迅认为“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文人好逞狡狯,或欲夸示异书,方士则意在自神其教,故往往托古籍以衒人;晋以后人之托汉,亦犹汉人之依托黄帝伊尹矣。”秦汉神仙之说盛行,汉代又有而来巫风,加上小乘佛教传入,“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这是小说一个初级的模型,鲁迅认为,这还不是真正的小说,“文人之作,虽非如释道二家,意在自神其教,然亦非有意为小说,盖当时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但是尽管如此,六朝鬼神志怪书也兼具小说之雏形,比如干宝的《搜神记》、刘敬叔的《异苑》、刘义庆的《幽明录》,而王琰的《冥祥》在类书《珠林》及《太平广记》中所存最多,“其叙述亦最委曲详尽”,而且和刘义庆的《宣验记》、颜之推的《集灵记》、侯白《旌异记》,“大抵记经像之显效,明应验之实有,以震耸世俗,使生敬信之心,顾后世则或视为小说。”而鲁迅对《世说新语》给予了较高评价,他认为刘义庆的八卷《世说》“记言则玄远冷俊,记行则高简瑰奇,下至缪惑,亦资一笑”,实际上也是对当时巫风盛行的一种改变,“或者掇拾旧闻,或者记述近事,虽不过丛残小语,而俱为人间言动,遂脱志怪之牢笼也。”
挣脱志怪之牢笼,为唐传奇文“一变”创造了条件,虽然“传奇”一说也是一种贬称,“以别于韩柳辈之高文”,但是传奇在志怪中“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尤其是有意作之,才成为真正的小说,这其中有与白居易为友的陈鸿作的《长恨歌传》,是杨贵妃故事中“鲜有条贯秩然如此传者”;其中有白居易之弟白行简的《李娃传》,将“近情而耸听”的李娃故事变得“缠绵可观”;其中有元稹所传小说《莺莺传》和李朝威的《柳毅传》,它们是唐人传奇中“后来煊赫如是者”的仅有两篇。而唐传奇也有集者,牛僧孺的《玄怪录》十卷,虽然现在已佚,但是在《太平广记》中有所引用,鲁迅认为“僧孺乃并欲以构想之幻自见,因故示其诡设之迹矣”,此外还有段成式的《酉阳杂俎》二十卷,“或录秘书,或叙异事,仙佛人鬼以至动植,弥不毕载,以类相聚,有如类书,虽源或出于张华《博物志》,而在唐时,则犹之独创之作矣。”
到了宋代,虽然志怪和传奇书不断增多,但是和唐传奇在文学史上“一变”的地位相类似的,则是宋代的话本,《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鲁迅称其是“小说史上的一大变迁”,这“一变迁”的意义就在于用白话进行小说创作,“然在市井间,则别有艺文兴起。即以俚语著书,叙述故事,谓之“平话”,即今所谓‘白话小说’者是也。”这也是小说对旧文体的改变,从此缺乏文采的志怪书慢慢消退,“拟古且远不逮”的传奇也开始让位。宋代的白话小说兴起,就是俗文学的兴起,就是让小说回归民间的土壤,于是从唐末的“说话”而演变为平话,于是有了说话人“各运匠心,随时生发”的“话本”,于是有了小说者的“提破”“捏合”等技艺,于是又有了宋元的拟话本。
在一步步演变中,小说的风格越来越趋于多样化,元明出现了讲史,《三国志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相继出现,鲁迅评价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至于写人,亦颇有失,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惟于关羽,特多好语,义勇之概,时时如见矣。”认为《隋唐演义》“惟其文笔,乃纯如明季时风,浮艳在肤,沉著不足,罗氏轨范,殆已荡然,且好嘲戏,而精神反萧索矣”,也考察了《水浒传》的四种主要版本;到了明代出现了《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金瓶梅》《玉娇李》等人情小说,还出现了《三言》《二拍》等拟宋的市人小说……这些不同类型小说的创作、刻录和流传,也反映了小说的丰富性和不断“一变”的演变,比如《西游记》,“惟杨志和本虽大体已立,而文词荒率,仅能成书;吴则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颇极广泛,于《四游记》中亦采《华光传》及《真武传》,于西游故事亦采《西游记杂剧》及《三藏取经诗话》(?),翻案挪移则用唐人传奇(如《异闻集》《酉阳杂俎》等),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而《金瓶梅》,“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故世以为非王世贞不能作”;拟宋市人小说也是一种改变,“惟至明末,则宋市人小说之流复起,或存旧文,或出新制,顿又广行世间,但旧名湮昧,不复称市人小说也。”
到了清代,中国古代小说更是发展到了高峰,成为一代之文学,其中出现了以《聊斋志异》《阅微草堂笔记》为代表的“拟晋唐小说”:他认为《聊斋志异》“独于详尽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亲,忘为异类,而又偶见鹘突,知复非人”;而《阅微草堂笔记》则“故凡测鬼神之情状,发人间之幽微,托狐鬼以抒己见者,隽思妙语,时足解颐;间杂考辨,亦有灼见”;讽刺小说,则以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为最,“敬梓之所描写者即是此曹,既多据自所闻见,而笔又足以达之,故能烛幽索隐,物无遁形,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惟全书无主干,仅驱使各种人物,行列而来,事与其来俱起,亦与其去俱讫,虽云长篇,颇同短制;但如集诸碎锦,合为帖子,虽非巨幅,而时见珍异,因亦娱心,使人刮目矣。”认为讽刺小说“从《儒林外史》而后,就可以谓之绝响”;人情小说中,《红楼梦》“全书所写,虽不外悲喜之情,聚散之迹,而人物事故,则摆脱旧套,与在先之人情小说甚不同”……此外还有以《品花宝鉴》《海上花列传》为代表的狭邪小说、《儿女英雄》《三侠五义》为代表的侠义小说、《官场现形记》《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老残游记》《孽海花》为代表的谴责小说……
在介绍各类型小说代表作,评价其得失的同时,鲁迅以“清之以小说见才学者”列出一章,其中的《野叟曝言》是“寓惩劝同意而异用者”,其中的《蟫史》“欲于小说见其才藻之美者”,而这些似乎都远离了小说发展的主流,鲁迅认为当时的文人对小说亦有一种偏见,“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他们就是把小说看成是“道听途说者之所造”,是“无可观”,所以不屑道,这就是史学家成见的表现,但是这其中却出现了例外,那就是李汝珍的《镜花缘》,“盖于诸女,悲其销沉,爰托稗官,以传芳烈。”忽视将其看成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鲁迅则认为更是寄托了社会制度改革的一种理想,“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
但这是一种信号,而这正是鲁迅认为小说发展的方向,在《清之侠义小说及公案》的论述中,他最后一句话是:“而其时欧人之力又侵入中国。”在中国出于“白莲教,太平天国,捻,回”的内乱和“英,法,日本”等外敌的情况下,在希望改革,呼唤爱国,期待维新的时候“特盛”的是谴责小说,“虽命意在于匡世,似与讽刺小说同伦,而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甚且过甚其辞,以合时人嗜好,则其度量技术之相去亦远矣”,这当然没有起到小说应有的功用,没能在这个变革的时代实现“一变”,于是,小说“徒作谯呵之文,转无感人之力”,于是出现了丑诋私敌的谩骂之书,“遂堕落而为‘黑幕小说’”,于是,“来哲”不来,鲁迅匆匆结语,留下了小说的另一个空白:“至于民国以来所发生的新派的小说,还很年幼——正在发达创造之中,没有很大的著作,所以也姑且不提起它们了。(《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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