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3-06《汉文学史纲要》:交错为文,遂生壮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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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其所函,遂具三美: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
    ——《第一篇 自文字至文章》

文字初作,以象形为始,而后有会意、指事之类,虽然现在的文字更多是形声,但是十之八九是以形象为本柢,文字之象形,本柢之形象,对于文字的发展来说,是有原因的,那就是当诵习一个字的时候,就是从三方面入手的,“口诵耳闻其音,目察其形,心通其义,三识并用,一字之功乃全。”形音义之结合,才是一个文字的所有,所以当写文章的时候,写山便是“崚嶒嵯峨”,写水则“汪洋澎湃”,写鱼则“鳟鲂鳗鲤”,而形音义三者的结合,更是为了表现文字的三美:意美用以感心,音美用以感耳,形美用以感目。

感心、感耳、感目,是文字之美在人身上的反应,所以文字需要的意美、音美和形美。这是鲁迅在《汉文学史纲要》中提出的一个观点,当鲁迅提出“三识并用”而为文,文所函需“三美”的时候,就是赋予文字一种整体性美感,就是达到“一字之功乃全”,继而延伸到文章、文学之完整——虽然最初题为《中国文学史略》之后改为《古代汉文学史纲要》的讲义只写到了汉代的“司马相如和司马迁”,虽然这一本统揽中国古代文学史的著作并未完成生前也未正式出版,是一大遗憾,但是在这十篇文章中,鲁迅却以这样一种观点贯穿其中,揭示了从文字到文章再到文学的演进路径。

鲁迅的这一主旨非常明显地表现在选取的人物和事件中,而他第一篇就开宗明义讲到了“自文字至文章”的内在关系。鲁迅认为,原始社会首先出现的是姿势和声音,“在昔原始之民,其居群中,盖惟以姿态声音,自达其情意而已。”作为一种情感的直接表达,声音演变为言辞,言辞谐美,便成歌咏。歌咏又分成两种,“心志郁于内”,则任情而歌呼,“天地变于外”,则祗畏以颂祝,这是一种自觉但不自主的歌咏,而当巫觋出现之后,则变成了对于声音的主动演进,“复有巫觋,职在通神,盛为歌舞,以祈灵贶,而赞颂之在人群,其用乃愈益广大。”这种主动的演进,也只在“耳口相传”中完成,所以为了记言行、存事功,为了弥补言语可能的遗忘,就有了结绳法,之后便发展为“书契”。

从口耳相传到结绳书契,文字便由此诞生,但是鲁迅认为,文字成就需要绵历岁时,需要“全群共喻”,“谁为作者,殊难确指,归功一圣,亦凭臆之说也。”也就是说,文字是由集体智慧的结果。而文字产生之后,要让“一字之功乃全”,需要的就是“三识并用”,需要发现文字的“三美”,只有具有了这样的性质,才能称之为“文”,“巫以记神事,更进,则史以记人事也,然尚以上告于天;翻今之《易》与《书》,间能得其仿佛。”所以文和言语的最大区别是,文必须要“藻韵”,要能够传颂,“直言曰言,论难曰语”,这便是它们之间的区别,之后的汉代,凡是写在竹帛上的统称为文章,之后则更加扩大范围,“举一切可以图写,接于目睛者皆属之”,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就是为文章定义了两个标准。

但是鲁迅却更进一步,他认为,真正的文是一种交错,《易》上说:“物相杂,故曰文。”《说文解字》上说:“文,错画也。”所以凡是所谓的文,“必相错综”,但是需要错而不乱,刘熙云在《释名》中就说到:“文者,会集众彩以成锦绣,会集众字以成辞义,如文绣然也。”所以鲁迅认为,“以文章之事,当具辞义,且有华饰,如文绣矣。”文章不仅要有形,要有声,还需要有辞意,而且要有华饰,他还引用了《说文解字》中的另一个字:彣,“北,彣彰也”,这个“彣”字既指驳杂的花纹或色彩,也指文采和文才,而这个“彣”就是指文学,“但书文章,今通称文学。”

从文字产生到文章书写,再到文学诞生,鲁迅绘制出了“文”的发展演变轨迹,而文学就是在“三美”的实践道路上不断丰富着它的整体性意义。鲁迅在第二篇中谈到了《书》和《诗》,《书》中的典、谟、训、诰、誓、命,被称为“六体”,六体不仅是体例,更是文字丰富性的表现,其中有一篇《禹贡》,鲁迅认为这是六体之外的另一种文体,“颇似记,余则概为训下与告上之词,犹后世之诏令与奏议也。”鲁迅还举例说在武帝时从孔子的旧宅得所藏之书,文字都是古文,孔安国用今文校之最后得二十五篇,从古文到今文,是一种转变,而鲁迅认为,“会巫盅事起,不得奏上,乃私传其业于生徒,称《尚书》古文之学。”把古文写成汉隶,“合成五十八篇”而成今文,这便是从形方面文所进行的改变。而之后,鲁迅专门为李斯辟出一篇,虽然李斯的奏议《谏逐客》在鲁迅看来“尚有华刺”,改变了法家少文采的传统,但是李斯的最大贡献并不在于此,而在于文字形上的改革,“六国之时,文字异形,斯乃立意,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画一书体,作《仓颉》七章,与古文颇不同,后称秦篆;又始造隶书,盖起于官狱多事,苟趋简易,施之于徒隶也。”这种文字的统一在鲁迅看来,就是一种比奏议更有文采的“殊勋”。

《书》在体例和文体上具有了开创性贡献,而《诗》则在体例和意美上大大丰富了诗的表现形式和主题,书有六体,诗有六义、三经、三纬、四始:“风雅颂以性质言:风者,闾巷之情诗;雅者,朝廷之乐歌;颂者,宗庙之乐歌也。是为《诗》之三经。赋比兴以体制言:赋者直抒其情;比者借物言志;兴者托物兴辞也。是为《诗》之三纬。风以《关睢》始,雅有大小,小雅以《鹿鸣》始,大雅以《文王》始;颂以《清庙》始;是为四始。”这是在体例上的不同,而在意蕴上,“惟《诗》以平易之《风》始,而渐及典重之《雅》与《颂》;《国风》又以所尊之周室始,次乃旁及于各国,则大致尚可推见而已。”特别是平易之“风”,“其民原重,故虽直抒胸臆,犹能止乎礼义,忿而不戾,怨而不怒,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虽诗歌,亦教训也。”而这点正是和儒家思想不符,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因为儒家“恶郑声之乱雅乐”,鲁迅最后说:“世之欲捐窈窕之声,盖由于此,其理亦并通于文章。”

实际上,诗三百有着儒家强烈的救世思想,当周室寝衰,便出现了“王者之迹熄而诗亡”的局面,所以当时欲救世弊的显学有三家,即道、儒、墨,但是在鲁迅看来,“儒墨二家起老氏之后,而各欲尽人力以救世乱。”所以在第二篇里他只讲到了老庄,孔子、墨子不着一字。老子是以他的“无为”救天下,但实际上无为就是欲“无不为”;而庄子著书十万言,“大抵寓言,人物土地,皆空言无事实,而其文则汪洋辟阖,仪态万方,晚周诸子之作,莫能先也。”老庄构成的道家思想被看成是“周之要本”,虽然老子“欲言有无,别修短,知白黑,而措意于天下”和周之思想“并有无修短白黑而一”不同,但是最后归于“混沌”,却是一种契合,而这正是中国出世思想的形成,“中国出世之说,至此乃始圆备。”

老庄之出世,在于“无为而无不为”,而战国出现的“楚辞”却是一种入世的“离忧”之作,但鲁迅并没有在出世和入世的思想上加以考察,而是从“楚辞”在文上的独特贡献进行了研究,他认为楚辞能“卓绝一世”,是对于《诗》的彻底改变,“则其言甚长,其思甚幻,其文甚丽,其旨甚明,凭心而言,不遵矩度。”这是在形上进行了突破,“特在形式藻采之间耳,时与俗异,故声调不同;地异,故山川神灵动植皆不同;惟欲婚简狄,留二姚,或为北方人民所不敢道,若其怨愤责数之言,则三百篇中之甚于此者多矣。”但是在意上,“其辞述已之始生,以至壮大,迄于将终,虽怀内美,重以修能,正道直行,而罹谗贼,于是放言遐想,称古帝,怀神山,呼龙虬,思佚女,申纾其心,自明无罪,因以讽谏。”而这正是文“错综”的表现,“楚虽蛮夷,久为大国,春秋之世,已能赋诗,风雅之教,宁所未习,幸其固有文化,尚未沦亡,交错为文,遂生壮采。”

“交错为文,遂生壮采”,这是“楚辞”在文学上的独特贡献,也是文学本身在形音义上达到了“三美”,而关键就在于它既是蛮夷,又为大国,既有风雅之教化,又有固有文化,在交错中,在杂糅中,在变易中,便能“卓绝一世”,而且意义深远,“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鲁迅认为,“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湖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这楚声是发愤之声,汉高祖刘邦既定天下,征黥布过沛而在父老子弟面前击筑而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楚声是离忧之声,项羽被困于垓下而歌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这楚声也是悲伤之声,汉少帝为董卓所酖,与妻唐姬别而歌云:“天道易兮我何艰,弃万乘兮退守藩。逆臣见迫兮命不延,逝将去汝兮适幽玄!”唐姬歌曰:“皇天崩兮后土颓,身为帝兮命夭摧。死生路异兮从此乖,奈我茕独兮中心哀!”

这是“汉宫之楚声”,也是交错为文,而到了汉代之初善言治道之文章,有贾谊为高帝言秦所以失天下及古今之成败,于是有了《新语》,有贾山在文帝时借秦为喻言治乱之道,于是有了《至言》;而在汉代藩国之中,又涌现出文辩之士,“犹战国游士之口说也”;但是真正在文学上具有开创意义的则有《古诗十九首》,鲁迅认为,“其词随语成韵,随韵成趣,不假雕琢,而意志自深,风神或近楚《骚》,体式实为独造,诚所谓‘畜神奇于温厚,寓感怆于和平,意愈浅愈深,词愈近愈远’者也。”而到了武帝时代,文术盛极一时:议立明堂,置“五经”博士,亲策贤良,喜“楚辞”使淮南王安为《离骚》作传,还设立“乐府”,“集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作诗颂,用于天地诸祠,是为《十九章》之歌。”延年又命名“新声曲”,“实则楚声之遗,又扩而变之者也。”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诗之新制,亦复蔚起。”乐府成为一代之文学,还有了八言、七言诗,还使得“连句”得以诞生,“元封三年作柏梁台,诏群臣二千石有能为七言诗,乃得上坐,则其辞今具存,通篇七言,亦联句之权舆也。”

汉代的确在文上有了太多的开创性意义,而具体到文人,则“赋莫若司马相如,文莫若司马迁”,司马相如之赋“自摅妙才,广博闳丽,卓绝汉代”,明代王世贞认为司马相如的《子虚》和《上林》“材极富,辞极丽,运笔极古雅,精神极流动,长沙有其意而无其材,班张潘有其材而无其笔,子云有其笔而不得其精神流动之处”;而司马迁“发愤著书,意旨自激”,终于写出了《史记》,“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是鲁迅对作品的至高评价,引用茅坤所言:“读游侠传即欲轻生,读屈原,贾谊传即欲流涕,读庄周,鲁仲连传即欲遗世,读李广传即欲立斗,读石建传即欲俯躬,读信陵,平原君传即欲养士”。为人物作砖而使他们跃然纸上,这便是文章具有感心之美,而这“感心”其实也体现在作者的创作上,一个写出了“卓绝汉代”的赋,一个写出了“史家之绝唱”的文,但是他们一个廖寂,一个被刑,所以鲁迅认为,“盖雄于文者,常桀骜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而这大约也是交错为文在人格、性情和文章上的体现,在三美上达到的“壮采”之境界,“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发于情,肆于心而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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