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4-03《小团圆》:因为完全是等待
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五》
她说:“你像六朝的佛像。”她说:“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她说:“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她对着他说,言语中都是充满了未知,都在一种模糊的状态中接近,在没有目的的河上,在跨不过去的时间里,“随时可以上岸”就是随时可以离开,而在金色梦的河上划船,他一定想把她带向对岸,带向确定的码头。
这是九莉和邵之雍之间的距离,后来邵之雍真的走了,九莉从来不想起他,也从来不想要孩子,这两个“从来”就是把自己永远搁在了岸边,以确定的方式看着那一只船远远而去。但又不是真的决然,有时候无缘无故的痛苦又会回来,有时候感觉肚子里有了孩子,而且后来还真的见到了邵之雍,他微笑着把她往木屋里拉,她开始羞涩起来,“两人的手臂拉成一条直线”——是一场梦,金色的梦,当最后从梦中醒来,“二十年前的影片,十年前的人。她醒来快乐了很久很久。”梦带来了一些快乐,是因为又进入了二十年前的影片里,是因为又遇到了十年前的人,一切都是过去的复原和演绎,而在梦结束后的现在,以及未来,是不是一定不会走向他确定的码头?
所以时间变得悠长,不如说时间就在她上岸的时候停滞了,无穷无尽是个金色的沙漠,“浩浩荡荡一无所有,只有嘹亮的音乐,过去未来重门洞开,永生大概只能是这样。”但是只有二十年的影片,只有十年前的人,只有金色梦里一起划过的船,真的像是没有到达过最后的码头,随时上岸的九莉站在原地,看不见未来,她得到的是一场战争最恐怖的一幕:“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因为完全是等待”,出现在第一章的第一句,也出现在最后一章的最后一句,闭合在整个故事里,九莉就这样在“完全是等待”中关闭了未来的门,而在时间这个金色的沙漠中,“从来不想”的世界是如何以这样的方式让她上岸?这一种情绪,这一种态度,是她在香港时对比比说的一句一句话:“我怕未来。”怕未来,是因为未来不确定,是因为未来达到的码头是他的码头,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她不再是那个小孩,所以九莉不想要孩子的原因是:“觉得她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她母亲报仇。”这是一种情结?这是一个阴影?那个叫“乃德”的男人只有一张名片留在九莉的记忆中,这是她母亲背后对父亲的称呼,听到母亲总是亲昵的声口,“她非常诧异”,诧异是因为这一段感情存在着太多隐秘的东西,甚至伤害,乃德进过戒烟医院戒掉了吗啡针,两个人后来离了婚,九莉对于离婚似乎是赞成的,甚至“替母亲高兴”,因为觉得对自己有利,“同时也得意,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那一场离婚是隐秘的存在,之前的故事就是三姑楚娣口中的“逃婚”,不管是逃婚还是离婚,总之就像父亲戒掉了吗啡,所以九莉之后画小人总是画成母亲蕊秋的样子,“纤瘦,尖脸,铅笔画的八字眉,眼睛像地平线上的太阳,射出的光芒是睫毛。”但是蕊秋和九莉之间的母女之情也处隐秘中,伯父没有女儿,于是九莉过继给大房,母亲便成为了“二婶”,而对于伯父母,也不叫爸爸妈妈,而是叫“大爷大妈”——一次过继似乎双向取消了九莉的归宿感,既不叫生父生母,也不对养鱼养母叫爸爸妈妈,在缺失了一种秩序感的命名中,童年似乎正沿着某种断裂的方向发展。但是,于九莉而言,当蕊秋说要找一个归宿的时候,她忽然又看到了一个希望,穿过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有一面镜子,下面可以插伞,一切都是秩序的体现,“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客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编号:C28·2090411·0762 |
童年的安全感是九莉对于过去唯一记住的东西,即使父母离婚,即使自己被过继,她依然可以不害怕那种变化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随着局势的变化,已经越来越成为了一种奢望,表大爷被两个穿白衬衫黄卡其袴的男子暗杀了,绪哥哥离开上海去了北边准备找个落脚的地方,九莉想和三姑一样到国外去,考上了,护照办好了,后来去了香港修女学校,但是日本人又开始进攻香港,剑桥出身的安竹斯被炸死,学校里乱成一团,“死啰死啰”嚷成一片,那时候九莉在考试试卷上写着:“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大晴天要上刑场,死囚之外是看热闹的看客,这一种战争状态当然是去除了安全感,而对九莉来说,经历了两次沪战,并不是对战争本身的害怕,而是对一种时局的不满,“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这样的背景下,所谓的“国家主义”看起来也是谎言,不信教的九莉把国家主义看成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但却是一种遮羞,“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壕洞里没有无神论者。”宗教式的国家主义也解救不了有神论者,所以对于九莉来说,回到上海似乎变成了一种逃避,又像是回归,童年的安全感在哪里?过去小客人的地位在哪里?她需要保护,需要力量,当邵之雍进入她的生活,她的确是看到了通向未来的那条路。第一次和邵之雍遇见,是去了战前的文人向璟的家里,邵之雍坐在沙发上和两个人说话,九莉有一种震动的感觉,因为“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就像编辑文姬在邵之雍写了批评文章被关进监牢后所说:“邵君失去自由了。他倒是个硬汉,也不要钱。”那时候的九莉没有见过邵之雍,却只是从文姬的这句话里想到自己要救他出来,后来日军顾问荒木拿着手枪冲进了看守所,作为汪精卫政府的官员的邵之雍才被放出来,才和九莉有了第一次见面。
“眼睛里轻藐的神气”震动了九莉,那一刻九莉就开始崇拜他,甚至她还将邵之雍走后留在烟灰盘的烟蒂收集在一只旧信封里,但是她没有告诉邵之雍自己的崇敬之情,“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保留在心里,也是一种安全感。但是后来邵之雍吻了她,“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又是一种力量的外化;之后看了她的手相,邵之雍直接问她:“我们永远在一起好吗?”九莉反问道:“你太太呢?”邵之雍又是明确地说:“我可以离婚。”他吻她,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他答应离婚,一切都是肯定的,都是明确的,但是九莉却对他说:“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
她崇拜他,她震动于他眼中轻藐的神气,她收集他吸剩的烟蒂,当他用明确的方式表达爱意的时候,为什么九莉“不想结婚”?是的,她曾对比比说过:“我怕未来。”未来是不清晰的战局,是出不出的去的疑问,是生与死的可能,但更多是不确定的等待,没有目的地只有随时上岸的终点站。而更为关键的是,九莉对于邵之雍那种刹那间的震动和崇拜,就是“随时可以上岸”的冲动,他顾自划船独自远行完全是一种个人主义。他讲起许广平和鲁迅的故事,讲起汪精卫和陈璧君的关系,男人似乎都在等待女人投入怀抱,和九莉“因为完全是等待”不同,邵之雍的等待是一种站在自己轨道上的自信甚至自负,“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是听从自己的意愿的占有,“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而九莉的等待是茫然无期甚至充满恐惧的不安,当她知道他最怀念的是第一个妻子,她说:“我好像只喜欢你某一个角度。”后来她写了一首诗,里面说,“他的过去里没有我”,但是她还是要跑进去,喊着:“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邵之雍大约是没有听见,“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只不过是要让等待变成一个位置。
只是喜欢他的一个角度,她也欣喜于邵之雍说要离婚;他说:“我是像开车的人一只手臂抱着爱人,有点心不在焉。”她只是感到一丝凉意;战争爆发后他对想要跟他在一起的她说:“还是爱人,不是太太。”她却像是听到了赞美的话。他终于还是那个苹果拿在手上还在抽噎的人,她终于也成了只喜爱一面却劝说自己喜欢全部的人,但是未来还是没有真正等来,等来的是他要离开上海逃避到一个边远的小城,那张写着“邵之雍盛九莉签定终身,结为夫妇。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的婚书终于成了她等来的唯一依靠——这是确定的未来?这是最好的归宿?这是最终的承诺?
可是在离开之前他为什么还问比比:“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为什么逃亡的前夜她有种茫茫无依的感觉他却睡着了还背对着她?后来千山万水去找他在昏黄的油灯里重逢,他却只说是感激?问了比比那个“同时爱两个人”的问题,后来他的生活中又有了小康小姐,甚至当她说:“你决定怎么样,要是不能放弃小康小姐,我可以走开。”他的回答是:“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不要选择只要拥有,两个人的爱,三个人的爱,他总是在等待并空出新的位置,而于她来说,痛苦就像火车“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着”,她感觉他所说的“四年”已经变得越来越渺茫了,她甚至还有自杀的念头,“她只听信痛苦的语言,她的乡音。”即使痛苦不再是金色梦里的船只,而是日夜没有一点空隙的火车,随时上岸的是他,那一句“也很好”就是他的人生态度——“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她这样说。
终于在那天早晨她用双臂围住了他的颈项,叫了他的名字,“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还是在过去,也像是她对自己的安慰,“他们至少生活过。她喜欢人生。”也像是始终不想走到真正的未来,于是她在笔记本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因为下雨,才会有理由不来,因为下雨,才不是处决囚犯的大晴天,也因为下雨,河上的船一直在金色梦中划动,但是对于她来说,是故意取消了未来,在自我安慰的等待中,仿佛死了,“九莉尽量的使自己麻木。也许太澈底了,不光是对她母亲,整个的进入冬眠状态。”
所以那些后来发生的事,那些和未来的等待有关的事,都慢慢在时间的河流中沉没:从此之后到二战结束,她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这段时间内发生的事,总当作是上一年或是下一年的,除非从别方面证明不可能是上一年还是下一年。这一年内一件事也不记得,可以称为失落的一年。”多年以后他在华盛顿的僻静街道上看到一个淡棕色童化头发的女孩,攀着小铁门爬上爬下,“她突然憬然,觉得就是她自己。老是以为她是外国人—一在中国的外国人——因为隔离。”十几年后她在纽约,完成了打胎,抽水马桶里是一个男胎,“凹处凝聚的鲜血勾划出它的轮廓来,线条分明,一双环眼大得不合比例,双睛突出,抿着翅膀,是从前站在门头上的木雕的鸟。”模糊了时间,看见了死亡,感受到了隔离,未来对于九莉来说,是不是雨永远不停时那种找不到岸的茫然?是不是随时想上岸又无法登陆的幻觉?这一种茫然和茫然中的幻觉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发生着,“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我现在的感觉不属于这故事。”张爱玲在一九七六年的信中这样说,《小团圆》终于未能在她能够确定的未来出版,当然也没有被销毁,这也是一种万转千回之后、完全幻灭之后,“还有点什么东西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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