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3《不良教育》:我们只有一个欲望的身体
“La mala educación”,英语翻译为:“Bad Education”,中文片名为:“不良教育”或“毁灭性教育”,当纯粹而纯洁的教育变成不良行为,变成一种毁灭,它解构的是秩序,是道德,是信仰,甚至是生命本身——当佩德罗·阿莫多瓦用这样一个沉重的片名构筑整部电影,传递的却不是对教会学校教育的揭露和反思,而是在赤裸裸的肉体叙事中呈现出一种普遍性的非主流欲望:似乎只要男人和男人一遇见,不管身份,就会产生肉体之欲,并且将这种欲望上升到爱,而不良之毁灭,最后只是变成了一个被示众的文本——注解的豆瓣短评是一句话:“所谓的爱为什么越看越恶心?”
这一句短评似乎正呼应了阿莫多瓦电影中的一句台词:“罪恶和欺骗从未如此华丽。”当罪恶和欺骗变成一种华丽的存在,它的确是契合了“不良教育”或“毁灭性教育”这一片名,但是阿莫多瓦似乎只展现了它华丽的一面,却遗忘了背后的罪恶和欺骗——除了电影开头的那个新闻和篇末的注解性字幕:片尾交代了几个人物最后的命运,改变自小说的电影《拜访》上映后,安赫尔成为了炙手可热的男演员,但是后来的人生坎坷不平,后与莫妮卡结婚;教会学校的校长马诺洛神父后来成为了一名出版商,他找到安赫尔敲诈他,后来她死于车祸,而肇事者正是安赫尔;导演恩里克继续以饱满的热情投身于电影事业……人物的命运都是以后的事,而“以后”的字幕交代指向的是并不顺利的人生,安赫尔演艺生涯的挫折,马诺洛神父的死亡,似乎是曾经他们所犯下“罪恶和欺骗”的恶报,只有恩里克在电影事业中继续保持着自己的影响力。
最后的结局区分了恶与善的命运,而这一种结果,尤其是表现“罪恶和欺骗”时呼应的正是电影开头恩里克在报纸上读到的一篇消息:受卡斯蒂利亚-拉曼恰寒潮侵袭,有人骑摩托车在四号公路被冻死,死后骑着的摩托车还行驶了90公里,交警甚至一位司机还活着命令他停车……人被寒潮冻死,摩托车却并未熄火,在行驶了90公里后还被命令停下,这实在是一个奇闻,但是正如大自然制造的灾难一样,当人死去,并没有结束自己的路程,它以一种延后甚至欺骗的方式继续存在,这看上去就是一种“华丽”,而这个华丽的死亡序曲似乎正对应着最后安赫尔和马诺洛神父的命运:在罪恶和欺骗之后,他们还像冻死的摩托车司机一样向前行驶了一段路程,在华丽中最后走向自己的命运归宿。
罪恶和欺骗被华丽所掩盖,不良教育似乎变成了一种隐性的存在,阿莫多瓦就是沿着这个显隐隔绝的结构编织这个本应反思和揭露的主题,把罪恶和欺骗都放在了文本里,似乎只有变成小说和电影的文本里充满了罪恶和欺骗,而当以观者的身份看待这个文本,现实则完全变成了华丽的欲望世界。“不良教育”当然指向的是教会学校的童年生活,恩里克和伊格纳西奥就是在教会学校里的同学,他们本来是要好的一对,甚至萌生出最纯粹的爱,即使是同性之间,这种爱也是超越世俗的。但是在这种同性的纯粹之爱周围,则是充满了罪恶:他们一起溜出去看电影,在回到学校睡在那里的时候,伊格纳西奥就担心偷看电影是犯罪,而恩里克说自己是享乐主义者,他的这种信仰也影响了伊格纳西奥;但是教会学校的马诺洛神父却是一个恋童癖神父,他在孩子们户外露营时猥亵了伊格纳西奥,草丛中发出的那一声尖叫和额头上的伤痕是伊格纳西奥被侮辱的象征;他带着看电影的负罪感和恩里克晚上偷偷躲在厕所里,最后被马诺洛神父发觉,但是被处罚的不是两个人,而是恩里克,马诺洛神父以恩里克有罪的思想为由将他开除出了学校;这是一种不公,甚至是一种私刑,因为只有恩里克被赶走,马诺洛神父才可以完全占有他,在恩里克离开学校时,伊格纳西奥隔着铁门看到恩里克,他泪流满面,两个纯真的孩子之间的爱被破坏了;马诺洛神父成为教会学校校长,伊格纳西奥被迫在他面前唱歌,马诺洛神父眼中是一种贪欲;在爱被隔绝,身体被侮辱、甚至不知道自己会拖向何种深渊的时候,伊格纳西奥的信仰体系完全崩溃了,“那天开始我失去了信仰,我不再相信上帝,也不害怕魔鬼。”
导演: 佩德罗·阿莫多瓦 |
信仰的坍塌在伊格纳西奥的世界里到底发生了怎样的裂变?在许多年之后他成为一个变性人,似乎是这种罪恶之果,这是对身体属性的改变,这是对欲望和爱的异化,而且伊格纳西奥身上已经没有了一点点的善,不仅对自己,而且对他人,他完全在麻木的伤害中活着:他已经变成了她,她需要毒品,吸食毒品又需要钱,于是她找到了已经从神学院出来还俗的马诺洛神父,不是为了揭露那段时间对她的侮辱,而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吸食毒品的欲望,而且在这个深渊里她已经彻底堕落,不仅敲诈马诺洛神父,而且还拿走了弟弟胡安的钱,偷走了母亲的养老金——于是,胡安与已经和他在一起的马诺洛一起设计用过量都毒品杀死了伊格纳西奥。
伊格纳西奥到死都不知道凶手是自己的弟弟和曾经猥亵自己的神父,他悲剧的起源时罪恶和欺骗,他最后的死亡也是罪恶和欺骗——他死去的时候,头靠在自己正在打印文稿的打字机上,而最后一句是:“恩里克,我成功了。”伊格纳西奥所谓的“成功”和他的死亡一起,变成了文本,而他的整个“不良教育”的故事也被禁锢在这个文本中。一方面,伊格纳西奥似乎再也无法走出来为自己的悲剧寻找凶手,另一方面他的不幸经历甚至死亡又成为别人的消费品。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写作了小说《拜访》,里面有马诺洛神父对他的威胁,有他对恩里克的爱,有他们在奥林匹克电影院的最美好回忆,当然也有从他变成她在肉体和灵魂上的异化,当他靠在打字机上走向死亡,这部小说便被胡安得到,他给自己取名叫安赫尔又找到了导演恩里克,希望自己能在里面演其中一个角色,而恩里克在许多年之后重新得到伊格纳西奥的消息时,那种未曾泯灭的爱又回来了,于是他答应拍摄电影——于胡安来说,小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是让自己成为名演员的跳板,于恩里克来说,电影则是对爱人的怀念。
《不良教育》电影海报
这两个文本具有不同的性质和用途,按照逻辑来说,恩里克改编成电影,除了寄托对伊格纳西奥无限的思念之外,更重要的是发现那段真实的经历,从而揭露“罪恶和欺骗”,这是对爱的一种深化,也是对不良教育的鞭笞。但是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恩里克从安赫尔即胡安的真实身份中发现了伊格纳西奥的悲剧之外,他并没有以爱的名义去揭露这段罪恶,相反,在阿莫多瓦的世界里,罪恶和欺骗慢慢转向了欲望,或者说,欲望所呈现的华丽让罪恶和欺骗不再是一种伤害,仿佛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不良教育”的试验场,所有人都沉迷在肉体世界里,唯独把伊格纳西奥变成了现实之外的虚构存在——他失去信仰的灵魂在小说和电影里,他被侮辱的身体也在小说和电影里,甚至他的死亡也变成了一种被发现的传说。
欲望扑面而来,对于那些人来说是华丽的,但是在阿莫多瓦的视觉语言里则是恶心的:除了伊格纳西奥和恩里克在教会学校那有限的爱让人感觉到美好,除了恩里克被开除两个人隔着铁门泪流满脸让人感觉到震撼,之后发生的一切都变成了纯粹肉体意义上的叙事。恩里克和伊格纳西奥是同性之爱,而马诺洛神父也对伊格纳西奥的身体感兴趣,当马诺洛神父还俗之后遇到变性的伊格纳西奥,他把性对象变成了胡安,“敲诈编程题了投资”,两个人编织了谎言,让伊格纳西奥惘然无知,而对于马诺洛来说,和胡安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最幸福的一周”,他们赤裸着身体拍摄录像;在拍摄电影期间,恩里克原本对冒牌为伊格纳西奥的安赫尔生气,但是在没有任何转变的情况下,他们却在一起了,他们不断地做爱,欲望又化成电影拍摄中的动力;而在电影中,安赫尔扮演的扎哈尔也爱上了恩里克,甚至在恩里克酒醉之后躺在沙发上时,扎哈尔脱去了他的裤子,直接干上了——在酒醉失去了意识的情况下,同性之间还能爱爱?
马诺洛神父猥亵了伊格纳西奥,伊格纳西奥又和恩里克在教会学校时产生了爱,后来马诺洛神父又爱上了胡安,胡安在拍戏时又和恩里克享受幸福时光,这是混乱的关系,维系这些关系的只有欲望。不仅如此,欲望又呈现出一种蔓延之势,扎哈啦和异装的帕科有关系,恩里克的助手马丁又和恩里克保持着爱人关系,“我想你了”是马丁知道安赫尔来找恩里克所说的一句嫉妒的话——在欲望编织的网络中,每一个男人都变成纵欲者,在这种随时命名爱情的同性关系中,何来浪漫,何来华丽?不管是文本里还是文本外,每个人都是性瘾者,当这种非主流欲望变成阿莫多瓦镜头下的普遍存在,又何来罪恶,何来欺骗?也许真正得到解脱的也只有没有了信仰、变性了的伊格纳西奥,甚至她最后的死亡也是没有痛苦,“恩里克,我成功了。”让他也让她睡在了永远华丽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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