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02《夏洛和牛排》：“比很喜欢还喜欢”的道德陷阱
他们走出了屋子，他们经过了雪地，他们到达了车站，“他们”的一致行动却变成了“她”的行动：她说：“我没有时间，我要迟到了。”于是她在前面离开了屋子，他跟在她的身后；到了火车站，“他们”也没有最后的拥抱和告别，在保持着原先的距离中，她登上了火车，而他则完成了目送，从旁边走开了。
这是一个微妙的结局，当“他们”成为他和她，似乎也悬置了她离开之后“他们”的爱情。侯麦的短片，不是“六个道德故事”之一，却依然在这只有9分钟的故事里设置了一个道德的议题，而这个议题从最初打出的字幕里就揭示了出来：“夏洛还没有离开她的祖国瑞士，沃尔特介绍克莱拉给夏洛，希望能让夏洛嫉妒。”字幕中的关键词便是：嫉妒。正因为嫉妒，夏洛和沃尔特便走向了道德领地，而沃尔特作为嫉妒者，甚至是自己挖出了一个陷阱：沃尔特为什么要介绍克莱拉，因为嫉妒；沃尔特为什么嫉妒，因为他爱着夏洛，正像他在夏洛的住处所表达的那样：“我很喜欢你，比很喜欢还喜欢。”很喜欢是一种状态，“比很喜欢还喜欢”是一种强化，但是不管是很喜欢还是“比很喜欢还喜欢”，都是一种没有标准的表达，都容易跌入语言的窠臼中。而当侯麦将沃尔特的这种“比很喜欢还喜欢”的感情界定为一种爱，它又在“嫉妒”中进入到了道德的陷阱里。
因为嫉妒是不道德的，嫉妒甚至是“比很喜欢还喜欢”的反面，那么在这个自己挖好的道德陷阱里，沃尔特是要从“嫉妒”中挣脱出来，还是继续陷在里面表达更强烈的喜欢？嫉妒一开始就呈现出某种幼稚主义的错误，克莱拉从他们站立的身后走来，从远景到近景，这是克莱拉的“进入”过程，而沃尔特显然是设置了这个人物的进入，所以克莱拉完全是一个局外人，甚至在解构“他们”的存在关系：沃尔特介绍完之后，和克莱拉走在一起，还拉她的手，当克莱拉走向另一个方向时，沃尔特甚至想追上去，但是克莱拉根本没有意识到沃尔特的举动，她离开了。
克莱拉从出现到离开，完全变成了沃尔特“嫉妒”的产物，而此时的沃尔特已经掉进了道德陷阱里，“他们”便呈现出一种分离状态。夏洛开了门，坐在那里拖鞋，沃尔特站着；夏洛没有脱衣服准备做牛排，沃尔特还是站着；夏洛特在忙着煎牛排，沃尔特还是站着；夏洛给沃尔特切了一小块牛排，自己坐在那里吃的时候，沃尔特还是站着——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隔着一张桌子甚至更远的距离，他们完全不在同一种状态中，这其中夏洛曾让他拿盐，沃尔特把盐罐子取下来，说了一句：“我终于派上用场了。”但这句话是软弱的，甚至有点可怜，因为夏洛走过来拿走了盐罐子，沃尔特只是做出了一个极小的动作。这是沃尔特无法进入的写照，而这种站着的孤立感正是因为他在之前有过嫉妒，或者可以将沃尔特的站立看成是他对自己的一种反思，反思的意义就是要取消嫉妒的道德负面影响。
| 导演: 埃里克·侯麦 |
但是，沃尔特接下来的举动依然没有消除嫉妒的影响。“吻我”是沃尔特对喜欢的一种表达，当夏洛给他一小块牛排时，他说：“先吻我。”但是夏洛拒绝了；之后夏洛问起克莱拉，“你为什么不吻她？”沃尔特说：“她不是那么好，而且我也不喜欢她的名字。”然后他便对夏洛说了“比喜欢还喜欢”，在表白之后，他又说：“吻我。”夏洛还是没有吻他：“我很忙。”后来沃尔特又说：“让你困扰的是不是我说了更喜欢你？”夏洛说：“你在撒谎。”这时候沃尔特又说：“吻我。”——“不！”夏洛更坚定地拒绝了，“我没时间了。”
三次说“吻我”，这是沃尔特不断强化“比喜欢更喜欢”的表达，但是三次都被夏洛拒绝了，沃尔特的“吻我”并不只是情感意义的强化，更是道德意义的弥补，一种嫉妒让他无法进入夏洛的状态，只有消除嫉妒的影响才能走进她的世界。但是沃尔特显然是失败的，而夏洛正是从沃尔特的嫉妒而改变了一些看法，或者说，在他们原本平衡的关系里出现了“克莱拉”。在肯定和否定之间，在找理由和做解释之间，沃尔特处在“他者”的位置上，而夏洛似乎一直在自己的那条轨道上，她做着自己该做的事，计算着时间。但是后来，嫉妒的影响似乎慢慢消解了，依然站着的沃尔特似乎不在状态，于是夏洛走过来，“你在发抖？”这时夏洛从反方向走进了沃尔特的世界，沃尔特没有回答而是做出了拥抱和亲吻的动作，“吻我”的三次请求是在语言层面的，而这次开始却变成了行动，而夏洛也靠在他的肩头，这时沃尔特的解释似乎又回到了嫉妒的层面，“我想对你真诚。我希望我死了，这样你就可以想起我。”用死亡这种极端的方式唤起夏洛对他的爱，这无疑也是一种道德绑架，而这时的夏洛的回答是：“我更不会想你。”沃尔特又画蛇添足说了一句：“不在意你怎么想。”而这句话又变成了不是真诚的表达，希望夏洛想起自己，又不在乎她怎么想，沃尔特就是在嫉妒的矛盾中。
夏洛再次走过来拉他的手，“你在发抖。”又是重复了这句话，还是接吻，又是重复了动作，但是这是沃尔特预想“比喜欢更喜欢”的实现？“你很伤心，因为我不爱你，并且你也不爱我，但是我肯定你知道这些。”夏洛的这句话依然是否定，最后的否定似乎将那些重复的话和动作都消解了，沃尔特最后说了一句：“我知道，但我不伤心。”知道夏洛所说的不爱？不伤心于这种不爱？而这既知道又不伤心的状态，是对自己嫉妒的最终消除，还是陷入了更深的嫉妒？微妙的对话结束，隔阂的状态结束，“比很喜欢还喜欢”的表达结束，两个人走了出去，夏洛坐上了火车，两个人分手，但是关于嫉妒的道德问题始终没有得到最后的解决，它悬置在那里，等待侯麦在之后的“六个道德故事”里演绎。
《夏洛和牛排》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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