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1-25《河边的错误》:因为有一个疯子
小说《河边的错误》应该是在上世纪90年代读的,30年过去了,情节已经基本上忘记了,但小说表现的死亡和“疯子”还留有印象。当30年后小说被魏书钧改编为电影,16mm胶片拍摄带来的粗粒感、红色桑塔纳、南方城市的阴冷和潮湿、“经典歌曲”的磁带,都让人有一种穿越回去的感觉,仿佛看电影就像当时阅读小说一样,既在还原中寻找到了一点阅读的感觉,又保持着和那个时代的距离,“不要看得太清晰,摄影机不要贴得过于近。”但是这种本身存在的模糊感,又像极了电影所要传达的主题。
“事物总存在两个以上的说法,不同的说法都标榜自己掌握了世界真实。可真实永远都是一位处女,所有的理论到头来都是自鸣得意的手淫。”这是余华在《<河边的错误>后记》中的话,这也完全指向了“河边的错误”之错误的根源:世界真实在最初的理解意义上就是真相,是“它就这样发生”的客观,是没有第二种可能的唯一,但是这种真相容易变成“说法”,当说法赋予事物一种“真相”,那么真相就不指向世界真实,而且可怕的是,不同的说法还试图掌握真相,于是最后一切都变成了自鸣得意的手淫——从真相的真实变成掌握世界的说法,错误就无可避免。魏书钧似乎把握住了余华小说的主旨,在电影一开始就引用了阿尔贝·加缪的话:“人理解不了命运,因此我装扮成了命运。我换上了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更是将“河边的错误”变成了对于命运的一种解读:因为无法理解命运,所以命运被装扮成了诸神的面孔,既糊涂又高深莫测,而命运被装扮既是对命运不合理的一次逃避,更是在模糊而又高深莫测的假扮中变成了另一种命运,“河边的错误”就是一次被假扮的命运。
从来不应该将余华的小说和魏书钧的电影并置在一起进行对比,但是对于“世界真实”和命运的解读,却殊途同归于“河边的错误”。首先,河边没有错误,河边发生了死亡:王凤霞,又叫幺四婆婆的女人被人杀死在河边,她的颈部被人砍了一刀,刑警队通过在猪身上的测试,也确定幺四婆婆不是自杀,而是被长刀所杀。河边发生的死亡是一种客观存在,所以它没有走向“错误”,而且魏书钧用画面直观呈现了案件的发生:幺四婆婆正在河边用鞭子赶鹅,她的身后便出现了一把刀……这个画面的交代很明显是魏书钧用影像制造的证据:幺四婆婆被人杀害了,河边出现了命案,这一切都是客观发生的。接着警察来到现场,马哲作为大队长对案件展开调查,调查得知,幺四婆婆平时养了鹅,以前是她一个人生活,后来收养了一个疯子,和疯子住在一起,到这里,一切也还是客观存在。但是“错误”的说法慢慢出现,村里人说疯子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没有名字,当马哲问他们平时疯子会不会伤人,大家都说不伤人,即使孩子们那石头打他他也不会还手。
村里人的说法只是说法,它并不是世界真实,但是这种说法还没有试图掌握世界,于是马哲找到了疯子,疯子正在河边将石头放在了衣服上,衣服没有下沉,疯子也乐此不疲,马哲自己也脱下衣服,让疯子在自己的衣服上放置石头,之后他还给疯子面包吃,后来疯子作为凶杀案的嫌疑人带到了警察局,为了不让疯子逃跑,他们将他身上绑住,但是疯子一直不说话,于是在没有审讯的情况下,案子陷入了某种僵局。到此为止,除了村里人对于疯子的说法之外,一切还是按照事件既有的轨道发展,也就是说,世界真实还是在客观中发生。但是,故事没有停止,而恰恰是后续的故事,和幺四婆婆之死没有必然关联的故事发生,甚至将故事和凶杀案嫁接在了一起,所以“河边的错误”无可避免地出现了。
导演: 魏书钧 |
案发现场的河边发现了女式包,包里有一盒经典歌曲的磁带,正常的磁带A面播放完毕,出现的女声:“宏,你来了,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在B面第一首歌里等你……”在马哲看来,这一定是破案有关的线索;于是磁带录音的主人钱玲被调查,在钱玲被调查的时候,诗人王宏主动交代了和钱玲的秘密恋情,而王宏又说出和钱玲在河边约会时看到了一个穿着纺织厂制服、留着“大波浪”的女人,这又成为了破案的另一条线索;纺织厂那天没有女工出去,只有理发师许亮出去过,对许亮问询的时候,许亮好像早就做好了被带走的准备,因为他曾经因为流氓罪被判了八年,这是不是又一条线索?在马哲和小谢看来,线索一次次断了,但是新线索又相继出现,正是他们把这些线索和幺四婆婆凶杀案联系起来,所以一步步走向“河边的错误”——当王宏也和幺四婆婆死在河边,并留下了一封写给钱玲的诀别书,案件再次变得复杂,而马哲和小谢告诉钱玲王宏死了之后,看到被送到精神病院的疯子又出现在他们面前,而疯子的手上正沾着血。
幺四婆婆死了,魏书钧给了出现一把刀的画面,王宏死了,死前的他也出现在画面中,目光中是疑惑和惊恐。画面像是在提供对于案件发生的客观记录,以此证明他们都是被人杀死的,而最后疯子手上的血也证明这两起案件都和他有关。但是,世界真实被魏书钧展现了,河边的错误也越积越多。为什么会有错误?从案件本身来说,有用的、无用的,和案件相关的,和案件无关的,所有线索都被糅合在一起,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也是破案的一种思路,但是所有的假设只有在被证明的情况下才对破案有用,这是一个前提,而河边的错误之所以发生,却是很多无法证明的假设,却是和案件无关的旁支。这里重要的一个“世界真实”就是疯子的存在,疯子没有名字,疯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疯子也不开口说话,“疯子”无疑在这里是一个巨大的象征,他是无理性的代表,他是疯狂的存在,他还是将真相变成秘密的存在,所以当疯子杀人,它只是在客观发生这一层面中,它没有理由,它不具有内因,在案件的层面来说,就意味着没有作案动机。
但是,马哲作为大队长,对案件的调查却赋予了疯子一种理性的意义,从而赋予了案件具有可解释、能证明的动机,这就是“河边的错误”最大的错误。当爱好乒乓球和集体荣誉的局长对马哲说案子可以结案了,疯子就是凶手,马哲却一遍一遍观看幻灯片,对局长说还想再查一查,他的疑惑就在于:“疯子为什么药杀王宏?”为什么的背后就是动机,案发的时候王宏约好了和钱玲在河边见面,但是王宏没有见到她便去打牌了,当幺四婆婆的案子发生,马哲找到了钱玲,是王宏主动找马哲交代自己和钱玲的关系,他的主动就是希望能保守这个秘密,但是王宏还是选择了离开钱玲,“只有死亡才能将我们分开,但我食言了。”不幸的是王宏也死在了河边。所以马哲才会在局长面前发出质问:疯子为什么要杀王宏?他想要寻找案件之间的联系,寻找疯子作案的动机,所以他一步步走向“河边的错误”,甚至再没有能够返回。
《河边的错误》电影海报
“疯子”的存在取消了一切的合理性,所谓的动机也已经不存在了,而回到关于命运的话题,“疯子”不正是命运无常最极端的例子吗?在这个无常的命运里,人们无法理解疯子的举动,也就意味着无法理解命运,所以命运被假扮成了另一幅面孔,既糊涂又高深莫测,而这个被假扮的面孔,就是让疯子成为了凶手。而在电影中,面对命运,很多人或多或少都具有疯子的面孔,钱玲和王宏的关系需要保密,因为他们的命运只属于地下情;许亮以流氓罪被判刑,马哲之后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大波浪”的假发,许亮的异装癖也是一个表现为秘密的命运,最后即使感谢马哲治好了他胸痛的病,也从楼上跳下身亡——因为他们都活在不被接受的命运中,所以他们必须保守秘密,但是那些说法毁灭了这些秘密,所以最后他们也成了时代的“疯子”。
而最后发疯的是马哲。“为什么疯子要杀王宏?”这是他犯下的“河边的错误”,沿着这个错误,他一发不可收拾,他发现了许亮的“大波浪”,他找到了幺四婆婆的鞭子,他目睹了许亮的跳楼,在用剧场改建的办公室里,他以梦的方式还原了这些“河边的错误”,而自己也从此跌入到错误的梦境和无常的命运中。妻子怀孕去孕检的时候,医生说孩子有10%的可能基因突变,所以让他们自己决定要不要孩子,对于马哲和妻子来说,这当然是无常的命运,马哲的意见是不要这个孩子,必将10%不是小概率,万一孩子是畸形他一辈子都将痛苦,对于父母来说,就是给孩子带来无常的命运,但是妻子却坚决要这个孩子,“他都向我们招手了,他的心跳我也感觉到了,我会养他的。”两个人为此还吵了一架,于是马哲开始喝酒,开始恍恍惚惚,也从这时开始,他看到了更多模糊而高深莫测的面孔,而他自己也慢慢变得疯狂:他从别人的照片中看到了合影的他们身后的疯子,他在饭馆喝酒时发现疯子正朝着自己大笑,回去的路上他发现被疯子跟踪,他拔出配枪在村里的小庙里对着疯子开枪……庙里的钟馗画像里留下了弹孔,他向局长汇报说自己打死了疯子,而且是疯子安排自己杀死疯子,还说自己打了四枪,但是当局长让他拿出配枪,里面的七发子弹一发没少……
和那场以梦的形式播放的电影一样,马哲也变成了疯子,也戴上了模糊而高深莫测的面孔,也以这样的方式逃离命运,“河边的错误”就是命运带来的错误,也是对抗命运制造的错误,它是对真实的掩盖,更是对真相的逃避,它甚至就是对抗无效的疯狂——甚至整个时代都在制造着错误,马哲回归正常的秩序,因为抓住了凶手被表彰,真正获得了三等功荣誉,而局长也可以将此写进先进材料中,一切变成了命运的最好安排,“一年后”出生的孩子在马哲夫妻的面前,也是健康的,快乐的,10%的可能性早就已经不存在了,它同样成为了命运进入正轨的象征,但是这一切的正常是不是又是命运装扮成的“诸神那副糊涂又高深莫测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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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小螺号,嘀嘀嘀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