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1《神游天地》:要到天亮才会有答案
“百人千影”系列的“后戈达尔”观影时代,第21部电影,当再次进入戈达尔的影像世界,“进入”的姿态往往意味着退出,永远的声画不对位,永远是文字和旁白主宰了推进方向,永远是引用和引用的引用,永远在拼贴中组合,一个问题是:对戈达尔电影的观影,对戈达尔电影的评论,为什么必须理出一种逻辑?为什么要用理性来驾驭?又为什么必须以无限接近主题的方式阐述?这是不是一种对自己的考验,甚至是不是就是一种误读?从作者的文本到读者的文本,里面的中介到底是什么?有必要在它们之间建立必然的联系?
戈达尔的电影,或者就是戈达尔面对自己的呓语,那么,对于一个电影的观赏,是不是也应该是面对自己的一种可能,分离或者独立,或者正是戈达尔不希望让人进入甚至被人“闯入”的目的所在。1987年的《神游天地》,正是这样一个设置了无限藩篱的文本,甚至是第一部观影之后陷入无语的影像文本,无语之后是沉默,沉默之后是合上——一部电影就是一部电影,82分钟的电影,戈达尔的电影,法语的电影,神游的电影,“进入”就是退出?于是一切都和戈达尔无关,在观者的层面上所展开的是观者的思路,观者的感悟,观者的体验,观者的文本:82分钟的电影,被观影的电影,神游的电影,说了可能什么也没有说的电影。
因为戈达尔就是一个演员,一个被看见的演员,一个在舞台上表演的演员,服务员对坐在宾馆房间里的胖子说:“演员不喜欢被打扰……”不喜欢被观者打扰的戈达尔是作为演员的“导演”而出现的,他深夜接到了一个电话,嘈杂的铃声开场,戈达尔很愤怒地说:“在20世纪末,混蛋电话响起来了……”混蛋在电话中要求戈达尔写作,然后拍摄电影,然后发行,整个时间只有24小时,一天一夜的闭合,就包括了创作、制作和与观众见面。这是一个怎样的任务?在20世纪末的时候,就是“末日”般的任务,所以戈达尔生气了,因为那个时候,他已经完成工作准备度过平静的夜晚,他的思想在遥远的欧洲地区,沉浸在法国森林与意大利湖之间,思路被打破,生活被改变,戈达尔当然生气了,但是,他却说:“我原谅了混蛋。”于是,他赶去了汽车修理厂,车子修好后他坐了上去,然后去了机场,然后坐上了飞机。
戈达尔是戈达尔镜头下的戈达尔,是身为导演的演员,在电影创作和制作的导演身份之前他是演员,而戈达尔的演技果然不错,从撅着屁股蹲在那里,到汽车启动而跳进副驾驶室,完全一气呵成。他还被“混蛋”安排的人员称为“王子”,乘坐飞机去温布尔登,在登机时间都错过的情况下,还被破例请到了机舱里。而在飞机上,戈达尔依然是作为一个演员出现的,飞机上的一切都显得混乱,有女同光明正大的亲热,有乘客相互间的推搡,有用帽子喝粥的场景,也有乘务人员带着大家念出“古老的海洋是地狱”的句子,而戈达尔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妇人,戈达尔帮助她整理毛线,还一起看那张写有“1968年5月”事件的报纸……飞机上的15个人,和戈达尔一样似乎经历了这个末日被叫醒的现实,机长拿着一本书在阅读,书名是《如何自杀》;男乘客问旁边的人:“歌德死之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加上乘务人员念出的古海洋的地狱比喻,一架飞机似乎正飞向最后的末日,“上帝死了,上帝会一直死去,我们杀死了他……”被说出的上帝死了应景了这一架飞机,因为飞机在高空,没有遇见上帝,上帝是一个空缺的存在,只有演员,只有文本,只有被说出的死亡。
导演: 让-吕克·戈达尔 |
“飞机上的时间是垂直的。”这是一句充满了哲理的话,它连接着天和地,它连接着想象和现实,它也连接着生与死——从地面上升去往天堂,但是上帝死了,所以从天空下降就是回到大地,“我们从未倒下吗?你难道看不见黑暗吗?除了黑暗,还有什么?”在这样的疑问中,身为导演的演员,戈达尔似乎已经进入到了那部电影的创作中,“最低下的创作和质变相互作用,这把它引向它自己的神秘,然后超越反抗,然后超越和谐。”要戈达尔在24小时之内完成创作和制作,就是一种低微的行为,它最终只是走向文本的神秘,但是文本之神秘,可以超越反抗超越和谐,或者说,这种低下的创作本身就提供了一种死亡,上帝没有了,混乱在发生,不用创作,这也是最好的电影。
从登上飞机,到飞机降落,走出机舱的戈达尔身边带着的是装进了十个铁卷的电影胶卷,这也就意味着这部在24小时创作和制作的电影已经完成,走出机舱的戈达尔又跌了一跤,躺在胶卷上的戈达尔丑态百出,但也略显可爱,这更是身为演员的戈达尔演技的充分表现。一部电影创作和制作完成了,飞机上发生的一切是不是反而变成了“内容”?而这个内容指向上帝之死,似乎又是关于信仰、死亡的主题。从这个已经完成的状态出发,延伸出的是另两条线索,一条线索属于关于死亡的创作,另一条则是关于死亡之后爱的制作。一条线索和一个叫安特的胖子有关:安特在除草,开着车的西卡特对他说,自己已经结婚,要去巴黎买衣服,还要和巴西大使吃晚餐,还要和卡伯特一起看歌剧,也许还要去印度,因为叔叔认识女王……这是英国贵妇的上层生活,但是西尔特却迷路了,她找不到去往巴黎的路,而当她问安特的时候,安特并没有指明方向,他只是说:“如果你去巴黎,帮我给拉·封丹打电话,告诉他他是一个混蛋。”写寓言的拉·封丹是一个混蛋,似乎在那一刻,安特就变成了戈达尔,只不过在寓言里,只不过是一个演员,于是安特的故事变成了戈达尔那部24小时创作的电影人物。
《神游天地》电影海报
安特进入了寓言,安特演绎了故事:他在谈判时被一把刀刺中;他在海边的房子里看见了外面的女孩和女人,他和女人跳舞,女人脱掉了外套甚至和他裸体跳舞,但是一眨眼,裸体的女人不见了,他只是模拟跳舞;他为打高夫球的西尔特和男人服务,但是他总是坐下来看书,书被男人扔在了地上,他又掏出了另一本,在男人和西尔特亲热的时候,他把球扔进了小洞里;他遭到了逮捕,手铐铐在火车的窗户上,警察问他做了什么事,安特说:“我只是想偷看女人的屁股……”在边境的铁丝网旁边,他和许多人一样躺在那里,男人说:“记住我还活着。”另一个男人说:“我住在终点酒店……”还有一个男人说:“我从未听说过这首诗。”而安特在那里自言自语:“不要一个人死,人要随着我死……”安特被刀刺中,安特和假象的女人跳舞,安特被追捕,安特面对死亡,安特的故事就是电影的故事,故事里有谋杀,有死亡,有逃亡,有偷窥,事件构成了文本,文本表现死亡——而这一部电影的创作难道不是拉·封丹的一个寓言?
当然创作之后是制作,制作沿着另一条线索展开,与其说是线索,不如说是一个场景:乐队在进行歌曲的最后制作,他们调整音轨,他们做好平衡,他们不断试唱,歌曲里有死亡的主题,“只有通过音乐,死亡才通向光明之路……”歌曲里有关于创作的表达,“每一个创作都是奇迹……”歌曲里也有关于爱的抒发,《爱的力量》是乐队主打的歌曲……乐队的制作一直是平静的,和安特的故事截然不同,即使在叙说着死亡的时候,它也是一种平静的表达,因为在他们看来,死亡通向另一个空间,死亡之后是爱的开始。
创作的过程是惊险的,是虚幻的,甚至是危险的,而制作的过程却是平缓而平静的,这仿佛是一种倒置,创作应该是认真的,沉重的,形而上的,制作才是没有思想的参与过程。当制作和创作被反转,24小时完成的电影或者是一种未完成的状态,“在任何文明之下,人都不能选择死亡,但可以选择不出生。”这是安特说过的一句话,它在寓言层面变成了对电影的讽刺,死亡在发生,上帝的死亡,人类的死亡,内心的死亡,自己的死亡,但是根本无法选择死亡,真正的死亡就是不出生,就像一部电影,创作了,制作了,并不意味着真正的诞生,它很可能是一种谋杀,所以最后戈达尔的电影在放映,其实什么也没有——天没有亮就是一片黑暗,电影没有诞生就是死亡,“夜晚最后一次聚集它的力量,打败了光明,但是光明从背后给了夜晚一刀……”但是,24小时之外需要的是等待,没有混蛋,没有混乱,没有政治,没有权力,没有剧院,也没有演员,没有逻辑,也不需要进入,不需要逻辑,戈达尔是戈达尔,观者是观者,“似乎要到天亮才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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