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9《天鹅挽歌》:“他”能否成为“我们”
在艾拉之家的实验室里,隔着玻璃的他和他是彼此独立的存在;面对面进行所有记忆的删除和复制,卡梅隆终于中断了这一切,“因为你不是我”;面对犹豫甚至拒绝的卡梅隆,杰克告诉他:“我不认为她抛弃了我们,让我们共同面对。”从彼此独立的他和他,到中断过程中凸显的你和我,再到消除疑虑的“我们”,在这个并未涉及伦理的克隆人的故事里,似乎一个终极的问题被提出:“他”是否能成为“我们”,彻底地、纯粹地、完美地完成主体“我”的最终命名?
当本杰明·克利里用“天鹅挽歌”来讲述这个故事,很明显他进行了肯定的回答:“天鹅挽歌”当然是指天鹅在逝去之前唱起最唯美的歌,那首唯美的歌便是“挽歌”,它意指的便是“收官之作”,对于身患疾病面临死亡的卡梅隆来说,他就是天鹅,当最后唱起天鹅挽歌,也就意味着完成了生前最后一个作品,而这个作品就是完全替代自己并成为自己的克隆人杰克——本杰明·克利里在电影最后,让这首“天鹅挽歌”响起:卡梅隆通过视频监视器看见了在自己家里的杰克,杰克和妻子波比在一起,波比对杰克说起的话是:“我爱你,卡梅隆,永远!”
爱的永恒性便是本杰明·克利里赋予天鹅挽歌的主题,那是深情地表达,那是唯美地回应,那也是完整地替换:波比看见的就是自己的丈夫卡梅隆,杰克就是成为了卡梅隆,卡梅隆虽然在不在场的视频中看见了妻子和另一个自己在一起,但是杰克已经不再是“他”,而是“我们”——卡梅隆和杰克结合在一起的“我们”,他和他组合在一起被命名的“我们”。但是在这个天鹅挽歌真正唱起的时候,“他”真的跨过了技术的、伦理的、逻辑的障碍,而成为“我们”?这个命题更为直接的疑问是:克隆技术真的能够在记忆的移植中实现“死而复生”的奇迹?
本杰明给了这个问题一个温热的结尾,在他看来,这不仅仅是技术上的可能,更是在情感意义上可以完成,而给出的唯一答案便是爱,永恒的爱。其实在这部电影中,本杰明并不打算过多地从技术层面去探讨这个问题,或者说,他初设了一个技术已经解决了伦理问题的时代。“艾拉之家”实验室里,心理学家道尔顿向卡梅隆介绍智能系统时就说,它能承担大约50个人的工作,复制记忆便是其中工作之一,而在卡梅隆决定在自己身上实施这个项目之前,凯特的选择已经为他打开了这扇门,一个已经濒死的女人,选择另一个克隆体为复生的自己,当最后她逝去,另一个她进入了自己原来的生活,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技术上能够实现,关键是观念上、情感上甚至伦理上的,而卡梅隆的忧郁、拒绝和当初的放弃,就是从这些方面思考的,所以本杰明在电影中需要解决的就是这样的问题:克隆人是不是可以复制成为另一个自己。
卡梅隆身患疾病,对于他来说,死亡已经离得越来越近,所以在这里,本体和克隆体就截然被分开了:本体面临着生老病死,这是一种在肉身意义上的困境,或者说是作为人无法避免的一个问题。但是克隆人显然没有这个问题存在,或者克隆人的存在就是为了避开本体肉身死亡的现实。所以肉身之于本体具有唯一性,它最终的指向是死亡;克隆人在克隆了本体的所有记忆之后,可以继续生活下去,在这个意义上,他和他是不同的:本体代表着肉身必死的一部分,克隆体代表着记忆复制之后的生,生命和记忆就这样变成了死和生。所以对于本杰明来说,如何将生命和记忆结合在一起,如何将生死放在一起,而这就是从他变成“我们”的艰难过程。
导演: 本杰明·克利里 |
从他到我们,本杰明是从不同维度、不同层次上建立同一性。首先是在背景的设置上,卡梅隆作为本体面临着疾病的折磨,面临着死亡的逼近,他很容易想到的是妻子波比死去的同胞兄弟安德烈。安德烈死于一场摩托车车祸,车祸发生悬挂于树枝上的尸体是死亡最残忍、最直接的表达,因为亲人的死亡,所以有了悲伤,打击最大的当然是波比,那段时间她几乎是以泪洗面。安德烈的死成为了波比生活中的一个阴影,她无法摆脱,她陷入在悲痛之中,而这个阴影也成为了卡梅隆的阴影,但是对于卡梅隆来说,并不是安德烈惨烈的事故,而是人的死这样一个终极命题,死亡意味着自身的痛苦,死亡更意味着家人的悲伤,在更高的层次上,死亡意味着被人慢慢遗忘——如果卡梅隆也在疾病的折磨中死去,妻子波比和儿子科里是不是会最后遗忘自己?最爱的人是不是真的变成了一种空无,甚至在卡梅隆的心里,基于自己的视角,不是妻子和儿子主动忘记自己,而是死去的自己被无情地遗忘。
死亡成为卡梅隆陷入困境的一个背景,同样让他走出困境的也是关于死亡的另一个背景,那就是凯特之死。卡梅隆是在自己最无法接受的时候遇到了在艾拉之家的凯特,坐在湖边长椅上的凯特显得很安静,她即将走向死亡,但是她选择了克隆,对于女儿,对于另一个自己,她没有担心被替换,更不担心被遗忘,而当她看到视频上显示的是自己和女儿在一起,她安然闭上了眼睛,没有遗憾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安德烈的死亡和凯特的复生,给卡梅隆提供了选择的背景,而实际上,它们也构成了关于卡梅隆选择的因果关系,因为人必然会死,所以必须活着,因为肉身在死亡中消逝,所以应该给爱着的人一曲“天鹅挽歌”。
在生与死的背景之外,对于卡梅隆来说,必须做出自己的选择。在无法逃避死亡的现实面前,卡梅隆去了艾拉之家,就是选择的开始,但是在隔着玻璃的世界里,他看到的是另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在他的世界里,玻璃后面的杰克就是一个“他”,“我不能这么做。”这是他的决定,这个决定就是截然分开了自己和他,也就是说,在那一刻他把杰克看成是一个替代自己的“他者”。的确,他和他是不一样的,脸上那颗痣是最明显的区别,一个黑以一个白衣的黑白分明更是本杰明在强调的不同,但是在技术已经成熟的克隆时代,他和他具备完全的DNA,只要将本体的记忆复制,他其实就是一个“我”,一个把肉身和记忆结合起来的“我”,而这个“我”在结合意义上就是“我们”。虽然在技术上达到了,卡梅隆在观念上还是无法接受,在情感上还是无法跨越,他依然害怕自己被遗忘,他依然担心杰克只是一个“他者”,“因为你不是我。”
《天鹅挽歌》电影海报
因为你不是我,所以无法接受波比会和杰克生活在一起,因为你不是我,所以波比肚子里的孩子七个月出生后会没有父亲,因为你不是我,所以和科里不会融洽相处……所以卡梅隆会在夜晚逃离出来“回家”,所以他在视频里看见杰克竟然骂科里,所以他无法忍受波比和杰克睡在一起。但是他真的不是我?他和我真的不能成为我们?杰克说他自私,因为卡梅隆的犹豫和拒绝必将重新回到肉身之死的结局中;杰克劝说他,这不会是一个人取代另一个人的事,而是“我们”的事,“我们要共同面对”——而其实波比和卡梅隆身为夫妻,在婚姻上他们也曾遇到“你”和“我”这样的矛盾,甚至卡梅隆还有过出轨的经历,就像爱情本身,波比说:“我不能没有你,我们能解决问题。”将“我”和“你”合在一起,就是“我们”,我们在一起,我们解决问题,我们就是为了一种永恒的爱。
在犹豫之后,在拒绝之后,在跑回家却发现杰克就是自己之后,卡梅隆终于知道了“我们”的意义,我们就是记忆和肉身的结合体,我们就是用爱维系在一起的存在:卡梅隆第二次回家,走到了正在熟睡的科里身边,当科里醒来父子一起喝啤酒吃毛豆,他对科里说:“我爱你。”卡梅隆走进波比的房间,波比说“我做了一个噩梦”,卡梅隆深情地拥抱了他,说孩子生下来叫“安德烈”,说“我曾经出过轨”,波比却是释然,卡梅隆最后说的是:“就算一个我不能陪你走下去,我也会让另一个我永远陪你走下去。”杰克一直在他的身后,他也知道杰克在自己家里,最后卡梅隆把自己的戒指摘下来给了杰克,“照顾好他们。”而在返回艾拉之家之后,卡梅隆通过视频,看到杰克和波比幸福地在一起,波比对杰克说“我爱你”——视频让卡梅隆在场,视频让卡梅隆感受到爱,而波比对杰克说出永恒之爱,也仿佛是在对卡梅隆说——他和他没有区别,他和他成为一体,他和他就是“我们”。
天鹅挽歌响起,是杰克成为了卡梅隆的最后作品,是将死的卡梅隆变成了复生的杰克,他和他在永恒之爱中成为了“我们”,甚至肉身也没有死去,甚至记忆也没有复制。对于“我们”的温馨回答,本杰明用一个科幻的外壳重新阐述了永恒之爱的意义,这当然是在一种人性意义上的阐述。但是返回问题在逻辑上的起点:他真的可以成为“我们”?杰克拥有卡梅隆的DNA和全部记忆,除去肉身性死亡,杰克就是卡梅隆,这是本杰明电影中的逻辑,但是毕竟杰克不是卡梅隆,毕竟他们是隔着玻璃的他和他:卡梅隆一定会死,杰克至少在当下是不死的,除了杰克不具备死亡之外,他的特殊性还在于既拥有卡梅隆的所有记忆,也将拥有卡梅隆死后的记忆,那么在这个意义上,杰克就不是卡梅隆;如果卡梅隆死去了,杰克成为了卡梅隆,和波比、科里以及安德烈生活在一起,他心里一定存有卡梅隆在艾拉之间实施这个克隆行动的全部记忆,这段经历波比是不知情的,那么杰克将永远藏着这段记忆,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告诉波比?另一种可能,杰克和波比生活在一起,如果有一天波比也生病了,波比也和卡梅隆一样选择了克隆自己,那么最后生活在一起的就是杰克和另一个波比——当所有的东西都被置换了,他和他,以及她和他,或者他和她,还是那个活在永恒之爱里的“我们”?
也许对于本杰明来说,天鹅挽歌只不过建立了一个跨越生死的乌托邦,记忆存在,爱存在,我们存在,但在现实和命运面前,那只不过是一个投影,就像卡梅隆在火车上遇到波比,爱情信物的巧克力其实被置换了,打动内心的那张素描只是一个摹本,而隔着玻璃窗,这边的他叫杰克,另一边的他叫卡梅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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