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1-29《安妮特》:舞台的边界在哪里?
歌声、字幕,以及最后“片尾有彩蛋”的提示,将一部歌舞电影带向了现实和电影的边界:这是一部献给导演莱奥·卡拉克斯女儿Nastya的电影,这是一部剧组人员向大家说“晚安”的电影,这是一感谢爱伦·坡、作曲家、歌手的电影——当剧组人员拿着灯笼在夜晚行走,充满欢笑的彩蛋世界不仅结束了这部电影,也在抽取了剧组成员的最后展现中让歌舞落下了帷幕,这是一种双重的解构,于是,剧组成为剧组,观众成为观众,于是,电影成为电影,现实成为现实。
这是莱奥·卡拉克斯故意打破电影和现实的界限而还给观众一个自主的空间?可是在电影一开始,一段开场语却将观众纳入到去除了现实和电影界限的舞台之上:“女士们,先生们,现在请您开始集中精力,如果您想唱歌、大笑、鼓掌、哭泣、打哈欠、喝倒彩或者放屁,请在您的脑袋里完成这一切——只可以在脑袋里哦。现在,请您保持安静,并屏住呼吸,直到演出结束,演出期间,呼吸将不被允许,所以现在,请您最后一次深呼吸,谢谢!”在脑袋里完成唱歌、大笑、鼓掌、哭泣、打哈欠、喝倒彩或者放屁,就是把一切和观看无关的动作都剔除,就是完全进入到沉浸式的体验中,而且不允许呼吸,当去除了作为观众的一切行动,观众不再是现实中的观看者,他们成为了舞台的一部分。
这是舞台开演前的要求,当作为观众的“你”变成了尊称的“您”,实际上进行了双重的操控:一方面这个开场的要求是针对坐在舞台之下观看亨利脱口秀和安歌舞演唱的观众,当他们集中精力,屏住呼吸,就是完全进入到著名演员亨利和安营造的舞台时空中;另一方面,在片名出现之前说出这一大段的观看礼仪,也是完全针对观看电影《安妮特》的观众,只有在播放完“观影要求”,一部影片才能进入到具体情节中,观众也能在电影院里体会不一样的观影感受。双重的操控都是针对观众的,但是在这双重的操控中,舞台其实展现了三个维度的文本。
第一个文本当然属于亨利和安,而且属于在舞台上表演脱口秀的亨利和高音女王的安,一句“好戏将要登场”打开了舞台的帷幕:安披着绿色的睡衣,打开了通向舞台的门,然后面对舞台之下的观众,他咳嗽,他喝水,他讲起笑话,他说起自己为什么要做脱口秀演员;安背对着观众,她站在舞台上颤抖着,然后慢慢唱到:“月光何处寻”……这是第一层的建构,这里有舞台,有演员,有观众,有“是时候开始了”的提示,更有在开始之前乐器准备、试音等环节,这就很明显将舞台视作一个独立的存在,也只有在观众集中精力、屏住呼吸中才能进入到对表演的欣赏与和舞台的互动中。
舞台、演员、观众和剧组,组成了第一个文本,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封闭的,就像剧场本身。但是这个第一层次的文本却为第二个文本创造了条件,一切都发生在舞台上,一切都在剧场里演绎,这便将演出推向了第二个维度:亨利在表演脱口秀的时候,和观众处在一种互动中,“你为什么会成为脱口秀演员?”观众齐声问他;在亨利出场前和出场后,观众在大呼他的名字,这是一种对偶像的狂热;亨利说起自己爱上了高音女王安,在玩笑中让观众开口大笑……而在安的演出中,她会从背面走向正面,然后又从舞台穿过后面的门进入到森林里,那里是黑暗的,是神秘的,甚至还有动物,然后安再次回到舞台,在进入和出来的转换中,超越了舞台布景的森林其实也是舞台的一部分,这是一种延伸,在这种延伸中,舞台也不仅仅是表演的地方。
导演: 莱奥·卡拉克斯 |
观众和演员,舞台和实景,这是一种互动和延伸的方式,而在这第二个文本中,现实渐渐渗透到舞台里,让舞台逐渐成为电影的主体空间,讲述的也变成了现实中的故事。亨利和安的爱情,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是浪漫的林中漫步,是激情的肉体享受,是挠脚的两人游戏,“我们一见钟情,我们彼此相爱……”一个是骑着摩托车每晚去接她,一个是演出结束后拉着他的手,他们从舞台返回现实,又将现实变成节目:安演出时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的死期将至。”回到寓所,看到的是电视里六位暴力受害者的控诉,安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亨利在舞台上开始讲述他和安之间的隔阂,“爱情让我病入膏肓,爱情让我变态……”他说起挠安的脚,却让安走向了“死亡”,虽然还是脱口秀节目,虽然带着戏谑,但是在亨利“我杀了我的妻子”中,这种玩笑本身引起的是不满,于是观众开始骂他是“变态”,开始指责他,从最初的对他的疯狂变成了对他的讨伐,这是舞台和现实双重意义的演绎,观众自然成了故事的阅读者和评价者。
而在从第一个舞台走向第二个舞台的嵌套中,不仅观众进入了两种维度里,而且莱奥·卡拉克斯故意制造了这种双重建构的结构,从最先“好戏即将登场”时对剧组人员的介绍,到演出开始后“一起体会”的共融,都处处展现了这种结构的安排,作为一部歌舞电影,他打破了舞台之上和舞台之下的界限,当舞台上的演员走下舞台,走入人流,在街上他们依然载歌载舞,并且将歌迷、警察都纳入到表演体系中,无疑就是“一起体会”的融合空间,演员走向现实,成为演出式的电影,现实被纳入舞台,成为电影式的演出,于是,亨利唱到:“我杀了他们。”于是安唱到:“我拯救了他们。”在杀死他们和拯救他们之间,一种更为开放的互动结构得以建立。而且,亨利和安之间的生活慢慢演变成了被播报的电视新闻,他们的故事完全被置于观众的观看之下,也正是在这种意义之下,第三中文本得以建立,那就是莱奥·卡拉克斯的电影本身,这是一部141分钟的电影,是一部关于爱情和死亡的歌舞片,而它所面对的是坐于影院或电脑端的观众。
至此,三种文本被建立起来:亨利和安在舞台上演出的节目,他们将自己的故事搬上舞台并和观众互动形成的文本,电影观众观看的《安妮特》的电影。构建三重文本,并在嵌套中展开情节,莱奥·卡拉克斯的超文本并没有特别引人之处,重要的是,他用自己的手一步步解构这个三重文本。亨利和安的生活慢慢产生了矛盾,甚至引发了冲突,安一个人在游泳池里的悲伤,亨利在骑摩托车是的狂喊,都在解构他们的爱情,而最后当以挽救爱情为目的的游轮在暴风雨中颠簸,这是毁灭的开始:安最终在喝醉的亨利注视下沉入海底,这是一种死亡;曾经暗恋的伴奏员变成了指挥家,他依然毫无遮掩对安的爱,当他来到亨利的家中,与亨利和安的女儿安妮特在一起的时候,吟唱起只属于亨利和安的那首歌曲,愤怒的亨利将他推入了游泳池,导致了他的死亡,这是第二种死亡;亨利的杀人罪行被暴露,于是他变成了杀人凶手,于是被关进了监狱,这是第三种死亡。
《安妮特》电影海报
爱情的矛盾和生活的裂变,造成了三种死亡,这些都是在现实层面对结构的解构,但是在解构中,结构似乎还是完好无损的:亨利在舞台上就在讲述自己的故事,他们的矛盾激发也一直成为电视新闻的报道主题,亨利杀人罪行暴露,观众把他称作“杀人犯”。而真正开始对结构进行消解的则是安妮特的出现,她是亨利和安爱情的结晶,是他们心中“独一无二”的存在,当亨利缺席的时候,安抱着她感到安慰,当安沉入海底之后,亨利对安妮特说:“还有爸爸在。”安妮特之存在,维系着他们最后的关系,而且,安妮特也成为了演出的另一种突破:亨利买来了一盏灯,在旋转中灯光如夜晚的星空,而此时安妮特发出了美妙的声音,亨利听到了歌声,“这是一个奇迹。”他于是开始将这个奇迹推向了舞台,小小的安妮特便成为对他们演艺事业的继承,她开始了全球巡回演出,让全世界的歌迷疯狂。
安妮特在表面上看起来是亨利和安的一种延续,是他们舞台生活的延伸,但是安妮特的特殊之处在于,她在本质意义上是解构者。亨利看中她并将她推向那个舞台,是一种对她的剥削和利用;死去的安也化为鬼魂,她通过安妮特缠绕着亨利,让他感受到失去挚爱的痛苦,所以在亨利和安那里,安妮特就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这种工具属性也使得所谓的演出走向了空无,当最后一场演出开始时,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安妮特对所有人说出了一个秘密:“我爸爸杀人了。”——这是双重的消解,安妮特结束了自己作为一个歌星的演出生涯,这是舞台文本的终结,她同时揭秘了亨利的杀人者身份,这也使得亨利和安之间的故事也走向了终结。在狱中,安妮特看望了亨利,这是双重终结的标志:在莱奥·卡拉克斯镜头下一直以玩偶的形象出现的安妮特终于变成了真实的人,这是她被利用的玩偶身份的终结,而当她听到亨利“我站在悬崖边缘,下面是深渊”的忏悔时说,“你们两个都在利用我,现在你说什么都没用了,我将永远不再歌唱。”于是在走出牢房那扇门之后,她向亨利挥手,“再见了!”
不再是玩偶,不再是歌星,不再是他们的女儿,这是安妮特摆脱玩偶属性的一次努力,当牢房里只剩下那个玩偶的安妮特,文本也只剩下了一个躯壳。双重的解构之后,是莱奥·卡拉克斯最后对文本的拆除,“片尾有彩蛋”的提示让演出变成了单纯的演出,剧组人员的公布则让电影变成了单纯的电影,在舞台是舞台、电影是电影的分割中,“请您最后一次深呼吸”的要求也不再具有约束力,于是,电影在141分钟结束,真实而唯一的现实是外面一片将要下雨的昏暗天空,它是不期而遇的另一个“是时候开始了”,它是无法被预知的“好戏将要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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