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11-29《绞刑架下的报告》：不要用悲哀来纪念我
正好七步，从门口到窗户；从窗户到门口，也正好七步。
——《67号牢房》
从门到窗口是七步，从窗口到门是七步，七步是前进的七步，七步是转身的七步，七步是重复的七步，在布拉格庞克拉茨纳粹德国秘密警察监狱里，伏契克就这样完成了狱中的“七步诗”。这一句话被读到是在初中，入选初中教材的这篇文章就是《绞刑架下的报告》这一章，而在三十多年后被唤醒是在南京“先锋书店”的特价角落里，仿佛时间远去了，仿佛记忆远去了，但是制造着回环效果的“七步诗”却始终刻印在头脑中，而在纪念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的今天读到，在留下了暴力和血腥记忆的城市南京读到，它的纪念意义似乎超过了一个简单的文本。
1942年4月24日，《红色权利报》和《创造》杂志的编辑伏契克不幸被捕，在遭受监禁411天后他被柏林纳粹法庭判处死刑，两个星期之后，即1943年9月8日，他被处死，《绞刑架下的报告》就是伏契克从被捕入狱到被判处死刑写就的回忆录，而这一文本最终被保存下来实属不易，它和一个“好心人”有关，在《“400”》中伏契克回忆在1943年的“五一节”，一个好心人送给他铅笔和纸片，“允许”他悄悄写作，这让伏契克非常兴奋，“多么令人欣喜呀！我又得以——哪怕是只有一会儿——以新闻记者的身份和目光，来报告这个新战场上的五一节了。”当时他还不知道这个值班的看守叫什么名字，而在《英雄与魔鬼》中他终于知道这个人名叫阿多尔夫·科林斯基，一个“我永世不忘的名字”，那时科林斯基主动让他记下狱中所见所闻，关于如何被捕，关于何人背叛，关于狱中的表现，“不是为了现在……而是为了将来”，为了让这一切不至于随着一个人的消失而永远消失，于是科林斯基给他拿来了铅笔和纸，“我如获至宝地接过这些东西，又格外谨慎地把它们藏了起来，我生怕搜查时露出珠丝马迹。”对于科林斯基的这一行为，伏契克赞叹于他的勇敢，“在这样一个险恶的环境中，他能主动地朝你伸出手来——他得具有何等的雄心，何等的胆魄呀！”在他看来，科林斯基是一个从来不骂犯人更不打犯人的看守，他总是说捷克话儿从不说外国话，再进一步，伏契克了解到他出生在捷克旧式家庭里，后来冒充德国人才得以在监狱任职，他身上“那种捷克劲儿”也曾惹怒监狱长，但是在伏契克看来正好代表了捷克的民族精神和血统精神，“是千军万马，是世界上所有的力量都无法消灭得了的，即便是消灭了我们的肉体！”
伏契克为有科林斯基这样一个典型的捷克人而骄傲，他永世不忘科林斯基的名字，并不仅仅因为他秘密保留了《绞刑架下的报告》，而且他就是捷克民族的英雄，“他为了整个民族的解放、为了祖国的独立自强，自觉自愿地担当起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接踵而至的考验给了他无数次钢铁般的锻炼，使他成为真正的英雄！”伏契克被杀害之后的1945年5月，妻子古斯蒂娜幸运地从监狱中被解放出来，她打听到丈夫已经被法西斯残忍杀害，知道在监狱之中伏契克写下的文稿都被偷偷带出了监狱，于是找到了这名好心的看守，将保存在不同地方的稿子整理出版，于是就有了这本著作，这个“永世不忘的名字”也成就了一部反法西斯的经典著作，它在文本意义上也是一部“永世不忘”的作品，而伏契克在其中所表达的精神就是无法被消灭的“捷克劲儿”，他在《作者寄语》中就说到了用笔“努力试着把它述说出来”的意义就是精神不岁肉体消灭而消灭，“如果在我没有讲完之前，敌人的绞索就勒紧了我的脖子，那么会有千百万仍然活着的人，一定把它完美的结局接续出来！——亲爱的读者朋友，对此我坚信不移！”
讲述出来的意义何在？对于一个文本来说，对于一份报告而言，它具有的意义就是记录：伏契克记录了自己入狱后的“二十四个钟头”，1942年4月24日，“还有五分钟就十点了”，这原本是一个温馨而又美好的春夜，但是在叶林涅克家秘密碰头的时候，秘密警察突然闯了进来，手上有枪的伏契克没有向敌人开枪，“咫尺之间，乱枪之下，我的朋友们也断然免不了一死。”于是他和在场的同志都被逮捕；被带到秘密警察反共科，敌人对他进行了审问，伏契克拒绝回答，他们抓来了妻子，妻子也以“不认得”作答，这二十四小时是受到严刑拷打的二十四小时，也是伏契克视死如归的二十四小时，“嗨！朋友们啊，你们用不着担心，我是不会叛变的，即便打死我，我也不会屈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们就相信我吧！我已做好准备，视死如归，至死不渝！”伏契克记录了自己在狱中度过的五一节，被捕入狱一周之后，他听到了监狱里小钟楼的钟敲了山下，这是他第一次在狱中听到钟声，也表明被捕入狱以来他第一次完完全全地清醒过来了，他遥想在莫斯科街头参加五一节检阅的线头队列已经欢声雷动了，而同时千百万人正争取人类自由而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最后二战，而在一年后的五一节，伏契克和狱中的难友穿上了最好的衣服作为节日的盛装，领到了三个大圆面包，九点整又想象莫斯科克林姆林宫的大钟敲响了十点，红场上的大游行开始了，亿万人民高唱《国际歌》，“难友们，让我们也唱起来吧。为自由歌唱，为人类歌唱，歌声就是力量，歌声将使我们斗志昂扬。”
| 编号：C38·2251101·2379 |
在这四百多天的狱中生活中，伏契克回忆被捕那晚的情形，分析除了出卖自己和同志的叛徒，那就是自己的“搭档助手”米列克，这个曾在西班牙打过仗、在法国集中营呆过两年又在布拉格从事秘密工作的革命战士，却成为可耻的叛徒，“而现在反在秘密警察的皮靴之下丧胆失魂了，为了苟延残喘而不要灵魂和道义了，为了自身的性命而出卖共同斗争的战友了！”在布拉格庞克拉茨监狱里，伏契克遭受了毒打，每条裤管、每只袖筒里都隐藏着疼痛的折磨，67号牢房里书写着“七步诗”，难友们来了又走了，而那个叫“400”的“电影院”，数以千计的男女难友在这里的长凳上轮流看过“电影”，但他们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集体主义思想和信心，“它成为这座黑暗魔窟里的星星之火，这块深入敌人心脏的特殊战场上的燎原之火……”在这个法西斯的魔窟里，有无数双手，他们是支撑着的力量，他们会递来食物，他们会搀扶着你，这里也有无数双眼睛，当你奔赴刑场时，这些眼睛是另一种力量，“使你明白，自己必须挺起胸膛、高昂头颅、迈出坚定的步子，因为你是他们的兄弟姐妹，你决不能给他们丢脸，你决不能因为自己的软弱而长了敌人的士气、灭了自己人的威风！”
这无双手和无数双眼睛的背后是法西斯制造的死亡，却同样体现着“那种捷克劲儿”，阿诺什塔·塔伦泽的妻子在1942年戒严刚开始几天就被杀害了，“她是世界上少有的英雄的女子”；被捕的叶林涅克夫妇在为地下党工作的日日夜夜从不考虑自己的安危，面对险阻他们也始终没有动摇；维苏希尔夫妇都是革命家庭出身，他们为寻找真理而走向了党组织，也在革命道路上付出了生命；丽达是勤奋好学的姑娘，米列克曾引起她的好感，但是米列克同样出卖了她，“知人知面难知心啊。”还有被称为“大叔”的斯科舍帕，他是一个“与魔鬼打交道的人”，一个有血有肉的铮铮铁骨；米洛什·涅德维特医生为了帮助被监禁的难友，自己在奥斯维辛献出了生命；安卡·维科娃，沉静自如又极富自我牺牲精神，但是在“戒严期”被杀害了……这些狱友和难友，是伏契克所称的英雄，“是历史铸造了他们坚实的身躯，是战斗锻炼了他们钢铁般的意志一他们战胜了吃人的魔鬼，他们战胜了黑暗和邪恶！是这些英雄们的鲜血换来了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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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伏契克：我们拥有“那种捷克劲儿” |
是英雄就必然有魔鬼，他们是纳粹政治力量的爪牙，“他们像柱石一样支撑着法西斯的反动统治，他们像根须一样维护着纳粹匪帮的黑色社会……”党卫队预备队员劳斯是一个“假面人”，他和“笑笑虎”法宾扬一样，表面看起来和善，但是内心却是极其恶毒；科克拉尔白天轰赶着犯人，他用公鸭嗓子歇斯底里叫个不停，实际上是在为自己壮胆；“小东西”经常给犯人捏造一大堆违反狱规的过失和罪名，有时甚至不分青红皂白……当然，伏契克记录自己狱中生活期间，发生了捷克反法西斯战争中的重要事件，那就是亨德里希被刺杀——前不久刚看完的电影《拂晓攻击》就是这一事件的重现。1941年捷克被德国占领，莱茵哈德·亨德里希被任命为波西米亚总督，他一手遮天掌握了捷克人的生杀大权，伏契克所在的党组织也遭到了法西斯的清洗，很多志士被捕，革命也只能转移到地下。捷克自由联盟和英国伦敦联手实施了名为“拂晓攻击”的行动之后，亨德里希被刺杀，但法西斯并没有因此而手软，甚至开始了对捷克进行疯狂搜捕，除了在布拉格进行大搜捕之外，利迪策村遭到纳粹血洗，这就是伏契克所谓的“戒严”期，在雨狱中的他每天听到纳粹点名叫犯人的名字，听到难友戴着手铐脚镣走出监狱的声音，他们是被拉到科贝里斯去枪决的，“鬼子们杀死许多无辜的工人、教师、农民、作家和职员，不管男女，不分老少，真是见人就杀。”
“在这黑暗的魔窟里，我们就是面对着死亡而斗争的。”伏契克记录的狱中生活不是舞台上的戏，而是血淋淋的生活，是不息的战斗，“瞧，大幕已经拉上了。人民啊，我永远热爱你们！我希望，你们时时刻刻都要提高警惕！”这份在绞刑架下完成的“报告”最后一句话，也成为对革命的一种注解。在某种意义上，《绞刑架下的报告》是对捷克艰苦卓绝的革命宏大叙事的一次记录，但是这“七步诗”更是个体生命的最后书写，“而生活中是没有观众的；每个人都是真实的角色。”这里有他对死亡的态度，1943年5月22日当他在结案上签下字，伏契克知道自己将去德国受审，然后是判决，“一百天后，鬼子们将把我处死”，面对死亡这一唯一结局，伏契克表示“死亡是无法避免的”；这里有他对爱妻的心语，他和妻子古斯蒂娜同风雨、共患难，永远相携相助，也永远无怨无悔，“从这之后，咱们很可能是永别了，咱们夫妻俩再没有见面的机会了。”但心底里听到的永远是“再见”；伏契克在唯一的死亡面前留下了自己的遗嘱：请求密友收集整理自己的文集，找到在父母家里的长篇小说《彼得的上一代》其中两章，提醒未来的文学家要发扬捷克最伟大的诗人扬·聂鲁达的传统，“允许我再重复一遍；我们为欢乐而生，我们也将为欢乐而死；我们曾为欢乐而斗争过，我们也将为欢乐而远离悲哀！”而在狱中他写给家人的书信更是触及了最真挚的情感。
伏契克希望妻子古斯蒂娜能够记住那个把手稿送出监狱外的科林斯基，“正是他，使我才能够不至于完完全全地死掉。”他写信希望知道爸爸妈妈最新的情况，“不要寄包裹来，或者可以寄点钱来，写清地址和我的姓名。”而他在给妹妹们的信中写道：“我由衷地希望你们在事过之后，不要用悲哀来纪念我，而要怀着我一直用以生活的欢乐来纪念我。”这封信写于1943年8月31日，一周前他已经被押解在路上，路过了考尔里兹和考特布斯，并在法庭上被宣判死刑，“那么，我亲爱的人们，我热烈地亲吻和拥抱你们吧！再见！——虽然这两个字不可能再实现了。”这是这封信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伏契克一生中写下的最后文字，一个星期后的9月8日，他死在法西斯的屠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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