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1《晒后假日》：隐藏在记忆深处
Aftersun，一种时间的标记，呈现出的是“After”的叙事：坐在沙发上的苏菲，看着曾经拍摄的家庭录像，耳边传来孩子的哭声，面色凝重的她陷入的是关于记忆的回响……这是二十年后的苏菲，这是已为人母的苏菲，这是经历了过去的苏菲，但是当一切都在“After”中展开，实际上却以返回的方式进入当下之外的过去：溯流而上的时间里又有怎样一种“Before”的故事？
从After到Before，导演夏洛特·威尔斯当然是要完成关于时间的叙事，完成时间叙事的工具第一种是最直接的，那就是正在播放的录像带。那时的苏菲刚满11岁，她将镜头对准父亲柯伦，然后对他说：“而你已经130岁了。”11岁和130岁隔着父亲与女儿的两种时间，仿佛是遥远的，是隔阂的，“当你11岁时你会想到现在的我在干什么？”用父亲的11岁来想象自己的11岁，是将两个遥远而隔阂的时间重新放置在一起，11岁是同一性的表现，于是录像建立起了关于时间的第一种叙事：苏菲在拍柯伦，拍他在阳台上扭动身体，拍他接受苏菲的采访，拍他“130岁”时的生活，而柯伦也拿起摄像机拍摄女儿的11岁，拍摄她无忧的少年时代，拍摄她有时陷入的忧伤。
父与女一起拍摄，拍摄11岁和130岁时的彼此，在时间的同一性中构筑影像。当然更重要的是，在苏菲11岁那年的假期，柯伦带着她去了一趟土耳其，在旅途中他们用摄像机记录两个人的点滴：旅馆里本来预定的是两张床，但是最后却只有一张床，苏菲躺在床上了，柯伦却在阳台上，抽着烟，摆动着手势，这一切就被录制了下来；在游泳池边，苏菲看着天上的滑翔机，她想要去乘坐，柯伦说她年纪太小，苏菲于是总是仰着头看着天空陷入少女的某种沉思，这一切也被录制了下来；他们去潜水，认识了周游世界最终还是回来的当地人，他们去看土耳其地毯，柯伦用850英镑买回来一条，他们说起那个总是和苏菲一起玩赛车的男孩麦克尔……旅途的生活是快乐的，遇见了一些人，认识了一些事物，懂得了一些道理，而这些都拍摄下来变成了影像。
影像是直接的，影像是可观的，影像甚至抵抗着时间，在这个意义上，构成时间叙事的影像连接起了过去和现在：不仅在旅馆休息时柯伦总是会拿出来欣赏，而且在二十年后苏菲还是可以看见曾经发生的一切，当录像带被倒放、被重复、被定格，仿佛时间没有远去，仿佛故事还在发生。但是，影像只是最直接也是最表象的存在，在时间的叙事中，影像所起到的真正作用是保留记忆，甚至是激活记忆，于是，夏洛特·威尔斯让时间叙事进入到了记忆之中。这是苏菲的记忆，从20年后的“After”进入“Before”的11岁，那些记忆便重新变成了当下，它是关于11岁的自己的成长记录，它是关于“130岁”的父亲的陪伴，它是两个人拉近距离的交流，当然它也是两个人必然分离的感伤。
| 导演: 夏洛特·威尔斯 |
“有时候，我抬起头看着天空，如果我能看到太阳，我就会想到我们都能看到太阳，尽管我们其实不在同一个地方，我们也没有真正在一起，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处于同一个时空，我们就好像在一起。”在苏菲仰起头看见天空的时候，她发出了这样的感慨，“我们能共享同一片天空真好。”但那只属于11岁的这个假期，这个夏日，这段往事。一个和母亲住在一起的女儿，一个是单身的父亲，假期让他们走在一起，共享变成了他们的渴望，于是在共享的渴望中，时间叙事在记忆中完成了愿望的实现。在那个电话之后，他问苏菲：“和妈妈相处还好吗？”苏菲说：“事情已经好转了。”她问柯伦：“你为什么对她说我爱你？”柯伦则说：“我们都是家人。”仅仅是家人，当苏菲听到柯伦又接起了电话，才知道对方不是母亲，而是另一个人。
知道父母已经分开，知道他们只有亲情，知道每个人都会开始新的生活，但是父女之间的感情则是唯一的。柯伦教她打斗技巧，可以有效挣脱别人从而保护自己；苏菲问他11岁生日的时候有过怎样的生日礼物，然后在结束旅行之前让游客一起祝父亲生日快乐；苏菲和麦克尔一起玩赛车，后来在泳池旁麦克尔对她说：“我喜欢你。”苏菲说：“我越喜欢你。”她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柯伦问她：“亲吻的是脸颊吗？”然后对她说：“我想让你明白，伴随着你长大，不管以后遇到什么事情，去什么派对，遇到什么男孩，磕什么药，你都可以随时讲给我听。”柯伦说不会回苏格兰了，苏菲则说爱丁堡有自己的家，柯伦告诉她：“你有的是时间，你应该成为想要成为的人……”
11岁的苏菲，“130岁”的柯伦，父女之间似乎敞开了心扉，似乎无话不谈，甚至有人还误认为他们是兄妹，这样的沟通，这样的对话，构筑起来的记忆，似乎是美好的，但是记忆依旧只是时间叙事中的一个局部，它和录像带共同构筑了可见部分，但是不可见的那一切在影像之外，在记忆之外，甚至永远埋葬在不可见和没有说的世界中。苏菲躺在床上的时候，看到阳台上的柯伦抽着烟扭动着身体，望着夜空，他也许不知道父亲那时在想什么，在给母亲打电话的时候，她从锁孔里看见了房间里的父亲，永远只是一个局部，而在播放录像的时候，镜头是一个空镜头，柯伦让苏菲把录像关了，于是只剩下漆黑的电视机，只剩下无人的镜子，只剩下空空的房间。
《晒后假日》电影海报
那一晚是一场晚会，苏菲上台去唱歌，本来她希望父亲和她一起上台，但是柯伦拒绝了她，当苏菲面带微笑唱完了那首歌，她走下来时目光中带着一种无奈和怨恨，后来她独自去了泳池旁，遇到了麦克尔，但是当她回来时发现房间的门锁着，父亲不在房间里。这是苏菲第一次找不到父亲，分离成为一种现实。而此时的柯伦沿着过道，走向了海滩，他似乎在寻找苏菲，但似乎是想一个人独处，在大海的涛声里，他隐没于夜色中，长达50秒的空镜头预示着一种消失。苏菲离父亲而去进入到迷路的状态中，柯伦也离女儿而去进入到消失的世界中，这是他们第一次离开彼此——为什么会这样发生？仅仅是产生了一些隔阂和矛盾？
这是关于记忆的一个空白，也正是这个空白展开了记忆之外的叙事：柯伦是父亲，但是又是在苏菲看来无法完全走近的父亲，是隐藏着秘密的父亲，甚至是想故意玩消失的父亲。在影像和记忆之外，夏洛特·威尔斯真正想要讲述的故事隐藏在深处：当苏菲靠在墙上的时候，隔着一面墙的柯伦正在用剪刀拆解右手的石膏，当血从上面留下来的时候，知道疼痛的只有柯伦——柯伦的手是怎样受伤的？故事隐藏着，对于苏菲来说这永远是一个秘密；苏菲问起他和妈妈为什么不在一起，柯伦也没有回答，只说和Keith租来的房子，柯伦不想回苏格兰，也是一种隐秘，对于苏菲来说，也是一个永远未知的故事；问起父亲11岁生日时得到的礼物，柯伦说起11岁时并没有得到父母的礼物，是自己去买了一只玩具，对于苏菲来说，11岁时的柯伦到底经历了什么，她也一无所知；当然，那个晚上，柯伦为什么不上台和她一起唱歌，为什么独自一人去了海边，苏菲也永远无法知道……
夏洛特·威尔斯是故意将柯伦的故事放置在缺省的叙事中，而最大的缺省来自于不断闪现的那场舞会，灯光在闪耀，它有限地照见了柯伦那张年轻而帅气的脸，但是他的表情并没有快乐，而是疑惑，不安，甚至是茫然，最后是那个拥抱的动作，他抱向的是何人，那时发生了什么？闪现的故事不断在重复，但是夏洛特·威尔斯始终没有对此进行必要的叙事，它留下了空间，它带来了疑问：是分离？是诀别？是伤害？抑或是主动地退出？甚至那是不是柯伦在演绎的死亡？夏洛特·威尔斯把柯伦的故事放在了隐秘处，是因为这个故事只属于柯伦自己，是因为对于11岁的苏菲来说永远无法理解——当录像带留下影像，当记忆被激活，时间叙事里留下的都应该是美好的？
当Before变成After，当苏菲同样面对成长的问题，其实录像和记忆又变成了看见隐秘故事的一个窗口：美好的背后是淡淡的忧伤，快乐的表象里有着不可言说的悲情，11岁和“130岁”之间横亘着一面墙，但是这面墙完全可以在岁月中被穿透：当父亲最后送别苏菲的时候，拿着摄像机的他转身穿过了一道门，最终消失——消失就像时间的单向道，但是在门开的时候，在看见背影的时候，难道不是留下了什么？它是永恒的影像，它是绵长的记忆，它更是时间永不远去的证明，“但在某种程度上我们处于同一个时空，我们就好像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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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时间“卡”尺下的永恒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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