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5《沃血家园》:寻找可以结茧成蛹的地方
坟前,只剩男人孤独地站着,轻声向地下的亡灵诉说着。那边桑林里,传来小男孩与少女一串串欢快的笑声。
——《五十一》
一面是死的悲伤,曾经爱过的女人在难产中死去,留下的只有那一个坟冢和孤独的自己;一面是生的欢喜,那些动荡的岁月都已经远逝,在硝烟散去之后是那一片翠绿的桑林,是少男少女共度的时光。死和生,也是现实和记忆,是萧瑟和繁华,是苦难和欢欣,它们共同组成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而这正是廉生在这部关于桑蚕业的“新历史小说”中抒发的主题,在“作者题记”中他说:“本书撷取其中一段刻骨铭心的岁月,以此管见这交错着磨难与不屈的业界人士的心灵历程。”
选择桑蚕业,也是印证了在这段岁月中关于个体、关于民族、关于国家的“特殊成长”历程,“丝绸,柔软而华美,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带给我们富庶的生活和饮誉世界的荣耀;蚕丝,绵长而坚韧,亦如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百折不挠的品格。”书名为《沃血家园》,就是要展现在“沃血”的时代,守卫并且维护家园的重要意义,“家园”在两个层面上被构建,一个是在动荡岁月中所具有的家国情怀,这是宏大的家园,这是历史的家园,这是生死选择下的家园;另一个则是个体意义上的家园,它是不被破坏的爱,它是舍命抵抗的情,它是不可磨灭的情怀,将两个家园结合起来,在“沃血”的时代背景下提炼“生生不息、百折不挠的品格”。
无疑,廉生是以罗安本的成长为主线,展现了那段岁月中的繁华与萧瑟,欢欣与苦难,但是罗安本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是这段岁月的见证者、亲历者,甚至是苦难中的牺牲者,但是他几乎没有直接参与过重大事件,他更是在不同利益、不同政治斗争中独善其身的象征,在某种意义上是缺席的,但是这种缺席却也是一种在场,甚至在繁华与萧瑟、欢欣与苦难的变换中,他的在场成为了一种坚守,这种坚守便是对“家园”的特殊情感,它在骨子里流淌为一种精神:在磨难中不屈——最后在坟前诉说着悲伤,但是桑树林里传来的笑声是他所经历一切之后的回归,它不是单纯的记忆,而是对美好生活的构筑,是对生生不息精神的赞颂,如丝绸一般“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罗安本的上一代,即罗家三兄弟的不同抉择和不同命运,构成了“历史家园”的第一重书写。父亲罗世俊固守家业,是从封建时代成长起来的老大,因为罗安本出生在祖父被杀那天,所以罗世俊认为儿子出生在凶日,他为父亲做七十周岁冥寿时让仆人赵达将罗安本带离了仪式现场,这种“避一避”的思想有着封建时代的影子。但是生于那个时代的罗世俊也是矛盾的体现,当魏知事因为揭露督军的余师长强征暴敛被秘密杀死,罗世俊被推举为潜城新的知事,但他并非是喜好功名,在魏知事被杀后,他内心是一种酸涩,胸怀壮志却死得凄惨无比,“想得酸涩,接任知事罗世俊眼里涌出两颗泪滴。”所以他接手这一任命,就是要为潜城百姓干事,发展蚕桑当然是最主要的事;但是随着督军之间发生的“江浙之战”,在复杂的局势面前,他又安于现状,当夫人在南北对峙中死去,罗世俊在悲伤了一段时间之后,竟然将罗安本爱着的鹊梅变成了小妾;而当抗日战争爆发,日寇分兵向潜城方向进犯,潜城老百姓欲弃城逃亡,身为代县长的罗世俊显示了他不怕死的英雄气概:“而今日寇进逼在即,我只说一句,纵使国破城亡,我罗世俊宁可拼得一死,也不会向贼人低头,不向日寇俯首!”在和儿子罗安国的指挥下,依靠潜城民众的力量取得了黄泥岗之战的胜利,最后倒在了那片他生长的土地上。
罗世俊是在动荡岁月中具有家国情怀的典型,二弟罗世杰曾留学日本,“身上着洋服,头上梳油亮的西发,手臂挽个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拖着呱嗒呱嗒响的日本木屐走在青石板铺的小街上,招引了众多人的惊诧目光。”但是在日本留学他并不是带回了技术,而是学会了阿谀奉承,在督军狗咬狗的“江浙战争”中,他从上海回到老家,是以南军的奸细身份回来的,从罗世俊那里得到了北军的情报后,他煽动北军参谋长叛变,为南军攻破潜城立下大功,最后当上了县长。但是不安于现状的罗世杰又离开了潜城回到了上海,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成为日本武官冈村手下的走狗,抗日战争爆发后,曾经在日本的相好美津子找到他,并从他那里得到进攻上海的重要情报,罗世杰也没想到自己成了汉奸,最后在罗世俊大儿子罗安文和罗安国的共同策划下,杀死了汉奸罗世杰。
编号:C28·2171103·1428 |
和罗世杰相比,三弟罗世英风流倜傥,爱好唱戏的他喜欢上了女戏子小红宝,他为小红宝什么事都能做,小哥班被解散后,他和小红宝去了上海闯荡,为了让小红宝走红,他让小红宝认为日本人做事的刘宝元为干爷,小红宝在上海慢慢红了起来,自己也在日本厂里找到了工作,但是为日本人做事自然变成了走狗,马牛二位先生给他讲道理,罗世英的觉悟逐渐提高,但是他和小红宝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生下了孩子的小红宝不辞而别,“不,她还活得好好的,五天前她就被人接走了。她说你们的感情已完全破裂,她不想再跟你见面,这孩子是你的,让你带走。”罗世英无奈只好将刚出生的孩子抱回了潜城,偷偷塞给大哥罗世俊抚养,而罗世俊为了兄弟,将孩子养大——这一个秘密直到抗战即将结束时才被揭露出来,罗世英以导演柏山的身份接近在抗战一线演出的女儿,但是柏山被罗安文当成敌人,子弹射向了他,还好罗世英没有死去,“算是万幸,他头上挨了一下,后胸中了一枪,打偏了,没死,醒来爬了两个小时,爬到山路边,遇上安本安国兄弟俩……”
罗世俊、罗世杰、罗世英三兄弟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之路,有人身死战场,有人被侄子暗杀,有人则半世飘零。如果说上一代的三兄弟在命运的抉择中有坚持也有背叛,那么罗安本这一代走上的是更为复杂的人生之路——廉生在第十四章之前着重于书写上一代的抉择,但是从十四章开始,前面几乎没有露面的罗安文和罗安国出场,他们和罗安本构成了特殊的一代,而这一代所面临的问题是:何处是“家园”?宏大的家园所体现的关键词是:抗日,而个体家园则是蚕桑业的出路问题。在第十四章之前,罗安本一直是家族兴衰的见证者,是罗家上一代不同命运抉择的窥视者,而他和鹊梅之间的故事则是串联起上一代和这一代的主线。
安本是在避开祖父冥寿时见到了赵达的女儿鹊梅,对于少女的初步认识,是安本成长的第一次启蒙,“她胸前凸出湿布衫的两个小圆点是怎么长的?”这样想时下腹胀热起来,“尿水急得不行了。”但这是一种自我意识成熟的标志,而在之前,十四岁的安本还经常尿床,是鹊梅让他发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除了身体被启蒙之外,他也认识了蚕茧。鹊梅带着他去采桑叶,一起养蚕,也听说了农户养蚕的种种艰辛,安本做了一个梦,“安本梦见自己变成一只吃足桑叶要做茧的蚕儿,全身透出丝一般的光泽,爬离蚕匾,寻找一个可以结茧成蛹的地方……”自己变成了蚕儿,渴望有一个结茧成蛹的地方,这就是安本的成长之梦,而这个梦就是对“家园”意识的第一次唤醒。之后的罗安本还看到了古本的《耕织图》,知道了养蚕织绸的悠久历史。
这个阶段可以看做是罗安本成长中最纯粹的阶段,那些蚕茧构成了美好家园的意象,但是在动荡的岁月里,一切都在发生着改变,鹊梅变成了自家的女佣,纯情的少男少女有了门第之间的隔阂,安本也第一次萌生了离开的想法,“这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难以承受:唠叨的父母,庸俗自私的街邻,飞扬跋扈的士兵,鬼鬼祟祟的叔叔们,还有做女佣后变得呆板的鹊梅……”他考上了杭州的丝绸学校,学习了相关知识,也接受了进步思想,“因为不学习我们就完蛋了,不进步我们中国就要完蛋了!万万不可小看种桑养蚕,这可不单单是村夫农妇的谋生之术,它可是关乎家国命运、民族兴亡之宏图大业呵!”陶先生的这句话将桑蚕之家园和国家之家园联系起来,也明确了学习知识的重要意义。
在罗安本学习桑蚕知识的同时,大哥罗安文和二哥罗安国相继登场,他们也走向了安全不同的道路。罗安国深受进步抗日思想的影响,在学校里写文章骂孙传芳愚顽不化,暗中勾结日本军方是卖国行经,他的这一行为导致被开除学籍,罗安国便开始走上革命道路,奔向一心向往的革命大本营是他的目标,他参加了北伐,加入了共产党,在抗日战争中与日寇周旋。而大哥罗安文从日本留学回来之后,也学到了日本先进的技术,将日本缫丝机带回潜城,无疑引起了一场革命,但是罗安文并不是为了振兴蚕桑业,他的政治抱负就是谋得重要官职,后来成为了国民党的浙江省特派员,深入浙西山区开展抗日活动,炸毁杭徽公路阻止日本人进攻,便是他立下的大功。一个追求革命理想发动群众,一个通过读书走向高位,一个是共产党员,一个是国民党官员,他们的不同选择在抗日战争中似乎走向了同一条道路,但是政治党派之争在他们身上也造成了悲剧,在秘密村庄里举行的会谈,他们代表不同的利益集团,为的是“双方联手潜城消灭日军”,但是这个联手攻袭日军的君子协定最终演变成了自相残杀的惨剧。
和罗安文、罗安国陷入自相残杀的悲剧不同,罗安本没有自己的政治信仰,时局在变,甚至鹊梅也从少女变成了佣人最后成了自己的父亲的小妾,但是对于罗安本来说,十四岁那年的启蒙成了他一生的追求,寻找可以结茧成蛹的地方也成为了他不变的家园情怀。他在学校里学习了桑蚕的知识,后来担任了省第二蚕业指导所所长一职,于是他重返家乡潜城县创业。但是他向日本人学习先进技术,被人认为是一种卖国行为,蚕业指导所被人放火,罗安国更是认为他是和日本奸商勾结,罗安本和安国展开了针锋相对的争论,他认为,蚕业指导所的杂交蚕种是自己多年培育出来的优良品种,“为的就是抵御日货,振兴民族蚕桑业,怎么就成日本货了?”
在抗日战争爆发之后,罗安本还在破庙里开办了蚕桑学校,被人认为是不开窍的书呆子,“什么时候了,还守着那些白胖小虫子不放手,整天蚕茧蚕蛹的,有什么意思?你没看见,全中国四万万人都行动起来投身抗日了,你还死抱着你那三寸地盘离不开?”但是罗安本还是坚守着那些蚕桑,在潜城成为空城的时候,他和鹊梅的命运再次走到了一起,在日军搜城的时候,他们躲在罗家大院的地洞里,“对方同时也作出相似的反应,两只手紧箍在他身后,女人整个绵软烫热的身子如一团湿面粉紧贴着他。”曾经的那份爱再次被激活,两片炙热的嘴唇终于在颤抖中吸在了一起。
战乱中的罗家大院成为了罗安本不能离开的家园,他在这里仔细研读《耕织图》,他在这里和鹊梅生活在一起,他在这里开始重新种桑树养蚕,“蚕种是安本亲手培育的优良杂交种,养了两张茧种,竟收得了百十斤茧子。两人望着那一大堆白花花的茧子,望着这劳动的硕果,喜欢得要命。”也终于他们有了爱的结晶。但是在这个动荡的岁月里,一切的美好都坍塌了,因为没有人接生,婴儿被安本拉出来时已经没有了气息,而鹊梅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孩子死了,女人死了,对于罗安本来说, 这就是成长中的苦难,但是家园还在,那个叫“牧南”的男孩是安本捡来的孩子,他们相守在一起,“我们父子两人相守在这块难得太平的地方,这样的清净无忧的生活难道不是很好吗?”当然还有那片桑园,还有那些桑树,还有留在记忆中被再次激活的笑声,它不灭,它永在,当一切平息,它依然“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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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前:我看清了流水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