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17《火柴厂女工》:沉默的“声音叙事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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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行走,她遇见,她微笑,她想象,她渴望,她倾诉,每一个动词都是及物动词,这是一个主动的她构建的可能性,这是一个女人对世界的回应;她孤独,她压抑,她被打,她被冷落,她被抛弃,她痛苦,每一个动词也都是及物动词,只是在无物可及中,她活在完全被动的命运里,世界向她关闭,她也最终关闭了世界。在主动和被动之间,她却永远是沉默的,沉默是无话可说的沉默,沉默是不想言说的沉默——阿基·考里斯马基用68分钟的沉默构筑了火柴厂女工关于命运的“声音叙事学”。

声音是火柴厂生产机器的隆隆声响,从原木被去皮,到被切开,再到变成薄片,然后制成火柴棍,然后头部装上可燃物,然后装盒,然后贴标签,然后检测,然后成品,电影一开场是长达三分钟的生产过程,在流水线中木材变成了火柴,伊丽丝的一双手进入到镜头里,也成为流水线的一部分;声音是下班后大家换衣服的响声,是街上的喧闹声,是城市没有安静下来的嘈杂声,伊丽丝坐在公交车上阅读一本书,她在自己的世界里几乎被人遗忘;声音是回到家里时从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新闻,中国的事件、西伯利亚的车祸,伊朗的游行,父母们坐在那里看着世界各地发生的新闻;声音是伊丽丝换好衣服出门,坐在酒吧里听到的音乐声,男人和女人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伊丽丝坐在凳子上等待有人邀请她跳舞,直到身边最后一个老女人被邀走,伊丽丝依然孤零零坐着,脚旁是刚喝完的5瓶饮料瓶子;声音是第二天穿过墓地的钟声,两旁是冰冷的墓碑,是埋葬死者的墓地,伊丽丝从中间穿过,一个人和死亡保持某种诡异的距离……

机器的隆隆声响,街上传来的喧闹声,家里电视新闻的播报声,酒吧里的音乐,以及墓地上空的钟声,伊丽丝活在声音的世界里,但是这些声音都是外部的,它们以一种合围的方式包裹着伊丽丝的日常生活,在这些外部的、合围的声音中,伊丽丝是沉默的。但这不是声音叙事的结束,第13分钟的时候,伊丽丝走进了餐馆,对工作人员说了一句:“来一瓶啤酒。”这是伊丽丝第一次发出声音,作为消费者她说出的是消费的要求,但仅仅是说话,对于伊丽丝来说,这并不是对话;她看了报纸,她去了洗衣房,她看了电影,她回到家里,她开始熨衣服,依然有声音,却没有对话;第二天又是相同的生活:去工厂上班,字啊火柴流水线面前工作,回家,但是这一天发工资,在签名领完工资之后,伊丽丝去了一家服装店,从橱窗里看见了自己喜欢的那条裙子,回到家在门口将装有新裙子的盒子藏好,回到房间又把盒子放在隐蔽的地方,然后把装有剩余工资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母亲看见,父亲则拿起来,打开数了数,然后不由分说打了伊丽丝一个耳光,耳光响亮,之后骂了一句“婊子”,是耳光的响声,是“婊子”的骂声,但依然没有对话。

伊丽丝出门又去了酒吧,这次换了新裙子的她被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看见,这个名叫阿尔奈的男人奏响她,然后邀请她跳舞,在舞池里,伊丽丝紧紧抱着她,慢慢将头靠在他的肩上,之后阿尔奈带她来到了自己的公寓,然后两个人睡在一起,第二天阿尔奈出门,在出门之前他将一张1000元的纸币放在伊丽丝的床头。来到酒吧依然有音乐,跳起舞来伴随着音乐,但是直到和阿尔奈睡在一起,直到阿尔奈离开公寓,对话还是没有出现,在没有对话的生活中,伊丽丝主动给他留言:“请给我打电话……”而这时电影已经开始了24分钟,直到伊利斯在餐馆里遇见了认识的一个男人,对话才第一次出现:男人对她说:“吃吧。”伊丽丝回应说:“谢谢。”然后说起自己在家里的情况,说起自己交房租。

导演: 阿基·考里斯马基
编剧: 阿基·考里斯马基
主演: 卡蒂·奥廷宁 / 叶琳娜·萨罗 / 埃斯科·尼卡里 / 韦萨·维耶里科 / 雷约·泰帕莱
类型: 剧情 / 犯罪
制片国家/地区: 芬兰 / 瑞典
语言: 芬兰语
上映日期: 1990-01-12
片长: 69分钟
又名: The Match Factory Girl

24分09秒出现了对话,68分钟的电影,对话出现在剧情已经展开了三分之一的时间里,在这漫长的“前奏”里,声音是存在的,它是庞杂的,是多元的,但却都属于外部,正是这种声音叙事学让伊丽丝活在沉默之中:和火柴厂的同事之间没有对话,和父母之间没有对话,和偶遇的男人之间没有对话,取代对话的是流水线作业,是冷漠中的耳光和“婊子”的骂声,是“一夜情”的报酬,正是这些声音覆盖了伊丽丝想要的对话,于是她变成了和火柴厂的那些火柴棍一样,在日复一日的流水线作业中,成为批量成产的一部分,没有友情,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一个人,一个人的白天和黑夜,一个人的孤独和寂寞,一个人的出去和回来,一个人的入睡和醒来。

阿基·考里斯马基的声音叙事学其实是在声音的挤压和缺失中建立了对立的关系:正因为外部的声音以强势的方式覆盖,属于伊丽丝的声音变成了沉默,变成了无声;而从声音蔓延开来,日常生活以及命运对于伊丽丝来说,也从来没有被尊重的对话,也没有可以自由表达的言说。在遇见阿尔奈之后,伊丽丝第一次和男人在一起跳舞,第一次可以将头靠在他的肩上,她也第一次主动给他留言,而在火柴厂的流水线上,她也第一次露出了微笑。这是伊丽丝生活发生的变化,在她看来,虽然没有对话,但是她觉得自己活在对话中,所以她开始了一种主动的生活:她主动去找他,主动约了时间,主动一起去餐厅,即使阿尔奈对她说:“请你不要误会,那只是一夜情,我不会爱上你……”伊丽丝没有吃完就生气地离开,生气也是一种主动;后来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又主动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不会扔下孩子,孩子一定会很可爱,我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伊丽丝憧憬着未来,认为孩子的到来是上天的安排……

在主动的世界里,伊丽丝拥有了她自以为的爱情,看见了和孩子有关的希望,她微笑,她渴望,那些主动的动作像是她在说话表达着内心。但是现实是无情的,它将一切的希望都扼杀了,收到阿尔奈的信,里面是一张支票,以及短短的几个字:“你自己应付吧。”短短的几个字也是一种声音,是无情抛弃她的声音;出门时她被汽车撞到,汽车的刹车制造这一种可怖的啸叫,这是事故带来的声音;住进了医院,父亲来看她只是给她一个橙子,没说一句安慰的话,但却告诉她:“你妈妈因为担心你而病了”,这是依然冷漠的声音……声音还在,但是这些声音又成为压抑的声音,合围的声音,覆盖的声音,伊丽丝再次选择了沉默。

《火柴厂女工》电影海报

但是从被动压抑时的沉默,到被激起了希望重又熄灭的沉默,对于伊丽丝来说,声音已经发生了改变,而她的命运,她和外在力量之间的关系也发生了彻底的改变:她以沉默的方式将买来的老鼠药倒入了水中,搅拌之后便成为了毒药,她去找阿尔奈在他喝的酒里下了毒,她去酒吧在套近乎的陌生男人杯子里下毒,她回到家里做完饭菜,在父母的酒杯里下毒……这也是伊丽丝的一次主动,但却是自己的微弱声音被取消之后绝望中发出的呼喊和咒骂,它指向的是死亡,而且是他人之死亡。所以伊丽丝在这一刻却不是无声的,她听到了内心的声音,它抵抗着外部的声音——但这是伊丽丝最后发出的声音,在火柴厂里,她站在流水线上,门后走进来两个警察,然后把她带走了——在最后的长镜头里,阿基·考里斯马基终于完成了声音的真正死亡:伊丽丝被带走,镜头的前景已经没人,远景是正在工作的工人,之后工人似乎也慢慢走开了,长镜头变成了空镜头,无人的空镜头,无声的空镜头。

从第一个场景长达三分钟的火柴厂流水线,到最后变成无人的长镜头和无声的空镜头,阿基·考里斯马基完成了声音的叙事学:外部的声音永远是强势的,个体的声音永远被压抑,所谓的对话根本无法形成。但是声音在伊丽丝的命运中却有着两种不同的叙事方式,一种是各种外部的声音制造的压抑感,让伊丽丝无话可说,而另一种则变成了伊丽丝内心的言说,那就是音乐和歌声,孤独的时候,伊丽丝总是在听音乐:在等待舞伴的过程中,伊丽丝听到的是乐队唱出的歌声:“我也要到那个幸福的国度……但是我被大地囚禁,我只能在梦中见到幸福国度……”歌声完全表达了伊丽丝内心的渴望;遇见阿尔奈之后,她又去了酒吧,听到里面的歌声是这样唱的:“我喜欢你,我梦想着你的吻,但是幸福不会长久……”有了喜欢的人,看见了爱的萌芽,这是幸福,但又害怕失去;伊丽丝搬出了家,在朋友那里她打开了音乐,“她不会再回来了,亲爱的,请回到我的身边吧……”虽然是内心的渴望,但是命运的无情一点一点摧毁了希望;最后为父母亲下毒,她坐在沙发上抽着烟,听到的歌声是:“狠心人把爱情的梦想打碎,并踩在脚下,我眼中只有寒冷和残酷的大地,大地下着雨,让爱的花朵枯萎……”不仅是爱情的花朵枯萎,而且从未有过温暖的家坍塌,自己的父母走向死亡,自己也将以绝望的方式走向命运的终点……

机器声、电视声、钟声压抑了内心的声音,取消了对话,只有通过音乐来说话,阿基·考里斯马基通过这两种声音的营造完成了叙事,而两种声音就像火柴的命运一样,它在流水线中,批量生产永远没有属于自己的世界,它只能在被安排中成为火柴;它可以在燃烧中发出光发出热,但是燃烧也是一种自燃,最后的结局便是熄灭,伊丽丝是火柴,是无法改变命运的芸芸众生一员,也是在一瞬的燃烧中走向最后的寂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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