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7《郑愁予的诗》:标题已在昨夜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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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
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
如雾起时,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
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
  ——《如雾起时》

从海上而来,曾见过的赤道“是一道漓红的线”,曾经过的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它们都组成了航海的故事,都是关于你我的离分:只是我不愿多讲,也不愿听你说起,“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当你和我关于航海的故事在分隔中发生,这便成了“如雾起时”的一种愁绪,用“敲叮叮的耳环”寻找航路,从嘘息吹开灯塔的光——郑愁予在“如雾起时”从海上来,是离去还是回来?

带回来的二十二颗星,是二十二岁的年华,1954年写下这首《如雾起时》时的郑愁予当然还没有到“不惑年代”,但是“如雾起时”似乎成为了航海必然之惑:惑是因为故事隐秘在那儿,惑是因为思念总是被隔开,惑是因为回到“达达的马蹄”的错误,惑是人生不是归人是过客——对于郑愁予的阅读,似乎也总是在一种“过客”的层面展开:先前是从那首脍炙人口的《错误》开始知道郑愁予,被无数次引用本身就构成了阅读的“错误”;之后是在2015年看了陈传兴拍摄的《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关于郑愁予的纪录片片名就是《如雾起时》,从《错误》到《如雾起时》,一首诗歌和一部纪录片,对于郑愁予都是单数的阅读,它无法以诗歌的整体构筑起“愁予”这个名字背后的愁绪,不管是传颂还是观看,郑愁予似乎都在“如雾起时”的世界里。

集结为《不惑年代选集》,对于郑愁予诗歌的了解似乎进入到了新的阶段,单一变成了多元,二十七卷诗辑完全是对郑愁予诗人世界的整体描述,而郑愁予在序中也说自己以“洄澜读者”的眼睛看这本选集,认为事诗集完成了“当代诗最合宜的专业目的”,展现了“作者情怀和艺术所具有同样纯度的作品”。自号“予”而显露在“序”中,郑愁予作序称自己“宿命了起来”,“‘予’之大半生不就如一只驯羊立在廊庑之下么?”一方面,因为对“序”的生畏,郑愁予于是在“自序”中选择了“脱序”,“任由行句真朴无遮地展露,不正是很清凉自在的吗?”也就是让诗歌自行展示;另一方面又划分了诗歌的板块,对应于诗人的不同定位:或者是彰显人道精神力的“任侠诗人”,或者是表现离愁、殇逝、思亲和漂泊之感的“浪子诗人”,或者是抒发辽复大漠和接天海洋的“山水诗人”,或者是藉风花雪月感怀时间的欢愉和迅逝的“浪漫诗仙”,或者是写人文哲思、主知咏物、心存永恒的静谧的“天真诗人”……

任侠诗人、浪子诗人、山水诗人、浪漫诗仙而和天真诗人,郑愁予对诗人自己有了不同的身份,而这些身份所对应的诗歌便成为郑愁予“多元”的一种表达。一方面让诗歌自行无遮地展露,是将诗歌交给了读者,另一方面却完成了自我命名,又将诗歌拿到了自己手中,读者和作者,无遮和姓名,似乎是在不同甚至矛盾的维度展开,那么,这种相异性是不是郑愁予建立的“错误”?这种可能的矛盾是不是郑愁予故事带来“如雾起时”的惑与不惑?实际上,无论是出版社人为定义二十七卷的主题,还是郑愁予对诗人身份的命名,都是在单向的意义上完成了对诗歌的界定,读者仿佛就是那个带着很多海上故事的人,但是最终在“如雾起时”变成了一种“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的隔阂——而郑愁予之所以这样做,很大的原因也许所经历的一切都是在“如雾起时”中看见、发生和隐退。

《梦土上》《船长的独步》和《非吾乡记》三辑诗歌很明显是“浪子诗人”抒怀的内容,“梦土”“船长”和“吾乡”构筑了一种离别的情绪,诗集收录的第一首诗《雨丝》就是在雨中展开了淡淡的记忆,那记忆曾经永留于星斗之间,而现在“已是摔碎的珍珠”,流满了人间。摔碎的珍珠是情感的破碎,“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是永远的主题:因为不在是空间的歌者,是时间的石人,变成了宇宙的游子,“这土地我一方来,/将八方离去。(《偈》)”因为对星天、对大海、对一往的恨事“我瞑目”,在遗忘中,“我更长于永恒,小于一粒微尘。(《定》)”于是,露珠就这样干了,百合就这样谢了,于是,东风不来跫音不响,于是,三月的柳絮不飞,于是,那些和松火低歌的地方、烧酒羊肉的地方,“交换着流浪的方向”。而身为船长也只留下独步的空间,航行还在,小小的岛留下的是萤火虫的灯火,用于离别、寂寞、快乐的只是一把古老的水手刀,小舟的影像鹰一样,像风一样穿过,最终,船长在1953年8月15日在基隆港写下日记之后,“你必向北方的故乡滑去……”

编号:S28·2230410·1938
作者:[台] 郑愁予 著
出版:江苏文艺出版社
版本:2016年08月第1版
定价:36.00元当当16.50元
ISBN:9787539955735
页数:282页

但是“北方”真的是船长的故乡?“滑去”真的能抵达目的地?认识的“漓”字,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但是除了“离愁甲天下”却不见什么山水;河道不通家乡,当目随送葬人归去,“当穿越/千村  万镇/颓墙  瓦砾/旧宅院终会找到的”,但“落马洲”里没有可以握的手,“我走出自己的葬礼/伸出手,谁来跟我握一握”;一切像是一场梦,离别是带走了“半箱子的黑衣裳/一囊子的古典书”,最后也只能把名号改为“周”,化身为蝴蝶在梦中“掠吻你的面颊和那故意不说再见的/唇”——这一首《非吾乡记》,诗的标题就直接变成了对故乡的否定,北方是故乡,却也成为了旧梦的一部分,而独行的船长向北方的故乡滑去,也终究是一种流浪,最后留着的只是心底的一声问候,“一千年的长在不是人生——那泉声不是;/一分钟的分别才是——那是泪声……/故人哪,谢谢你了。(《钟的问候》)”

这是郑愁予“浪子诗人”的展现,而《山居的日子》》《采贝集》以及《五岳记》《燕云集》《散诗纪旅》《爱荷华集》《纽英仑画卷》都在寄情山水中成为“山水诗人”,而实际上,从漂泊的浪子到寄情山水的“山水诗人”,郑愁予的情感线索是一脉的:因为漂泊而寻找归宿,因为非吾乡而寻找吾乡,因为只是过客所以要成为归人。“展在头上的是诗人的家谱,/哦,智慧的血系需要延续,/我凿深满天透明的姓名。/唱啊!这里不怕曲高和寡。”郑愁予就是要在“曲高和寡”中让自己挣脱出来,从而去接近另一个故乡:那里是落帆深处的悠然,“我乃脱下轻披的衣襟/向潭心掷去,掷去——(《落帆》)”那里有立于崖上的孤绝,“这里的——/风是清的,月是冷的,流水淡得晶明。(《崖上》)”这里有布谷的独语,“梦见春天不来,我久久没有话说(《小溪》)”那个下午,能够找到“没有星星的那面”的投宿地,能够在草履虫中看见渡我的最初,能够在清明中成为“仰卧的青山一列”,能够在静物中感受“卖与非卖之间”的陈列,“在暗淡的时日  我是摊开扉页的书/标题已在昨夜掀过去”——只有这个发现的下午,这渡我的最初,仰卧的青山中,才能将逝去的东西都完整地翻阅过去,昨夜就在昨夜,今天是新的今天。

“山居的日子”是精神意义的山,是情感意义的山,而《五岳记》却是真实的山,触手可及的山,甚至是脚下的山,郑愁予在山水之间寻找每一座山在心中的标尺。南湖大山的卑亚南蕃社上和妻子纺着那些云,而钟声敲响的时候,“啄木鸟立在我臂上”;北峰上的野百合花“闪着她们好看的腰”跟着我,“那新酿的露酒是凉死人的”;努努嘎里台的飞霜润了草木,鹿场大山的苍茫“互击额际而成回声”,绢丝泷中山峰的倾斜“必将长袂相结地一跃而出泷外”……这山,这泷,这云,这花,“茫茫复茫茫  不期再回首/顷渡彼世界  已退回首处”,那是观者的另一个起点,那是诗人的另一个故乡。《燕云集》当然是超越了地理坐标的呈现,它是一种故国之情,“翻飞的小螺贝/在北京人的足下舒展万年的困/竟把海忆成了如一闪花的开谢”,那开谢的是花是事是历史是记忆:“白塔鸟览”中,“万家的飞檐集着树/浮满整个的城池了”;“西山霁雪”里抖落了久年的灰,“而蓝天的那边/远山欲溶的雪有些泫然”;“荫岛春琼”里是“燕有巫妇,左袖东风,右袖西风”的传奇,化为现实一种,“早餐时  承露盘会举起新谪的星星”;“西山红叶”里也是“燕有巫妇,春住围城,秋居妙笔”的传说,最终成为遥想的的奇幻,“向上会寂寞  穿过碧云的寺字/一畦紫菊疏朗的……被称为狮子座”……

郑愁予:写出每个今天是每个明天的序

五岳之行,燕云之集,郑愁予的山水寄情也在更为遥远的异乡处,“散诗纪旅”中是《波士顿公园五月所见》中心的跳跃,“摘下英雄帽  便是圆头/摘下圆头  便是两肩金章/摘下金章  便是一胸勋表/摘下勋表  心脏就一跃而出/则/跳动的历史原来也是粉红色的”;是加拿大·诺瓦·司可西亚那片《青空》中的乡愁,“青,其实是距离的色彩/是草,在对岸的色彩/是山脉,在关外的色彩/一点点方言的距离”;是在加拿大·圣劳伦河口写下《天涯踏雪记》时留下的印记,“所谓雪/即是鸟的前生/所谓天涯/即是踏雪而无/足印的地方”;是在爱荷华中的遇见,杨牧住在南长街,痖弦在“殖民地”小楼,陈安琪曾经在屋顶享受日光浴,住进“五月花”的郑愁予知道树的另一边是一栋白房子,白先勇曾经就住在那里,“多有意思”的感慨中仿佛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他乡是故乡,即使和同伴去酒吧,喝完了酒也懒得“到安氏农庄去偷去”,因为,“书包中还有一些儒家思想呢”。

行旅不是流浪中分开,而是漂泊中连接,连接此处和彼处,连接他乡和故乡,连接岛屿与海洋,连接东方与西方,郑愁予其实也是将任侠诗人 、流浪诗人、山水诗人、浪漫诗仙、天堂诗人连接在一起,成为了那个我,所以标题掀过去了还有新的页面,故事远去了还有新的故事——连接便是新的开始。在诗集中很大一部分诗歌是郑愁予融古典意境与西方意念于一体,对所谓文明的批判是现代性的一种体现,“一桩残酷的交易进行着/我们,已被写进卖身契了”,《神曲》的标题本身就是对“交易”现实的一种讽刺,而在《娼女》中,“都市的律法不是你的,/都市的文明也不是你的,/通衢上仅有微弱的阳光/也不是你的呀。”被逐于城市之外,郑愁予的质问是:“那么,都市的甚么是你的呢?”对现代所谓文明的批判,是郑愁予人道精神的体现,而更多的则是在禅思中寻找心灵的归宿,“度愁苦/度我/我  须眉皆绿/春已附骨(《持咒的微笑》)”在“秋分柳”中把长发挽成“一座/覆雪的/新坟”,微雨行到六分钟便在丝丝中悟到了,昙花开时颤颤如群山耸动,而那只不过是盲者“微微变动了一下坐的姿势”……

诗人的漂泊和回归,诗歌的展开和翻阅,人生的隔离和遥望,也大都是“微微变动了一下坐的姿势”,微微而微微,郑愁予不露太多的声色,让诗歌自行展开而注视一个诗人的惑与不惑,但是,二十七卷的诗辑,多元意象的搭建,多重身份的命名,这“不惑年代选集”依然让人疑惑:性灵之表现也罢,离愁漂泊之抒怀也好,自然山川抒情也好,风花雪月存愁也罢,这些诗歌或者只是构成了郑愁予人生之小小的局部,没有从北京辗转到台湾、台湾港务局做职员、美国开展保钓运动列入黑名单、因对陈水扁失望落籍金门,种种的遭遇并未在诗中体现;没有忧伤的《山里书》,没有苍老人生的《草生原》,没有斑斑血迹的《革命的衣钵》……脱序而脱人生脱遭遇,诗歌是多元的却也是残缺的,诗人是多重的却也是一维的,海上之行永远有那未知的部分,“如雾起时”的归人终究成了过客,那不是错误,那只是宿命:

所以,我去,总穿一袭蓝衫子
我要她感觉,那是季节,或
候鸟的来临
因我不是常常回家的那种人
  ——《情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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