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6-28《越战毛发》：一块墓碑：自由与荒谬
厚重的墓碑，苍白的墓碑，死亡的墓碑，仿佛一下在将电影整体欢快、戏谑的气氛压制住了，但即使米洛斯·福尔曼在最后呈现了一种死亡的凝重，在众人为墓碑献花中将反战的表达推向了极致，但是嘲讽依然，戏谑依然，呼喊依然——最后一个镜头里，大家聚集在国会门前，在美国国旗飘扬中，高唱着“你要让阳光照进来……”
“让阳光招进来”成为一代人的声音，福尔曼在此表达出时代的呼声之外，更是将反战的情绪变成个人命运的表达：墓碑上写着的名字是那个曾经长发飘飘的嬉皮士乔治，而奔赴越南战场的人本来并不是他，而是从俄克拉马克来到纽约的克劳，这是身份的互换，这是死亡的更替，当死亡在一种荒谬般的更替中成为必然，福尔曼在此和最后群众的集会和呼喊形成呼应：在战争到来之时，不管是谁，蔑视传统的嬉皮士还是被一纸征照令推向战场的毛头小子，都无法逃离死亡，都只是墓碑上一个普通的名字；但是，死去的是乔治而不是克劳，是偶然而不是必然，却是在阐述一种命运的可能：乔治假扮克劳，就是为了克劳能拥有可贵的时间让他去见喜欢的女人席拉和其他的朋友，这是朋友的情谊，这是爱情的表达，所以乔治最后以克劳的名义奔赴战场，这一种为友谊的死反倒有了其最好的价值。
在战争面前谁都只留下死亡的墓碑，这就是荒谬；用自己的生命换取朋友的快乐时光，这就是自由，如此，一块墓碑背后写着截然不同的意义，而福尔曼的《越战毛发》正是以两种不同的态度审视嬉皮士文化，审视越战，审视那个时代。对自由的呼唤，其实一直是福尔曼在电影中表现的主题，无论是在捷克时期还是在美国时期，而在这部电影中，福尔曼对自由的审视放置在了美国式的“远大的黄金美梦”中。克劳来自俄克拉荷马，对于他来说，乡野的广阔恰恰是对自由的某种未知，对自由的未知又恰恰是纯真的代称，所以克劳作为一代人，也是矛盾的化身：他生活在有些落后的地方，传统的价值观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当他接到入伍的征召令没有犹豫地来到纽约，本身就是对国家制度的遵守，而父亲也是遵循着传统的教育，“笨蛋才会被上帝保佑……”父亲将他送上车时，给了他以备需要的50元和这句话，言下之意，当兵或许就是出人头地、改变命运的机会，而克劳对此也毫无怨言，当然也不会有所谓反战的意识。
但是当他来到纽约，他的生活中便闯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爱情，一样则是自由。他是在公园里看见上流家族的女孩席拉，正在骑马的她忽然让克劳有了那种一见钟情的感觉，他骑上了乔治等人租来的马匹，轻松驾驭了这匹烈马，在席拉等人面前表演他的骑术，席拉也被他深深吸引。对于克劳来说，这当然是爱情的表达，而骑马所体现的正是一种古典的“骑士精神”。在这个意义上克劳所代表的就是传统和古典，但是在纽约这个城市，在那个时代，这种传统和古典的存在必然会发生改变：表现骑士精神的那匹马只是被租来的马，它消解了古典精神；骑在前面的他却选择了和席拉等人不同的方向，当有些骑远了，他才意识到方向的错误；而在席拉面前，他木讷，甚至在闯入了席拉家族举行的盛大宴会上，他也没有勇气向席拉表白，是乔治在众人面前说出了：“我的朋友坠入了爱河……”这是保守而缺乏勇气的表现；在席拉和他们一起跳下水裸泳，克劳甚至有些害怕，而席拉的衣服被乔治等人藏起来之后，希拉裸着身子打车离开，克劳愤怒地质问乔治，在他看来，是他们的玩笑让席拉有伤风化……
| 导演: 米洛斯·福尔曼 |
这就是克劳作为俄克拉荷马青年的一种预设，但是当他来到纽约，骑士就变成了大胆表达自己的“牛仔”，这一转变就是因为嬉皮士文化对他的影响。乔治、拉菲、沃夫以及珍妮，是那个时代嬉皮士的代表，他们在公园里烧毁了征召令，上面写着：“任何人修改、伪造、蓄意破坏、删改或以任何形式改动这张证书，最高罚款一万元……”当他们在骑警面前烧毁，既是对金钱的蔑视，也是对征兵法律的践踏；他们在公园里租了马匹，要追逐以席拉为代表的上流人士，他们的歌曲中是“神圣的杂交”；珍妮挺着大肚子，但是不知道谁是孩子的父亲，甚至他们告诉克劳，可以让他成为孩子的父亲，这样就可以不用被征兵；“没有征召卡，没有阶级，没有神，没有信念”，这就是嬉皮士的态度，没有是对制度和规则的打破，没有是对传统的蔑视，没有就是对自由的表达，当在席拉的宴会上，乔治跳上上流人正襟危坐的餐桌上，跳舞歌唱便是对那个阶层的极度讽刺。
而在讽刺中，乔治的破坏更是对友谊的捍卫，对爱情的捍卫，而这是他们身上自由精神的最可贵表达，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克劳从骑士转变成了牛仔，转变成了和嬉皮士为伍的牛仔，他和他们在一起唱歌跳舞裸泳，他和他们一起露宿街头，他幻想着和席拉的爱情走向了婚姻，而在教堂里的婚礼也演变成了对各种仪式的挑衅……但是克劳并没有成为完全的嬉皮士，当一夜醒来他徘徊在纽约街头，内心的歌声是一种对自我的发问：“我为何要生？为何要死？告诉我原因……”他在“我该去哪里”中似乎失去了方向。徘徊和犹豫，对自我方向的模糊，这就构成了以克劳为代表的一代人的迷惘，而于此形成对比的则是嬉皮士对自由的极致表达，不仅仅是乔治等人，还有处在所谓上流社会中的席拉，她在宴会开始之前躲在房间里吸食大麻，会跳进“看起来肮脏的水”，会裸泳嬉戏，甚至在被偷衣服之后毫无遮拦地去拦出租车……
实际上，克劳、乔治和席拉，是三个不同阶层的代表，在这个时代自由成为一种信念，它是乔治等人嬉皮士文化中的核心，是克劳大开眼界寻找新生活的一种可能，也可能是席拉过挂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而对家族的一种反叛，它们都变成了对秩序破坏、挑战的“自由”。正是因为这种混杂性，福尔曼对自由的表达也并呈现为单一状态，一方面他肯定嬉皮士对生活的真诚态度，对自由的勇敢追求；另一方面他对极致追求自由保持了批判态度，其中的一个故事便是拉菲对妻儿的抛弃，拉菲和乔治等人在一起，缺失了家庭的责任感，妻子带着儿子来找他，他竟然对妻子大声呵斥，当妻子看见挺着肚子的珍妮，误以为是拉菲抛弃自己的原因，于是在众人面前哭诉，而众人最后也劝解拉菲，让他们和好。虽然只是小小的插曲，但是这其中就有着福尔曼对嬉皮士文化的批判态度。肯定嬉皮士对自由的勇敢追求，批判嬉皮士抛弃家庭的不负责任态度，福尔曼对自由的两种阐述在“反战”中得到了结合。
《越战毛发》电影海报
越南战争爆发之后，有人在国家主义的号召下征兵入伍奔赴战场，而更多的人扛起了反战的大旗，在广场上，在公园里，反战演讲随处可见，他们的口号就是：“这场战争就是白人派黑人去跟黄种人开展，保护他们从红藩手上抢来的土地……”对战争的定义，完全将其置于种族对立的立场上，所以反对战争也是反对歧视，反对不公，反对权力，无疑，被征召入伍的克劳就是走在歧视、不公和维护权力的路上，但是对于找不到方向的他来说，这又变成了一种痛苦：在营房的门被关上的时候，唱道：“大门已上锁，百叶窗已放下……”当训练开始时，唱道：“我的灵魂与上帝面对面……”从骑士到牛仔，是对自由的拥抱，但是从牛仔变成士兵，则是自由的再次丧失。谁能解救克劳？谁能解救克劳的爱情？谁能短暂地给他自由？“调包计”的上演便是夹缝中换来的自由，但是这种自由却以另一种方式变成了命运。
乔治等人带着席拉，开车前往克劳军营所在的内华达，他们只是希望让克劳和席拉见一面，但是守卫的士兵阻止了他们，乔治等人只好让席拉和军官接触，然后勾引他，最后开走了军官的车，乔治又装扮成军官的模样找到了克劳，克劳又怕被点名没有藏身在后备箱，乔治无奈只好和他互换了衣服，当克劳穿着军官的服装开着军官的汽车见到了席拉等人，但是当他开车返回营地，乔治已经和自己的战友一起出发去了海外——在乔治唱起“我相信上帝，也相信克劳”的歌声中，飞机终于离开了美国奔赴越南战场，而下一个镜头，众人面对着一块墓碑站立，墓碑上写着的正是“乔治”的名字：乔治代替克劳上了越南战场，代替他走向了死亡，但是这一种死亡却也换取了克劳的爱情和自由。
这是自由的实现，却以某种荒谬的方式上演，而荒谬既指向命运，也指向战争，“反战”的主题在这一个命运的置换中一下子凸显出来，和对嬉皮士不同的态度相比，“反战”反而成为了福尔曼强烈的态度，在他看来，反对歧视，反对不公，反对权力正是自由的最大意义，而这个强烈的态度就在于对片名“毛发”的叙事上。电影中三次出现“毛发”：第一次是乔治回到家里向父母借钱，父子关系十分紧张，父亲只提出了唯一的条件：剪掉头发。这正是父亲为代表的传统对自由的扼杀，而父亲的背后更是一种权力；第二次则是乔治因为在席拉父亲的宴会上打闹，被法院判决而送进了感化院，在感化院里，那些关押的人高唱起：“给我长发！”这是对不自由的控诉，其背后依然是法律代表的权力；第三次则是在内华达军营外，为了让乔治能化妆成军官混进军营，大家剪去了乔治的长发，这是乔治为了友谊舍弃了标志性的长发，这是让克劳得到自由的选择——前两种“长发”代表的都是权力对自由的压抑而选择自我，而后一种“长发”是为了自由而舍弃的自我。
长发是一个标志，是一种态度，但也只是一种表象性的符号，在友谊、爱情、真诚的世界里，符号并不是最重要的，在这个意义上，福尔曼将“毛发”和“越战”结合在一起，也就有了最后的指向：“你要让阳光照进来”，自由是勇敢，自由是真诚，自由是生活，在没有被权力统治的时代，才有真正的自由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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