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13《平淡历史》:我们与恶的距离
从前那些构筑我的世界观的、赋予生命以意义的并给我带来欢乐的一切都被颠覆了。当某种比任何外物都崇高伟大的东西,在一个人的生命中缺失时,就连一次严重的感冒,都足以扰乱他内心的宁静。我已经被挫败了,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思考不过是荒废,我索性就坐在这里,放弃挣扎和抵抗,在寂静中等待明天。
的确已经变成了寂静,甚至是如死寂一般的存在:一张桌子,一张床,以及落满灰尘的台灯,这间无人居住的房间曾经是尼古拉租住过的地方,盛满了记忆,以及一些美好的东西,但是现在他躺在床上,双手搁在额前,甚至已经听不到呼吸,宛如死了一般。记忆也落满了灰尘,走进来,躺下去,对于尼古拉来说,只是对往事毫无准备的闯入,而闯入之后一切又变成了必然:思考只是荒废,挣扎和抵抗都已无用,在寂静中等待明天,明天永远在寂静中不发生改变。
卡斯琳娜走了,得不到帮助之后走了,继续苟活中走了,尼古拉从窗口看见她乘坐马车离开,而在离开之前,卡斯琳娜甚至没有回头看他,对于尼古拉来说,就像这间屋子一样,看和被看并没有成为一种呼应,在上和下、里和外、目光和背影不再形成对话中,看和被看变成了错位,“她没有回头看,永别了,我亲爱的……”卡斯琳娜或许是尼古拉最后保留的希望,她离开之前的回头也许是尼古拉最后的期待,但是希望和期待也在错位中消失了,于是只能在一个人的寂静中躺下,只能在一个人的荒废中虚无,也只能在一个人的死去中写下关于人生的“平淡历史”。
改编自契诃夫的小说札记《无趣的故事》,哈斯对名著的改编保持着一如既往的热情,“无趣”本身指向的虚无,已经揭示了尼古拉最后的命运,而哈斯对之改编而命名的“平淡”,更是进一步揭示了寂静而死寂的人生。但是在尼古拉被挫败而等待的最后结局里,一点微光透过来,因为他说生命中还有构筑了世界观的东西,还有赋予生命以意义的存在,还有带来欢乐的记忆,或者他们和卡斯琳娜一样所说的艺术生命一样,成为了“比任何外物都崇高伟大的东西”,现在它们缺失了,但是曾经它们是尼古拉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那么它们是什么?
导演: 沃伊切赫·哈斯 |
一个当了30年教授的医学院学者,一个拥有崇高地位的绅士,一个声誉和被尊敬的象征,他无疑是成功人士,但是,尼古拉早了晚年,对于这些所谓的成功、所谓的荣誉却看淡了,而这正是“平淡”,“我的名字也有名,我这个人就有多平凡。”平凡和平淡,构成了尼古拉晚年对自己的评价,这种平淡观折射的其实就是他对美好存在的再次追寻。走过街道,看到那间咖啡馆,他想起自己曾经在这里写论文,写下第一封情书;他给学生上课,总是回忆年轻的时候如何投身在科学研究中;他也喜欢写作,拿起笔会写下自己的感悟;甚至妻子维罗妮卡,在他看来曾经美丽善良;还有卡斯琳娜,这个和他保持着“亦父亦友”关系的女人,喜欢艺术和表演,在他看来也是美的化身……这些美好的东西构成了尼古拉生命的意义,也许在对这些东西的寻找、追求和拥有中,他也得到了那些声誉和地位。
它们当然不是平淡的,不是平凡的,它们是美好,是意义,是生命本身,在尼古拉看来,它们就是生命中的善。但是当人生有过了经历,当生命走向衰老,这些东西慢慢在消逝,活着变成了一种腐朽的存在:在电影开篇,镜头以平移的方式扫过一间间房间,里面是桌子,是凳子,是书橱,是墙壁,空间是阴暗的,所有的物件都散发出古老的气息,在长镜头和空镜头里,物件走向衰亡正是对尼古拉命运的写照。那么,是什么将他推向了这样的境地?在长镜头和空镜头里,旁白传来,声音构成了对这种状态的摹写:“如果你问我存在的要素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警醒。观察芸芸众生我开始厌恶自己,我从未怀疑过,那些我发现的事实和真相仍封存于我的记忆之中。”男声之后是女声,“我在心中给你写到的那些只凭骗人伎俩变身艺术家的骗子们,深深刺痛了我……”男声和女声,其实就是代表着还未出场的尼古拉和卡斯琳娜,他们通过信件进行着交流,很明显,尼古拉指向了美好的过去,也就是年轻时对音乐、科学的激情依然是自己发现的真理,依然组成了生命的意义,而卡斯琳娜所针对的是现在,当骗子们以艺术之名换取了声誉和地位,真正的美能被篡夺了。
镜头里的沉闷世界,信件中的警醒和讥讽,像是形成了两种不同的态度,但是,沉闷如尼古拉对现实的看法,警醒却是尼古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表现,展开的世界一步一步将他压缩到角落里,就像他的失眠症和神经官能症一样,而他在这种压抑的世界里,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保持“警醒”,警醒也便演变为敌对。透过门缝看见拿着灯盏的妻子维罗妮卡,这个曾经美丽善良当然自己也投入了爱的女人,在尼古拉看来却是极力避开的对象,“现在多看她一眼都觉得是一种折磨”;他去学院,看到了递给他文件的助手彼得,内心的独白是:“这是一个毫无天赋的人,他对权威毕恭毕敬的态度让我厌烦”,甚至在问自己,“这块化石会怎样和妻子做爱?”学生连续五次都没有通过考试,他来找尼古拉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尼古拉直接拒绝了,他甚至讽刺他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不如放弃吧”;女儿丽莎的音乐老师是艾里克桑,两个人似乎也各自喜欢,但是尼古拉却讨厌艾里克桑,他直接在饭桌上说出了“野鸡变不成金凤凰”的话;有学生找他,想让尼古拉为自己的论文选择一个题目,尼古拉当然也是拒绝,他告诉学生,“论文的定义就是独立完成”……
《平淡历史》电影海报
周边的人出现在他面前,都成为了他攻击、贬低、揶揄、讽刺的对象,他们是庸俗的、无聊的、虚伪的、可悲的,甚至仆人在他看来都戴着愚蠢的白手套,一切都变得一无是处,所有的存在都容不下他的发言,只有女儿丽莎,在他的世界里还是一种希望的存在,还会有对她的关心,但是当妻子八“我的丽莎”变成“我们的”,他又开始不安,仿佛生命中仅有的东西也会被分享。这是尼古拉陷入自我迷惘的表现,于是他的自我变成了内心微弱而可怜的存在,也正是在这个维度里,他想要找回过去的点点滴滴,想要在年轻的记忆中唤醒自我。但是一切又是徒劳,就像他对科学的定义一样,“科学是人类生命中最必须的事物,是爱情最高表现形式,也是人类战胜自我的唯一途经。”至高的科学似乎是通向理性的唯一之路,是对抗庸俗、无聊、虚伪、可悲的唯一途径,但是科学神圣化本身也可能是一种妖魔化,过度的理性也便成为了感性。
看起来尼古拉对周围的人保持着警醒,是不想让自己陷入其中。所以在卡斯琳娜那里,喜好艺术的她抱怨艺术的没落,和他一样认为每个人都只是社会的提线木偶,是他人的试验品,尼古拉却指出了她的悲剧:“你从未与恶对狼,你的痛苦不是源于争斗,而是源于自身的无能。”也就是说,尼古拉的“警醒”就是一种争斗,就是一种对抗,就是和自己一样和每个人保持距离,对每个人都进行定义。但是尼古拉的警醒真的是对抗?他对他人的讥讽和排斥真的是为了达到一种善?显而易见,尼古拉活在自我的世界里,活在自我对世界的定义中,这种定义因为偏执甚至极端,也带上了病态的特征,所以看上去是一种对抗,实际上是一种逃避,当卡斯琳娜建议他去看医生,尼古拉拒绝了,他的回答是:“检查会让我最后的希望灰飞烟灭。”引用一句话是:“危险在此荡然无存,亲爱的同志,你将安然无恙!”
拒绝上医院,拒绝看医生,这是一种排斥,更是一种逃避,对待女儿的问题也一样,这是他保留的最后希望,但是当女儿也喜欢艾里克桑的时候,他显得手足无措,在女儿的哭泣声中,他答应妻子去卡利什了解艾里克桑的背景,但是最后却变成了怀旧之旅,将女儿的事情抛之脑后。逃避和遗忘,在对周围人的攻击一起,构成了尼古拉毁灭的世界,这种毁灭不是他在恶的面前失守,而是他定义普遍的恶解构了残存的希望,普遍的恶是一种泛恶论,甚至于他的这些行为本身也成为了恶。在他离开卡斯琳娜的住所,在街道上遇见喝醉酒的尼古拉斯,他对尼古拉斯说:“世间的善从来不能摆脱恶而存在,世上的恶永远比善更多。”恶比善更多,数量上的对比本身就是一种虚无主义,而把恶看做是善的基础和依附,更是取消了对于善的真正追寻。
保持和恶的距离,自己也是恶的一部分,所以在没有了希望的现实中,在美好的回忆的流逝中,在恶吞噬了善的恐惧中,尼古拉对卡斯琳娜说出了自己最后的“平淡历史”:“我对科学的热情、对生命的追求,我此时此刻坐在这张床上 渴望着了解自己,我的感受、我的思考,全部这一切都毫无共通之处, 这些碎片无论如何不能组成整体。”它们无法形成思考的“总体思路”,它们无法组成生命的“总体意义”,它们是破碎的,它们是死寂的,它们就是死神,“既然它不存在,期间就只有虚无、顽疾和对死亡的恐惧,带来了一种匮乏的状态……”在匮乏中,恶是它自己,也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所以放弃对抗,所以放弃挣扎,所以放弃回头,所以放弃寻找,在“永别”中等待恶的死神最后敲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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