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2《禽兽该死》：人却是一个悲剧
杨帆出航，不是为了远行，不是为了远征，是为了消失，“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查尔斯在写给海琳的信中这样说，当勃拉姆斯的乐曲传来，是一片辽阔而望不到边际的大海，一个人，一艘船，查尔斯在渐行渐远中阐释者自我消失的意义，“勃拉姆斯的乐曲阐释了《传道书》：野兽一定要死，人也一样要死……”
勃拉姆斯最后一部乐曲是《四首严肃的歌》，它们是《人类遭遇的，兽类也要遭遇》《我又转念》《死亡，你多么痛苦》《我若能说万人语言》，查尔斯在信中提及的是其中的《人类遭遇的，兽类也要遭遇》，而这首乐曲指向的就是《旧约·传道书》的箴言：“人不能强于兽。都是虚空，都是虚空，都归一处。都是出于尘土，也都归于尘土，谁知道人的灵是往上升，兽的魂是下入地呢？故此，我见人，莫强如在他经营的事上喜乐，因为这是他的分。他身后的事，谁能使他回来得见呢？”野兽的遭遇是人类自身的遭遇，野兽的死亡也是人类的死亡，灵魂没有上升和下降的区别，它们最后都归于尘土——一种野兽和人的并置，取消了所谓的高贵与卑劣、罪恶与正义，以及生与死，那么这个带着悲剧的故事缘何在人兽并置中失去了复仇的意义，克洛德·夏布洛尔用查尔斯的独白阐释了故事真正的悲剧性：“多么奇妙的复仇啊，足以与希腊悲剧媲美，一个人杀死了一个孩子，而这个人的孩子又杀死了他。”
查尔斯的儿子马歇尔在从海滩游玩回家的路上被一辆疾驰而来的汽车撞死，司机逃离了现场，这就是“一个人杀死了一个孩子”带来的悲剧，但是这只属于这个故事的一半，它的悲剧性也只是在个体的层面。电影一开始，夏布洛尔便在画面的处理上完成了“并置”：米歇尔在海滩上，一个人在寻找着什么，这是远景，下一个镜头是一辆在海边疾驰的汽车，这也是远景；镜头拉进，是米歇尔收拾东西，离开海滩上岸，这是近景，那辆行驶的车辆上，坐着男人和女人，他们发出了笑声，未见车上人员面部，只有车头急速地转弯，这也是近景；最后米歇尔带着微笑走在回家的路上，而疾驰的汽车也行驶在这条路上——从远景到近景，最后是两个场景的交错，而这样的交错便是一场车祸：米歇尔被撞死在路中央，车子却逃逸离去，在众人围观中，传来一个男人歇斯底里的喊叫，镜头最后出现的是留着一滩血的地面。
从海滩游玩回家，面带笑容回家，却遭遇了飞来横祸，这是悲剧，一个孩子被杀死的悲剧，查尔斯的喊叫于是变成了对凶手的查找，而查找的唯一目的就是为死去的儿子复仇。“我要杀死一个人。”查尔斯化身为作家马诺，开始了自己的复仇计划。从前半个悲剧发生开始，夏布洛尔以侦探电影的方式展开叙事。肇事车辆逃逸不见，几乎没有留下线索，在五个星期的调查中，警察也没有任何收获，但是查尔斯相信线索一定存在，凶手也一定可以找到。的确，在他不断的努力下，线索慢慢浮出了水面：他在一次雨后的行驶中车辆陷在泥潭里，路过的老人说起不久前也有相同一辆车陷在这里，而且还说起车上的女士是一个演员，老头的儿子知道这个演员的名字；查尔斯去了老头家里，老头的儿子弗兰克斯说出了女演员的名字：海琳。于是顺着这条线索，查尔斯很快找到了海琳，在酒吧认识之后两个人竟“擦出”了爱的火花，而实际上，查尔斯并没有真正爱上海琳，他只不过是为了复仇接近海琳并获取更多的线索；海琳告诉他自己有一个开汽车修理厂的姐夫保罗，在查尔斯的推测中，肇事的车辆很可能进了修理厂，而且司机自己就可能开了修理厂；于是他和海琳来到了保罗那里，以度假的方式住在保罗家里，也访问了保罗的汽车修理厂，这一次让查尔斯更加确信，保罗就是杀死儿子的凶手。
在这个查尔斯不断寻找线索的过程中，夏布洛尔是以一种怀疑的方式展开叙事的，查尔斯自己的车子陷在泥土里，偶然得到了线索，然后顺藤摸瓜接近海琳和保罗，但是从叙事来看，夏布洛尔一开始让人感觉一切只是查尔斯的推论，因为他并没有找到直接证据，即使到了保罗的修理厂，画面也没有以特写的方式展现那个撞倒了孩子的左侧挡泥板的位置。所以疑惑一直存在：保罗和海琳是不是就是事故发生时坐在车上的男女？但是夏布洛尔并不想要讲述一个侦探故事，但查尔斯终于对海琳说出自己的儿子死于车祸时，海琳终于开始哭泣，“我是一个懦夫”是海琳对事故的默认，于是真相大白，查尔斯的复仇行动也应该付诸实施。的确，他设计了杀死保罗的计划，租来一条快艇，邀请保罗上船，然后绕着小岛，在这个过程中制造事故，让不会游泳的保罗溺水而死。
| 导演: 克洛德·夏布洛尔 |
但是，夏布洛尔让查尔斯设计这个复仇计划的时候，又故意使得计划付诸东流，因为保罗对凶手的怨恨，为儿子的复仇，都写在那本日记本上，而居住在保罗家里的时候，保罗也看见他在日记本上神神秘秘写着什么，所以当出海的轮船越来越危险的时候，保罗拿出了枪，说知道他要找自己复仇，“我已经看了你的日记本，我把他给了我的律师，如果我没有回去，那一定是你干的。”保罗已经完全识破了查尔斯的秘密，终于这个并不周密的复仇计划以失败而告终。复仇的最好机会，却因为一本日记本和一把枪，最终走向了失败，但是复仇却在另一个意义上实现了，当查尔斯和海琳离开保罗的住处，中途下车用餐的时候看到了电视新闻：保罗被人下毒死在了浴室中。
到底是谁杀死了保罗？这是夏布洛尔用破案的方式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凶手是不是还是查尔斯？而在警察进行调查的时候，迎来了侦探故事常有的反转：按照警察的推断，保罗的死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查尔斯，因为那本日记本上写下了复仇计划，但是这似乎又像是欲盖弥彰，因为如果查尔斯真的要报仇，他怎么可能在日记本上留下证据，但这在警察看来，正是查尔斯的高超之处，这个“傻子”式的行为恰恰是查尔斯洗脱罪状的证明，而实际上他自己就扮演了“傻子”，不让警察怀疑从而用另一种手段杀死了保罗，“写日记就是为了被发现”，所以真的被发现了，所以保罗真的死了——由此再这样的反转中，警察认为查尔斯真正具有嫌疑。
这依然是夏布洛尔设置的一种推理思维，而当保罗的儿子菲利普承认是自己用毒药杀死了父亲的时候，这个案子才真正水落石出：查尔斯一心想要为儿子复仇，但最后保罗却死在了一直对他怀恨在心的儿子手上，也由此，这个关于“禽兽该死”的悲剧从第一部分过渡到了第二部分：“这个人的孩子又杀死了他。”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结合在一起，并置中变成了“人也一样要死”的悲剧。第一个悲剧是死亡的悲剧，是遭遇事故生命被无情夺去的悲剧，是父亲陷入极其悲痛情绪的悲剧，但是这个悲剧所指向的只是像禽兽一样的凶手必死的结局。但是第二部分的悲剧才是夏布洛尔真正想要阐述的，当复仇在反转中最终完成，当孩子杀死了父亲，这是一个怎样的悲剧？
《禽兽该死》电影海报
米歇尔死于车祸，肇事车辆逃逸，这一场悲剧让查尔斯开始了复仇，而且是自己实施复仇计划，在这里，夏布洛尔的表达是一种暗示：事故发生后，查尔斯途经儿子被撞死的地方，发现竖起了一块警示牌，他的叹息是对政府行为的一种嘲讽，人已经死了再加强安全警示，也是一种失职；警方调查了5个星期一无所获，“这是在大海捞针。”正在播放记录米歇尔儿时玩耍录像的查尔斯对于警方的办案能力也提出了质疑，在他看来，如果肇事司机将车子故意撞上墙壁就可以掩盖第一次的撞击，他的疑问也是在嘲讽警察办案只是走过场。正是因为对政府、对警方的不信任，所以他要自己亲自寻找凶手，而且查找凶手也不是为了绳之以法，而是要“杀了他”，这是一种以怨报怨、以暴制暴的手法，它是不信任之下的孤注一掷，它是绝望后的同归于尽。
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和怨恨写在日记本上，绝不是如警察所言是为了让自己当傻瓜从而实施另一种杀人计划，在查尔斯来说就是为了发泄心中的怨恨，就是为了平复内心的悲痛。而在实施复仇计划的过程中，他明显隐藏起自己，和海琳相爱完全是自己演出的一场戏，当海琳吻向他的时候，他是节制的，甚至开始了躲避，而当海琳拿起儿子最喜欢的玩具熊时，难以压制内心悲痛的他打了海琳一个耳光，海琳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把他的暴力解读为一种凶残，“你想杀了我。”所以对于查尔斯来说，复仇计划太容易暴露，保罗对他的防范其实就证明他根本无法杀死保罗，而这种怀着强烈欲望却无法真正实施的复仇计划，变成了内心脆弱的象征，这就回到了海琳知道他的计划之后说出的那句话“我是一个懦夫”：当查尔斯接近他们并进入到他们的生活，人性中的懦弱就被无情揭开了：海琳说出那句话，是一种无奈，更是一种悲伤，“这是我一生最可怕的记忆”，保罗对她干了什么，她没有说但一定是受害者；在那次聚会上，永远掌握着家里权力的保罗偷偷抚摸女佣的大腿，又职责妻子珍妮的肉汤味道，还嘲讽珍妮写的诗歌，而珍妮也是不敢有任何的怨言；保罗动不动就骂自己的儿子菲利普，当成绩不理想时甚至当中羞辱和殴打菲利普，“我希望他去死，我会杀了他……”
海琳、珍妮、菲利普都是保罗暴力下的牺牲品，“我想让他死”更是成为每个人内心的呼喊，在那次海边游玩中，保罗差点失足掉落悬崖，在一旁的查尔斯在冲动中捡起了石头，但是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把保罗拉了上来，事后海琳反问他：“为什么当时要救他。”可以说，查尔斯拿起石头置保罗于死地是所有受害者的一致想法，而最后放弃甚至还要帮助他，也成为每个人懦弱的表现，查尔斯没有用石头砸死他，也没有在帆船上杀死保罗，复仇其实就成了一句永远没有机会的空话。而最后菲利普勇敢站了出来，杀死了禽兽父亲，并且在警察面前供认不讳，他为着自己的目的完成了复仇，也为大家更为查尔斯完成了心愿，所以在写给海琳的信中，查尔斯说：“菲利普的仇恨几乎与我相同，他的故事解救了我，我昨天是一个懦夫，害怕进监狱，没有足够的勇气，我选择对我惩罚……”
人死于禽兽之手，这是一种悲剧，人要杀死禽兽却无能为力，这是另一种悲剧，而另一种悲剧才是人性中的悲剧，不敢反抗，不敢行动，不敢牺牲，于是有了谎言，有了退缩，有了卑微，“活着，但是我的心已经慢慢死去……”杨帆出航，宛如另一个希腊悲剧的上演，在孤独如死的世界里重新寻找人活着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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