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9-22 《蜂巢》：藏在妓院里的诗歌和爱情
一个早晨里有新的地平线，有新的风景，有新的故事，而早晨无非是重复的早晨，无非是继续着无聊、欺骗、虚伪的生活的早晨，但是这里没有枪炮声，没有死亡的恐惧，1942年的马德里，仿佛在远离战争，人们在每一个早晨都会看到那些在夜晚睡去而又醒来的人，钻进蜂巢里，开始不忙碌也无意义的一天。
堂娜罗莎咖啡馆，在每一个早晨到来的时候，成为人们聚会聊天的地方，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有人喝咖啡，有人聊故事，有人谈新闻，有人找朋友。在忙碌的场景中，人们似乎都在一种有序的生活里。在这里，有人从别处赶来，或者是乘坐着卢西塔尼亚快车从里斯本而来，或者约好了时间却错过了聚会；在这里，有人坐在角落里抽劣质的卷烟，有人则摆着阔气抽高级的烟；有人谈论别家的女儿和男人在一起，有人则谈论着小说的三元素，谈论着浪漫主义和现代主义的区别……诗人学者、酒鬼妓女、黑市商人、三教九流，为着不同的目的，把这里当作他们的集会或休闲场所。
这是公开交往的场所，但是在这公开的背后却总是有着不可告人的隐秘故事，莱昂纳多拿出的那支笔据说是美国派克笔，正宗美国货，于是有人上来询问，于是爱不释手，于是用200比塞塔和一套衣服买了这支笔，这是一种身份的象征，这是一种贵族的符号，而其实，这支派克笔只不过是冒牌货，当被发现这个骗局的时候，莱昂纳多却还在坚持这是正宗的派克笔，于是在争执中两人开始打架。坐在一边的埃尔维拉穿着时髦的衣服，却只能买低劣的卷烟来抽，甚至自己还没有打火机，在一旁的泰斯冯特便发现了机会，凑上前来为她点烟，而在另一旁的两个妇人却在窃窃私语：听说她的女儿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里卡多和诗人作家坐在一起，谈论的是小说创作的问题，方法、情节和结局是三要素，而这三个要素是非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当迈略抽烟的时候，里卡多制止，跟他说：“诗人不应该抽烟。”甚至对于旁边读报抽烟的男人也开始劝解，但是当大家不抽烟的时候，里卡多却又掏出了香烟，话题是关于司汤达和卷烟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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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导演: 马里奥·卡穆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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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咖啡馆里却几乎不会去谈论政治，他们似乎都在远离政治，却其实是在逃避战争，在没有枪炮的世界里，他们像是生活在无忧的和平年代。但这或者只是一种假象，战争其实已经渗透进他们的生活，战争甚至开始影响他们的故事，那个叫巴莱的人就经历过战争，而且入狱7个月；老板娘堂娜罗莎办公的地方，却赫然挂着一张希特勒的画像；而在他计算咖啡馆收入的时候，电台里正播出着关于弗朗哥政权的新闻——1942年的内战已经爆发，在已经进入某种战争状态的生活里，他们在咖啡馆里寻找一种庇护，想要远离那种苦难，远离那种恐惧。
但是战争是无法躲开的，而在这个公开的场合之外，那些隐秘的故事终于渐渐露出了水面。莱昂纳多和泰斯冯特在走出咖啡馆之后，总会去那一家妓院里，起先两人是坐在那里，然后妓女们在他们面前跳舞表演，于是他们带着淫笑各自挑选，走进了那幽暗的世界。妓院就在居民区里，像一个隐喻，当那门打开的时候，里面是一个看起来正常的家庭，里面有小孩，有妇女，而当男人依次进入这个地方的时候，它便成为夜晚的中心。如果说咖啡馆是公开的场所，那么妓院就作为一种补充，成为隐秘的中心，而在这个中心里，那些人的生存更接近于内战中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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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蜂巢》电影海报 |
妓女们在等客人到来之前，其实是无聊的，他们坐在那间房间里，或者玩游戏，或者烤火，如果没有客人，她们可以从早上玩游戏，或者伸出屁股对着火炉烤火，而当客人为数不多时，他们也通过输赢的游戏来决定谁来接客。妓院里呈现的是肉体，是欲望，是性，而这也正是咖啡馆现实的一种补充，是白天生活的一种延续。但是在这个隐秘的世界里，并不只有肉体的交易，并不只有欲望的释放，它其实映射着更荒诞的生存。诗人马丁赶去咖啡馆，只是为了告诉里卡多和其他作家，那个叫汉尼拔的作家赶不过来了，仅此而已，他不会坐在那里喝咖啡，不会和他们说起小说，因为他身上没有钱，落魄的他只能是一个信息的传递者。而那一天，里卡多邀请他喝了咖啡，一起听了易卜拉欣的演讲，一起说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只是一种例外，等到传递了信息，马丁便在夜晚来临之后，独自走出咖啡馆，对于他来说，城市是寒冷的，是沉默的，那些警察会叫住他看他的证件，他仿佛是一个流浪者，在被监视的世界里惶恐不安。但是当他穿过冷寂的街道，却总是碰到那个做小生意的老妇人，她向他打招呼，而他则向她点头，在老人微笑里，他甚至也会买一点东西。在“这里好冷啊”的感慨之后，他便回家。而其实，家对于他来说，并不是温馨的地方，而是妓院，对于马丁来说，妓院不是寻欢作乐的地方，却是安身住宿的地方，因为妓院的老板娘堂娜苏莎和马丁的母亲是老交情，处于对马丁的关心，她提供给马丁临时住宿的房间。马丁走进妓院，面对那些衣着暴露的女人，马丁却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却像和兄弟姐妹生活在一起一样，跟他们打招呼，或者吃一个热好的土豆，然后走进那间7号的房间，拉灭灯，安然入睡。
咖啡馆是经过的场所，妓院是临时安身的地方，马丁的生存就是那一个时期马德里知识分子的处境，写诗写小说，并不能解决生存问题，甚至被逼向了生存的边缘，而在这样挣扎的世界里，或者只有路边摆摊的老妇人、妓院里的姐妹以及老鸨堂娜罗莎能给他一种安慰。没有家，没有爱情，甚至没有收入，隐藏在妓院里的诗人就是一个落魄的象征。但是当他偶遇曾经的同学缇娜，谈起曾经的恋爱，似乎又让他回到了另一种生活，缇娜给了他钱，而马丁终于挺直了腰，走进了咖啡馆，然后对着老板娘叫了咖啡，而且换了上次欠下的帐，在老板娘诧异的目光中，他以一种自信痛快地报复了老板娘，也宣告了落魄生活的结束。而在妓院里，他也不再自己一个人睡，房间的那张大床上睡着女人，他睡进被窝，给女人读一段书里的文字，然后摸她的脸，然后吻她，进入到另一种状态里。
钱似乎改变了马丁的生活，有自尊，有爱，甚至那小说也成为一种注解，但是那些钱并非能将自己的生活彻底改变，而和女人的亲吻也并非是永恒的爱，他还在妓院，还在被男人和女人进行肉体交易的床上，而那些诗，除了在早上给女人朗读，除了写给自己过生日的姐姐罗费，还有什么用？而女儿会离开，姐姐还会做着裁缝，在丈夫不愿和她见面的生活里独自哀叹。而除了马丁在妓院里这个隐秘的世界生存之外，文图拉和朱莉塔则在那里营造自己的爱情梦。
文图拉安排了他们约会的地方，朱莉塔只是被告知具体的地点，以及具体接头的暗号，她爱着文图拉，害怕有一天会抛弃自己，所以她匆忙赶去约会的地点，当她说出“拿破仑·波拿巴”的暗语的时候，里面开门的人却没有接她的暗语，朱莉塔自己说出了下一句：“他在滑铁卢被击败。”然后便听到里面的女人发出的声音：妓院在楼上。朱莉塔知道这里就是妓院，而她也终于看见了已经在房间里的文图拉，于是不再管这是妓院，两个人迫不及待地脱了衣服，急切匆忙地钻进了被窝，开始亲吻拥抱。而其实，在肉体的抚摸中，在欲望的释放中，他们仿佛也变成了妓院的一部分。文图拉为了想看朱莉塔的身体，他没有关掉电灯，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蒙在电灯上，而等到他们激情迸发的时候，那衣服被灯烤热甚至开始着火，两个人惊慌失措，而文图拉拿来一盆水，朝着朱莉塔就扑了过去。
只剩下烧焦的衣服，只剩下湿漉漉的床，只剩下没有了激情的肉体，这便是藏在妓院里的爱情。而在这一种爱情之外，却还隐藏着另一种欲望，当朱莉塔穿好衣服走下楼梯的时候，却遇到了自己的父亲，一个穿戴整洁的老人，楼上下来的女儿看到父亲，便告诉他是自己在这里有事情，而从楼下走上来的父亲看到女儿，却说来看望自己的朋友，都和肉体的故事无关，都和性爱无关，他们也都把故事隐藏在谎言里，而其实不管何种理由，当他们踏进这妓院的时候，遇见而带来的只能是尴尬，只能是猜疑，只能是不安。
马丁进入妓院是母亲朋友对自己的关心，那是一种友情，朱莉塔和文图拉进入妓院是因为两个人爱情，友情和爱情，应该是纯洁的，但是却在妓院里发生着，无论如何，妓院是在解构这样的友情和爱情，妓院里藏着的诗歌和爱情，反讽着现实生存的困境。而其实，在这个时代，还有多少纯洁的诗歌，还有多少可贵的爱情，还有多少温馨的家庭？马丁的姐姐费罗感慨的是岁月的摧残，只等待自己的孩子能够长大；维克多利亚用冷漠对待这个世界，却最终还是在那一张床上脱掉了衣服；而莱昂纳多甚至会在厨房里偷偷拿了鸡蛋吃；文图拉因为自己的罐头不见而大发雷霆怀疑别人偷窃；而当玛格特太太被人用丝绒枕巾勒死之后，警方因为没有证据却把案件定性为自杀，一个几乎生活都无法自理的老人，如何用那一条丝绒枕巾勒死自己？
正是因为生存的不易，所以看似肮脏的妓院里却有着一份友情和爱情，而在公开的咖啡馆里，看上去是诗歌小说，是生意贸易，是咖啡美酒，而其实里面却是腐烂而死亡的一切，人们坐在咖啡馆里，在那些大理石的桌子上聊天、抽烟、喝酒，而其实，桌子的反面却是一段一段的墓志铭，却是关于死者名字、身份和生卒年的数字——正面是得体的生活，而背面却是死亡，一个咖啡馆其实就是一个墓地，“许多张咖啡桌铺就的大理石桌面原本都是墓碑”——在这个时代，生的背面就是死，它们只是现实简单的两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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