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9《反诗歌》:上帝是个感叹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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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看来
革新这个仪式的时间到了
我希望把翅膀埋进读者的脑袋!
  ——《警告读者》

在制高点值守中,我携带了尼卡诺尔·帕拉的《反诗歌》,除去红色封面,除去煽情腰封,然后只剩文本。任务在身,不是为了纯粹的阅读,而是体味作为物的存在的文本:小区里建有各种小动物的小品,把书放在各式小品中,竟也产生了某种叙事:放在草坪中,俯首的乌鸦正对着诗集;一只立着的猫前肢向上,把诗集夹在中间,作膜拜状;两只红鹤在交谈,诗集放置其中,读或不读都是另一种风景……在诗集面前,它们或者在对话,或者在膜拜,或者在旁观,静立的动物小品和作为物的诗集相映成趣,在无聊之余完成了一个游戏。

这是非艺术的行为艺术?这是非阅读的阅读行为?这是非诗集的诗集?一切是不是在阐述帕拉的“反诗歌”——反诗歌的诗歌,诗歌的反诗歌,总之是在正和反之间建立了一种对立,而对诗集作为物的行为本身就是在形式上抵达了帕拉的“反诗歌”主张:取消了作者和和读者的对话关系。在《警告读者》中,“警告”也是帕拉的一种“反诗歌”态度:警告是“作者概不负责作品引发的烦恼”,警告是读者“必须永远知足”,警告是“我的诗或许终究是在捕风捉影”,警告是我“会把我的作品捧上天”。无疑,“警告”就是作者对读者的警告,就是作者基于读者的期望和传统阅读心理而提出的警告,于是在这样的警告中,读者对作者首先发难:“此书的笑声不真实!”“书中的眼泪是假的!”“作品应当触动人们,但它却让人感到无趣”“婴儿般的撒娇撒痴”“作者像在打喷嚏”……于是作者开始了反读者、反诗歌、反阅读:作者要强调自己的观点,要宣扬自己的缺点,那就是:“请你们千万不要走回头路,/因为我将像腓尼基人一样,给自己创造一种崭新的文字。”

对读者警告也好,反读者、反诗歌、反阅读也罢,帕拉发出了自己的宣言,那就是要创造属于自己的崭新文字,那就是看到了革新的时间:就像阿里斯托芬的鸟“在自己的头上/埋下父亲的尸体”,每只鸟都是飞翔的墓地,这是从上而下的坠落和埋葬,而宣扬自己的缺点时把作品被捧上天,则是自下而上的革新,“我希望把翅膀埋进读者的脑袋”——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分离在警告中开始,在宣言中出发。这是1954年帕拉在出版的第二本诗集《诗歌与反诗歌》中发出的声音,从1935年在智利大学学习时发表第一篇“反小说”《街上的猫》,到1938年发表第一部作品《无名歌集》,1954年前的创作实践都可以看做帕拉“反诗歌”的一次预演,而1954年他喊出了革新的宣言,也从此被贴上了“反诗歌”的标签。但是被贴上标签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他者的行为,对于帕拉来说并没有明确提出“反诗歌”的宣言,他只是认为在作者和读者的关系里,革新已经变得非常必要,革新对读者来说是对阅读传统习惯的改变,对作者来说则是习作方式的变革。

为什么要革新?在《诗歌与反诗歌》诗集中,帕拉很明显审视了诗歌和诗人面临的困境,而这种困境则是现实中信仰、文明的陷落。第一首诗是《摇篮交响曲》,从题目可以看出诗歌的主题是生命,是安静,是无忧,但是帕拉却排列出了令人不快的意象,它们是“天鹅般的愚蠢”,是“铁轨般冰凉”,是“火鸡一样肥胖”,是“像您一样丑陋”,摇篮里的天使变成了魔鬼,于是帕拉发出了对“天使先生”的咒语:“祝您好运,/祝您被汽车轧扁,/祝您被火车撞死。”之后则是在“一二三”中故事结束了——故事结束就是美好结束,就是“摇篮曲”结束。和摇篮曲在诅咒中结束一样,生活中充满了“我不知如何称呼的/著名的忧伤的女子”的死亡,宁静的大海永远被水晶框住了。这个美好被终结的世界里,帕拉审视了人类的信仰,《天堂大乱》便是对信仰逐渐塌陷的隐喻:神活在人间“靠的是病人们的恐惧”,靠的是“出售一些假冒徽章和公墓十字架”,他们的身上是“欲望的病毒”,当圣彼得说:“滴着血的伞/来自地狱的蝙蝠!”天堂的门就关上了,“终于,那位修道士/没有教养的灵魂/滚回了/地狱的洞穴里。”而身为教堂里的隐士“圣安东尼奥”则在皱纹里被刻印了“人类的七宗罪”。

编号:S64·2230820·1993
作者:【智利】尼卡诺尔·帕拉 著
出版: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2年12月第1版
定价:99.00元当当49.50元
ISBN:9787559473530
页数:608页

从天堂到人间,从信仰到生活,现代世界一样走向了堕落:这里有种族歧视,有红皮肤印第安人的灭绝,有银行的各种敛财手段,跨国性变态集团秘密贩卖人口,有人滥用毒品和哲学,充斥着自淫和性虐待、自我推销和暴饮暴食……现代世界由人造花、电影明星、鲜血淋漓的拳击手、控制国家经济的公子们组成,一切都是恶魔制造的快乐,“男人们从腋窝下抠出几把泥捏造自己偶像的脸。/从女人的生殖器中取出稻草和泥土来建造自己的寺庙。”而诗人,“在领带上养了一只虱子/对着从树上爬下来的白痴微笑(《现代世界的弊端》》)”从信仰的坍塌到现代世界的笔弊端,帕拉提供的现实图景为诗人最后的革新创造了条件,在这样的现实中,吃着“天使和魔鬼做成的肉肠”,用脚发出声音像是灵魂寻找着自己的身体,或者把自己当成“朝圣者”,变成“一棵希望身上长满了树叶的树”。在对诗人存在的关照中,帕拉之所以说出革新的仪式已经来临,就在于每个人都失声了,在《自画像》中,帕拉说舌头被癌症击中,身为中学老师失去了声音,“你们看我今天/站在这张别扭的桌子后面/被每周五百小时的工作和/刺耳的铃声吓得发呆。”与其说是失声,不如说是声音被夺走了,当诗人言说的权利被夺去,《一个个体的独白》终于在毫无意义的“独白”中走向了自我毁灭,“但是不必了:生命毫无意义。”

在信仰的世界里,神的秩序不再天堂大乱,在现代社会中,人性的堕落造成了人类自身的灭绝,而在个体世界中,失声最终走向了生命毫无意义的结局,所以诗人在寻找着另一种可能,希望把翅膀埋进读者的脑袋只会,创造另一种文字,这种创造终于在1958年出版的诗集《长奎卡歌谣》中得到体现。长奎卡是智利的一种民俗歌谣,人们用口口相传的方式述说历史和风土人情,这是一种传统的述说方式,但是帕拉只是借用了形式,在内容上则和《诗歌和反诗歌》一样,表达了自己对现实的讽刺和对诗歌革新的意愿。而在之后的《沙龙篇》中,帕拉的“反诗歌”意愿开始逐渐加强,他再次审揭露了现实的问题,在《1957年的新闻》中,世界发生的事是“圣地亚哥街头摩托车成灾”,是“伊朗地震六百人遇难”,是“政府制止通货膨胀”,是总统竞选,是教师学生罢工罢课……现实如此不堪,当人们期待这一年快点结束,新到来的一年其实根本不会改变什么,“即将开始的新一年/只能给我们带来更多烦恼。”

1957年和1954年的“革新”宣言一样,帕拉看到的更多是社会问题,而诗人的状态无疑是这些问题之下的失语,在《一组作品》中,他既在反诗歌也在写诗歌,他说“写诗是为了继续活着”,他说“写作针对的是自己”,他说“写诗这件事真的很肮脏”,所以他要远离曾经的写作,“哪天,在一个你们无法预料的日子/我将开枪自杀。”在艺术、科学和性让人退化的时代,在诗歌肮脏地活着的时代,自杀就是自我毁灭,写诗的我不存在,“正当我渴望表达什么时/舌头居然粘在了上颚/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的舌头粘在了上颚》)”所以,帕拉说,“我发誓永远放弃写诗”,“诗干掉了我”,而上帝终于在这种无法言说中“不存在”。现实让诗人失语,所以他需要的是创造,是革新,帕拉以宣言的方式说出了自己“反诗歌”的行动:在《过山车》中他认为,诗歌一直是“那些庄重傻子们的天堂”,所以他开着诗歌的过山车出现,并且警告读者,“你们如果愿意,就坐上来吧。/当然,要是你们下车后七窍喷血/本人概不负责。”在《警告》中,他再次表达了“反诗歌”,“我不允许任何人说/不理解我的反诗歌/大家应该轰然大笑才是。”

帕拉说出“革新这个仪式的时间到了”,但实际上对于帕拉来说,“革新”的姿态更多是批判性的,批判信仰,批判现实,批判人类,也只有在批判中才能走向“反诗歌”的破坏和解构,在1967年的诗集《俄罗斯歌谣》中,帕拉以《仪式》为题再次提出了“反诗歌”的仪式性问题,死亡是仪式,活着也是仪式,悲愤地唱歌是仪式,取消深度也是仪式,“最终/这些仪式完成/感觉自己才配活着”,所以从仪式而活着,帕拉更多在形式上开始了对诗歌的革新,《雪》中普希金被沙皇谋杀是一种死亡的仪式,而诗歌在这一句

  一

    场

      雪

        开

          始

            了

的循环中,诗歌和生命像雪一样成为永远的仪式,而仪式在这里当然也是帕拉所追寻的形式。为了铺平形式“反诗歌”的这条路,帕拉开始了解构,他提出了“禁止吸烟和通奸”的告诫,他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金字塔即将倒塌”,他让生命变成“出生加死亡”的简单组合,他让思想变成“无与一切之间的平均数”。更重要的诗,那些诗歌死了,诗歌变成了戴墨镜的诗、绅士的诗、冠冕堂皇的诗,变成了得意忘形、不接受批评以及愤怒的诗,变成了形容词的诗、带鼻腔和喉音的诗、从书中抄袭的诗、写给一撮儿精英的诗,所以,帕拉在这时候喊出的是:“诗人已经从奥林匹斯山走下来了。”他说这是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话——最后一句话是对那些诗歌的埋葬,第一句话是诗歌的革新,从反诗歌到诗歌的重建,帕拉显然将诗人从奥林匹斯山拉下来之后,要打破一切的权威一切的中心一切的高度,具体而言,“我们反对/云上的诗/提倡陆地的诗/——清醒的头脑,炽热的心/我们是坚定的在地者——/反对咖啡馆的诗/力推大自然的诗/反对休息室的诗/倡议/社会抗议的诗。”

帕拉:诗人已经从奥林匹斯山走下来了

于是,“反诗歌”真正开始了:帕拉以反形式建立形式,《萨卡里亚斯先生的仪式》完全打破了诗歌的形式,以条目式叙述的方式讲述了萨卡里斯先生参加一场奇怪的聚会,骑着骏马,到了砸门,遇见泼妇,进去喝酒,一起跳舞——和女孩子们跳舞,然后拿出钱给她们,之后则离开了,但是萨卡里斯先生离开之后,女孩子们开始攀比自己的收入,有了新客户前来,最后依靠的是那些高大健壮的彪汉,“当然他们也很爱冒险”——78段文字构成了叙事,萨卡里斯先生是谁,里面的小猴子怎么是纸猴子?互相攀比的女孩子在干什么?彪汉又具有什么样的作用?这是仪式,这是形式,这一切都来自于《乌有之乡的新闻》。同样还有《有预谋的即兴创作》,“1930年左右,我有了一个奇妙的主意,打开裤裆并在砖墙上小便。尿水弄湿了我的鞋子,但我必须排空膀胱。”于是在墙上写下了三句话:基督曾是个达达主义者、当心油漆、为祖国而死,我们将取得胜利。撒完尿,写完字,继续步行,“被一块石头绊倒。我弯腰想捡起它,但它跑掉了。它看起来像只小乌龟,但从速度上,我推断它是一只小老鼠。但对我而言,它似乎又是块石头。”后来朝着大教堂走去,在十字架上写上:“世界正在崩溃。”最后在墙上、遮阳篷上、汽车挡风玻璃上、警用马匹的屁股上,甚至在棺材上用大写字母写下:“诗歌已死……诗歌万岁……艺术属于同性恋……”

一方面帕拉取消了诗歌的形式,散文和条目式写作便是“反诗歌”的一种实践,其实所写内容是一次解构,没有了神化的基督,没有了祖国的荣誉,没有了教堂里的信仰,没有了秩序,没有了诗歌,剩下的只有身体的欲望、词语本身。可以看出,前期帕拉的“反诗歌”是一种解构式的批判,而后期则变成了批判式解构,甚至最后变成了解构本身。在1985年的诗集《帕拉之叶》中,帕拉更是将自己姓中的“Parra”放入了诗集中,开始了对命名、对秩序、对言说的彻底解构:他说抒情诗的七个主题是女孩的阴部、满月、天空的阴部、满是鸟儿的森林、明信片般完美的夕阳、某种叫做小提琴的乐器和一串绝对美味的葡萄——七个和诗歌所指向的形式和内容完全形成了分离状态;《任务完成》中是列式计算,树木种植17加上孩子6加上出版的作品7,尽管所加项之间没有任何关系,但是最后的总计30还是给出了正确答案,但是之后眼泪0加上血滴0得出总计0、袜子7内裤1毛巾0休闲衬衫1手帕43得出总计473、屈辱7等候室433美发沙龙48最后总计1534901、 548虱子和跳蚤333333333阿波罗16号1得出总计49等等,完全是“错误”,而这些错误构成的是“任务完成”;《世界末日十四行诗四首》完全没有文字,像十字架组成的栅栏,从一个到最长的八个,组成了符号式的“十四行诗”,而且一下写了四首……

错位、错误甚至错觉,这就是帕拉在形式上的革新,而在内容上,“反诗歌”也是反诗人、反诗人写诗,在《七个义务劳动项目和一个煽动行为》中帕拉说到了诗人的七个“义务劳动项目”,它们是往湖里扔石头,是爬到椅子上,是在盛开的樱花树下祈祷,是穿上潜水服,是抓着一把伞纵深跳下,是向路人射毒箭,是往石头上扔鸟自娱自乐,而煽动性行为则是:“诗人割腕/向他的祖国致敬”——爱国是煽动性行为,诗人的极致表达反而取消了意义,和“七个义务劳动项目”一样,诗人不再是诗人,诗人是什么?“比起无政府主义者我更是个达达主义者/比起社会民主主义者我更是个无政府主义者/比起斯大林主义者我更是社会民主主义者”,最后诗人就是沉默者,“语言和行动之间我更相信语言/但如要评判我,不要以我说出的话为准/而是以我沉默了的那些(《比起岛屿我更属于拉雷纳》)”

从批判到解构,帕拉变得义无反顾,变得决绝,变得彻底,他在《关于反诗歌的一些笔记》正式表达了“反诗歌”的宣言:一方面,反诗歌在帕拉那里依然是一种诗歌,只不过是“反诗歌”而形成的诗歌,“反诗歌寻求的是诗意而不是雄辩。”“阅读反诗歌应按照诗歌创作的时间顺序。”“应该像读反诗歌一样快乐地阅读其他诗歌。”“诗歌会被淘汰——反诗歌也如此。”但另一方面,“反诗歌”却是对诗歌本身的反对和反抗,“诗人不加区分地对我们所有人说话。”“好奇心常常阻止我们充分享受反诗歌,反诗歌不需要理解和讨论。”“如想充分体验请真诚地阅读,不要被作者的名字所迷惑。”在这个真正的“反诗歌”宣言中,帕拉似乎陷入了一种什么都说了但什么也没有说的尴尬境地,“反诗歌”的重点如果在“反”,那么它所颠覆的应该是诗歌本身,诗歌的形式,诗歌的内容,诗歌的主题,以及诗人的命名,也就是说在“反”的行为中,诗歌就是一个被完全消解的存在,但显然,帕拉需要在“反”中表明自己的态度,又希望在“反”中重建诗歌的秩序,于是,“反诗歌”必然回归到诗歌之中,“反诗歌”的落脚点依然是诗歌,于是“反诗歌”变成了“反诗歌”的诗歌,变成了“反诗歌”的诗歌的诗歌……由此形成了一个循环的链条,在反之又反,否定之否定的书写中,诗歌又回到了诗人笔下。

反诗歌的诗人在笑其他的诗人,反诗歌在颠覆其他的诗歌,“上帝是个感叹词/它是否存在并不重要”,在帕拉最后发布这一《原则声明》中,并不重要的上帝从形而上中走了下来,从权威和中心中走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感叹词,当上帝被取消了意义,取消了实在,“反上帝”的上帝还在,上帝是“反诗歌”的上帝,上帝是帕拉的上帝,上帝也一定是感叹的上帝,“问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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