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10-22《在轮下》:如何让脚底没入水里

那时,他依然充满了希望,世界就像一片宏伟的魔法森林,展现在他面前,在这座森林不可企及的深处,隐藏着可怕的危险,隐藏着受诅咒的宝藏和翡翠砌成的城堡。
  ——《第五章》

希望是打开了“魔法森林”,独自坐在小花园里晒太阳,躺在岩石的苔藓上沉入自己的梦境;或者来到以前经常行走的那条“鹰街”,那里有着挥之不去的冒险精神;而且还发现三年前曾经迷恋过的女孩爱玛又回到了家里,那个体态端庄、极度优雅的女孩虽然已经长大,但是还是充满了诱惑……对于已经从神学院退学的汉斯·吉本拉特来说,太阳、苔藓、梦境、“鹰街”以及爱玛,构筑了生活中的希望,当这匹劳累过度的小马驹倒在大路上,这些希望的出现又让他站起身来,又让他回到少年时光,又让他体会到了快乐,但是,如过眼云烟,如昙花一现,如不真的幻觉,最后他还是死了。

沉浸在幻想里却是各种折磨人的思考,“鹰街”带来的少年时光里已经混杂着闷热空气,而爱玛呢,那种羞涩不见了,摩登发型让她不再是以前的少女,这是一个充满了好奇、恐惧、不安的世界,就像他打开了“魔法森林”,并深入到不可企及的深处,他发现了隐藏着的可怕危险,那座城堡像一个奇观,诱惑他却让他疲惫不堪,终于他从神秘而晦暗的入口转身,停止了对森林的探索。混杂着回来的希望和进不去的不安,在混杂的世界里,汉斯的死就像是逃避不了的危险,置身在蛮荒之地,自己也终于成为了危险的牺牲品:他抽了烟,他喝了酒,他没有朝家的方向走去,在头痛再次发作中,他来到了曾经在这里钓鱼、散步的小河边,然后身处在黑黝黝的河水中,在冰冷、无声的夜晚,他已经忘记了恶心和羞耻,忘记了孤独和痛苦,最后他“不由自主地踏入了死亡的阴影之中”。

一种死亡的发生,终止了这个少年的生命,或许是迷失了方向,从河岸斜坡上滑下然后栽进了水里,或者因为喝过酒而口渴,他失去了平衡;或者被这美丽无比的水体所吸引,弯下腰去看那倒映的夜色……死了,对于原因的探寻,也许可以发现少年最后的心愿,迷失了方向,失去了平衡,被水体所诱惑,这些原因其实是混杂在一起的,谁也不知道汉斯如何会死在这条河里,但是混杂的死亡原因或者正像他面对“魔法森林”一样,那里有童年的快乐,有少年的记忆,有对女孩的回想,但是它也隐藏着可怕的危险,隐藏着受诅咒的宝藏和城堡,就是在喝水中,他也看到了自己瘦弱的身体,看到了苍白的月光,看到了自己的疲劳的恐惧,在混杂的世界里,汉斯无处可逃,他终于以一种死亡的方式停在魔法森林的入口处。

汉斯的悲剧是社会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但是赫尔曼·黑塞用最后的死亡并不只是在批判这个束缚人的天性的社会,他更多是在探讨在混杂的世界里,生活是如何一步步异化为恐惧和不安、孤独和痛苦,危险又是如何吞噬一个怀有梦想的少年。在小说并不多见的文字里,有一段是黑塞对“神学”的评论,那时的汉斯已经在州级考试中得到了州第二名的优异成绩,即将成为神学院预备班的学生,在还没有开学的时候,他依然在树林处、河边玩耍、钓鱼,尽情享受最后的夏日激情,但是另一方面,为了能在神学院取得更为优异的成绩,父亲已经安排汉斯进行各门学科的学习,这其中就包括牧师为他上的关于神学的课。在暑期的生活还在继续、学院学习即将开始的特殊时间里,黑塞说到了“神学”:“神学和其他任何一门学科之间没有什么不同”,这是对神学去唯一性的表述,因为艺术也是神学,自称科学的学科也是神学,所以神学在这里开始了分化:科学家总是发现新瓶但是忘记了酒瓶,这是一种探索,是对新世界的发现,但是发现在某种意义上却是舍弃;艺术家们则坚持许多浮于表面的错误,这些错误变成了很多人的慰藉,而且变成了快乐;所以,黑塞认为,科学和艺术之间总是充满了斗争,它们也是批判和创造之间的斗争:科学看上去总是正确的,但是没有人得到好处,艺术一次次抛出信仰、慰藉、美与永恒的种子;最后,黑塞回到“神学”的意义上来,“生命比死亡更强大,信仰比怀疑更有力”,这才是黑塞认为的理想主义的“神学”,他是对生命意义的探寻,它是对信仰的坚持,无论是科学和艺术,都无法真正抵达神学。

这几乎可以看做是这部小说的“题眼”,黑塞就是在这里表达神学意义上生命和信仰,它应该在死亡之上,在怀疑之上,在科学的“正确”之上,在艺术的慰藉之上,而汉斯走向悲剧就在于没有能真正发现生命和信仰的意义,他或者走在表面的神学教育体系里,或者被艺术的力量所迷惑,或者被所谓“正确”的观点所影响,最后变成了怀疑,变成了不安,变成了恐惧,当然无可逃避地走向了死亡。所以真正神学的缺失是汉斯悲剧之源,它是“科学”和“艺术”的受害者,更是死亡和怀疑的牺牲品,而这一切对于汉斯来说,仅仅是走了一条没有选择的道路,那就是首先成为神学院学生,之后是走上大学讲坛或在大教堂里履行神职,人就在这“稳妥又安全”的路上走完一生。但是这只是职业上的“神学”之路,它是“正确”而功利的,它是被预设的,而对于汉斯这一个体来说,人生中所遇见的怀疑和痛苦,他无法超越也无法化解,最后远离神学也远离了人生。

编号:C38·2230904·1994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著
出版: 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3年02月第1版
定价:49.90元当当24.90元
ISBN:9787559472229
页数:238页

家庭对于汉斯的性格来说带来了极大的影响,父亲是中间商及代理人,他完全是一个市侩型的市民:他喝酒贪杯,却从未罪过;他做的生意不能算完全合法合规,但也没有超出法规允许的界限;他骂比自己穷的人是饿死鬼,又骂比自己富的人乱吹牛。和父亲的市侩性格不同,汉斯的母亲体弱多病,这与家族遗传有关,而这样的身体也遗传给了汉斯。所以在这样一种混合中,汉斯很难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路,从小天赋异禀的他,被父亲选择好了人生之路,那就是通过州级考试进入神学院预备班,然后成为神职人员走完稳妥又安全的路。生活在偏僻的黑森林寨子里,汉斯必须向外寻找人生的突破口,这里到现在还没有出现过“视野和影响力能够超越周遭环境桎梏的能人”,所以汉斯被父亲、老师给予了厚望,而汉斯自己也希望从这里起步改变人生,他甚至和他的父亲一样从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成为高级文理中学的学生。

但是,这条人生之路如此被预设,一方面进入神学院乃至成为神职人员,也并非真正是“神学”之路,就像他在上学之前补习神学课程的时候,那个鞋匠就告诉他,给他补课的牧师“实际上是个完全不信教的人”,他所说的神圣经文都是虚假的,“你选择跟他一起读《新约全书》,你自己也会失去信仰,甚至连怎么失去的都不知道。”同样在神学院里学习的时候,起先汉斯对于上帝的无所不在、人类死后灵魂的去向、魔鬼和地狱等问题,经常让他感到兴奋不已,他也经常会对这些问题进行一些奇妙的思考,但这一切的兴奋在所谓的苦读面前,都进入了沉睡状态。这是对神学的远离,另一方面,汉斯还是少年,他喜欢钓鱼,喜欢大自然,喜欢将脚底没入水里,但是为了考试,他不得不放弃这一切,“他忽而觉得美好、自由、奔放的少年时代,那些快乐的日子已被远远抛在了身后,已经那么遥远,远到遥不可及了。”

从此汉斯进入到了一个可怕的梦魇之中,他在准备州级考试的时候忘记了不规则动词,看到自己和一百十七名考生坐在考场上,三个格外聪明的考生使他格外惶恐不安——但是州级考试中汉斯还是取得了州第二名的成绩,他进入了神学院,他实现了父亲和老师的期望,他也满足了自己的虚荣心,在得到这一喜讯的时候,“现在想要重新开始钓鱼,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必须用刀削出一根漂亮的鱼竿来搭配这些钓具。”但是这只是汉斯最后的快乐,暑假里他需要补课,再没有时间重温少年时光;来到大城市之后,他开始不安,每天要面对陌生的面孔,面对喧嚣的城市,他极度不适;进入神学院之后,他不合群,他喜欢独处,而“荷拉斯”寝室里的几个同学也对汉斯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影响:这里有水准超一般的高手,汉斯已经不再出众;卢修斯凭自己的本领建立了一套获利系统,这是“狡猾无比”的系统,但是在生活中卢修斯时一个爱占便宜的人,“一旦卢修斯没办法做到第一个进盥洗室,那他就一定要拖到最后一个进去,目的是偷偷使用别人的毛巾,以及很可能会遗落在那里的肥皂,如此一来,他自己的东西就可以省下来不用。”与众不同的才能,唯利是图的举动,对汉斯来说,世界快速地发生变化。

当然对汉斯来说影响最大的人是赫尔曼·海尔纳,这是一个诗人,是美学家,州级考试上的那篇作为是用六音步诗行写成的。汉斯为了考试而努力,他已经远离了神学必有的信仰,卢修斯的系统可以看做是“科学”工具,但是它的目的仅仅是“狡猾无比”地获利,而海尔纳喜欢写诗,他走向的是那条艺术之路。海尔纳对汉斯说起了孤独的林间漫步,说起了遍布芦苇的瓦尔德湖,说起了莱茵河上的夜游,“有一天,我记得是在星期天,船上演奏看音乐,傍晚时分,五彩缤纷的灯笼亮了起来,灯笼的光线映入水中,我们在音乐的陪伴下,朝着下游航行。喝的是莱茵河流域的特产葡萄酒,女孩们身上穿的全是白色的裙子。”也许是艺术的独特魅力吸引了汉斯,于是他不断走近海尔纳,走近海尔纳的故事,走近海尔纳的世界,乃至走近海尔纳的灵魂——在呼应中,他也渴望走近自己的灵魂,“此时此刻,他们同时望向了对方的脸,第一次认真地注视、打量了对方,同时试图想象:在这张脸庞背后,暗藏着怎样一段特殊的故事和独一无二的灵魂。”

他们建立了友谊,他们变成了同类,但是他们也一起进入了危险,有一次海尔纳和卢修斯发生了争吵,海尔纳“像一颗炸弹似的,轰进了修道院统治者神圣的藏书殿”,像是艺术对科学的一次激战,最后艺术触犯了纪律,海尔纳被罚关禁闭,而汉斯也被警告不能与海尔纳走近。但是海尔纳的艺术世界并没有关闭,他的忧郁变成了躁动,变成了尖酸刻薄,变成了批评,“他批评修道院、教师与同学,批评天气、人生和上帝的存在。”而汉斯似乎也染上了疾病,头痛成为他无法摆脱的梦魇,“如今,汉斯在阅读和学习时很难集中注意力了。不感兴趣的东西在他这里就像影子一样,转眼之间就会从手边溜走。”终于有一次海尔纳逃出了神学院,他一个人在小树丛里休息,在被抓回神学院之后,海尔纳被开除了,当父亲带着海尔纳离开,他最后一次握住了汉斯的手。但是对于留在神学院的汉斯来说,这是真正噩梦的开始,他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无法记住单词,老师对他最后一丝好感也不复存在,“这个汉斯已经不再算是学生了,他已被归于麻风病人之列。”

与海尔纳自己出逃而被开除不同,汉斯是被劝退的,他既没有像海尔纳一样敢于为自己的艺术生命付出代价,也没有如其他学生一样成为制度的拥护者,回来意味着失去了成为神职人员的希望,回来意味着与上帝进一步拉大了距离,回来意味着连艺术都不在他身上消失,而所谓的童年记忆,也再不会回来了。对于汉斯,黑塞在这里提出了人生之路的种种疑问:“在他的少年时代,在最敏感也最危险的年纪里,为什么他就必须每天努力到深夜呢?为什么他养的小兔子随随便便就会被夺走?为什么他不得不听从教导,故意疏远拉丁语学校里的同学们?为什么他被禁止钓鱼和散步?为什么他会被灌输空洞、卑劣的理想,不得不树立陈腐、艰苦的志向?为什么他在考试结束后也不被允许拥有一个受之无愧的假期?”没有答案,在远离信仰之路上,他的友谊消失了,他的艺术消失了,他的童年消失了,他的才华消失了,“州级考试合格的钳工”成为对他最后的讽刺。

而且,所谓的爱欲最后也消失了。汉斯回来之后发现爱玛在家里,于是他找到了她,爱玛问他的问题是:“你能给我一个吻吗?”他的嘴唇碰到了爱玛的红唇,“他太害羞了,立刻颤抖着回头,想要躲开她,可她已经伸出了双手,捧住了他的头,将自己的脸颊贴在了他的脸上,于是,他的嘴唇不再害怕,也不再打算离开了。”爱欲的体验变成了梦境,在梦境里他既兴奋又害怕,像森林深处的危险古堡,对于汉斯来说,他一切的态度都是从那个危险的地方出来,而且爱玛之后就走了,“对他而言,爱情的甜蜜太少,苦涩却太多。”转瞬即逝,就如同短暂的梦,和成为神学院学生一样,和海尔纳的艺术一样,和童年的记忆一样,一切都是一场梦,看起来充满希望,但是里面都是危险。在危险的入口返回,汉斯开始抽雪茄,开始喝酒,开始大声唱歌,他的生命似乎在这最后一刻才彻底地绽放开来,但是这样的绽放却是在摧毁自己——在没有选择的道路上,在缺失信仰的人生中,在无法驾驭的生命里,曾经是“脚底没入水里”的希望和美好,变成了河水吞噬他的身体的噩梦,“河水闪动着波光,冷杉覆盖的群山,温柔又热切地将这片湛蓝一路挥洒至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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