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8《什么是真实?》:现实被悬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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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珍藏关于他们的宝贵记忆,至少到今晚十一点,也可能到更久之后。
   ——马约拉纳写给同事卡莱利的信

这是马约拉纳写给那不勒斯大学的同事卡莱利的一封信,1938年3月25日晚上十点马约拉纳登上蒸汽船,出发前往巴勒莫,信件是当天或第二天所写的,在信中,马约拉纳之所以用富有感情的笔调说自己将会珍藏和同事以及学生的“宝贵记忆”,就在于他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而且是一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不合任何自私因素”。但是在这个“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作出之后,马约拉纳似乎又是矛盾的,“至少到今晚十一点,也可能到更久之后。”这个时间在阿甘本看来时闪烁其词的,所以他的消失至少在马约拉纳本人看来,都可能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决定。

这不是马约拉纳在消失之前留下的最后一封信,在3月26日的时候,卡莱利收到了比那封信更快的一封电报,电报上马约拉纳否定了此前的那封信,并承诺会再写一封,“不要惊慌。再联系。马约拉纳。”而且他还宣称自己在消失之后会立刻回归:“海洋拒绝了我,我明天将回到博洛尼亚的旅馆,旅途中或许会带着这封信。”信中马约拉纳说自己“想放弃教学”,而且还提到会告诉卡莱利“更多细节”。对第一封信的否定似乎是对“不得已而为之”的决定的否定,至少也是一种犹豫;电报里说的“再联系”又将这种犹豫向前延伸;最后那封信里说将回到旅馆并且告诉卡莱利“更多细节”,更是一种肯定;以及马约拉纳在出发前取了大笔现金、携带了护照,这些都说明马约拉纳并不会选择极端地方式消失。

但是之前留在旅馆那封给父母的信则趋向于马约拉纳做好了自杀的准备,“我只有一个愿望:你们不要穿着黑衣。如果你们想遵从习俗,穿戴些丧葬的衣饰也无妨,但不要超过三天。之后,如果可以的话,就请在心里纪念我并原谅我。”是不是自杀,是不是因为教学的缘故,这些都成为了马约拉纳的一个谜团,而最后这个谜团以确定的方式呈现:他没有再回到旅馆,也没有正式去大学辞职,而是“永远地消失了”——自杀存疑、原因不明都是一种不确定,甚至有人还说他逃到了阿根廷或德国,在70年代的时候还有人说在西西里和罗马看到过已经成为流浪汉的他。之所以阿甘本将马约拉纳最后的事件看成是一切确定的事,不是因为确定地实施了自杀,而是“消失”了,永远消失的状态就是一件确定的事。

马约拉纳是意大利理论物理学家,从小就拥有了较高的数学天赋,1927年投身物理学研究,之后加入了费米领导的研究组,但是在1933年的时候马约拉纳的健康堪忧,之后他变得与世隔绝,1937年他最后一次发表论文,在这一年马约拉纳预测了粒子自身的反粒子,这就是马约拉纳费米子,又被称为“天使粒子”。马约拉纳的人生经历、健康状况、物理学取得的突破性成果,这些都是关于马约拉纳确定的东西,但是在译注对马约拉纳的介绍中,生卒年中出生年月的1906是确定的,也是真实的,而在最后卒年上写着一个“?”,这个问号即时对马约拉纳失踪的疑问——它和阿甘本书名《什么是真实?》的问号似乎具有了同样的指向:确切和真实是不是对于疑问的唯一回答?

“物理天才马约拉纳的失踪”,这是这本书的副标题,阿甘本在这本书里当然不是为马约拉纳到底是不是真的消失了寻找答案,而是从消失这一事件聚焦概率问题。他根据莱奥纳多·夏侠在1975年写的《马约拉纳的失踪》一书,引出了关于马约拉纳失踪原因的探讨,在这本书里,夏侠作出的假设是,马约拉纳在1934年的时候已经意识到了“关于放射性的实验可能会使铀原子的裂变成为可能”,他引用马约拉纳姐姐提到的事,说马约拉纳几次悲伤地表示“物理学正走在错误的道路上”。支持夏侠这一论点的材料是两篇马约拉纳的论文,一篇是1937年发表的《关于电子与正子的对称性理论》,重要的第二篇论文是《统计规律在物理学和社会科学中的价值》,这篇论文并没有在马约拉纳“消失”前问世,它是在马约拉纳失踪四年后发表在《科学》杂志上。阿甘本仔细考察了马约拉纳生前未发表的这篇论文,在他看来,这篇论文在某种程度上解读了马约拉纳作出那个决定的内在逻辑,那就是马约拉纳深感到量子力学对经典力学决定论的抛弃带来的“不安”,“比起仅是缺乏决定论……更加令人不安”,因为这意味着科学将不再试图认识实在,而是和社会统计学一样,“仅仅干预它以实现治理它的目的。”

编号:B89·2240707·2148
作者:【意】吉奥乔·阿甘本 著
出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版本:2020年12月第一版
定价:38.00元当当17.40元
ISBN:9787570219346
页数:108页

在阿甘本的这篇文章之后附有马约拉纳的论文,在文章中马约拉纳指出了自然的决定论本身包含着“一个真实的缺陷”,即它与我们意识中最确定的经验见存在着“不和调和的矛盾”,但是在经典物理学中,人类活动还是被严格的决定论支配着,“根据经典力学的基本概念,一个物体的运动完全取决于它的初始条件(位置和速度)跟施加其上的力。”决定论体现的是物理的因果性,这样的决定论使得整个未来都隐含在当下之中。但是大部分物理学使用的是统计学,物理学规律带有明确的数学特征,而社会统计规律带有明显的经验主义特征,但是在马约拉纳看来,我们可以合理地将社会统计学的经验主义归因于研究现象的复杂性,另一方面物理学中也有经验性的规律,由此,马约拉纳认为,经典物理学中的统计规律具有的意义,一是表明自然现象所遵循的是绝对的决定论,二是常规的观察无法准确认识系统的内部状态,第三则是建立了不同可能性的概率的合理假说——正是从决定论到概率的转变,马约拉纳在文中进行了思考。他认为这是“物理学新意涵”的体现,它表现在量子物理学上:第一,“自然中并不存在表现一系列不可避免的现象的规律”,而是“只能确定对某个以既定方式准备的系统的测量会得到某个特定结果的概率”,这和经典统计学毫无共同之处;第二,则是对现象的描述缺乏某种客观性。在论文中,马约拉纳认为,“量子物理学帮助我们在放射性转变的指数规律中发现一个不能被归结为简单的因果性机制的基本规律。”对于这一转变,马约拉纳客观分析认为,“它给现实提供一个直接且具体的证明。诠释这一证明需要特殊的技艺,它是治理技艺的重要支持。”

阿甘本分析解读了马约拉纳论文中提到了“物理学的转变”,量子力学抛弃了经典力学的决定论,而倾向于“实在的纯概率概念”;量子力学的另一个原则则是被海德堡定义为“不确定性原理”,它解构了物理因果性;马约拉纳以原子放射过程的死亡率来解读物理学的转变,“这种转变和原子的年龄无关,而纯粹取决于概率,不包含任何因果决定论的因素。”当量子物理的概率和不确定原理颠覆了经典力学的决定论和因果性,马约拉纳也指出了量子物理学现象的纯概率性特征给予了实验者干预和“命令”的权力,也就是说,经典物理学中决定论的缺陷可以通过实验者对系统的“命令”和“决定”改变,在这个意义上,以物理学为代表的科学不是为了认识实在,而是为了“干预它以实现治理它的目的”。

阿甘本就是从马约拉纳提出的实验者“干预”和治理的权力出发探讨科学对实在认识的重大转变。他指出在马约拉纳这篇文章发表的前一年,西蒙娜·薇依也发表了批评量子力学的文章,在薇依看来,必然性和因果联系是经典物理学的优势,但是量子力学推翻了物理学定律和以功的经验为基础的世界图景之间的对应关系。量子力学的概率强调的是偶然性,薇依认为偶然性的概念常常自我欺骗,偶然性不是必然性的反义词,“相反,它总是并只有在跟必然性相联系时才出现。”也就是说,偶然性和必然性不可分,概率无法和偶然性分开,所以偶然性才成为实验中可操控的量,薇依的批判在于:量子力学以概率的名义放弃必然性和决定论,就等于完全而简单地放弃了科学。除了薇依之外,阿甘本也举例说一些为量子力学基础作出贡献的科学家也对概率性特征提出了批判,比如路易·德·布罗意,比如爱因斯坦。

量子力学的概率到底是什么?它具有怎样的意义?阿甘本进一步考察,当薛定谔提出了“猫的悖论”实验,“既或者又死去”的猫意味着概率性是一个特殊形式的实在,它是以某种方式获得了特性的可能性,悖论当然也是这种可能性的体现;在更早的1575年吉罗拉莫·卡尔达诺写下了一本叫《论赌博》的书,这是第一本关于概率学基础的论著,吉罗拉莫·卡尔达诺在投骰子中看到了游戏的基本原则,那就是条件的平等,“骰子有六面,掷六次之后,所有的点数应该都会出现一次。”吉罗拉莫·卡尔达诺所说的“应该”是对概率理论性的一种说法,也就是说概率所指向的可能性是平等的;庞加莱则提出了这样的说法:“一个事件的概率是有利于该事件发生的情况在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中所占的比例,前提是所有可能性都有同样的概率。”由此阿甘本认为,概率涉及的不是某个真实事件,而是纯粹属于可能性的事件,概率计算针对的不是个别情况,而是针对一个“可能的情况”的理念实体,也就是说,在概率的世界里,“现实被悬置了”,悬置现实不是取消现实,而是“能够管理世界”,这种管理的理念,在帕斯卡尔和费马在1654年交换的书信中得到体现,帕斯卡尔认为投骰子并不是完全取决于概率,而是对概率进行评估从而做出决定,这就是“风险”,它的意义就是找到“每个赌局的正确价值”。

从概率本身到对概率的评估,就是将管理引入其中,在阿甘本看来,这也正是马约拉纳的理解,“概率可以介入现实,从一个特殊的角度说,是为了治理现实而介入。”在这里,阿甘本提出了“潜能”的理论,或者说他将概率和概率的评估引向了自己一直在阐述的“潜能”:潜能或可能性是与现实并存的。亚里士多德对潜能的定义就是:它有不行使的可能性,有能够存在和不存在,以及转化为行动和不转化为行动的能。潜能是相对于它所具有的潜能的非潜能——即不去实现的潜能而存在的,它是尚未转化为行动的形式存在,也就是说,“悬置自身的实现的可能性是潜能的概念自身所固有的。”阿甘本用亚里士多德的潜能来理解概率,在他看来,概率就是“从它隶属于行动的等级中解放出来的潜能”,它并不取决于是否实现,而是可能性意味着介入真实并治理它。就像一块写字板,按照中世纪一位哲学家的说法,理智所书写的不是现实,而是思维的潜能本身。

概率是一种潜能,它是对现实的搁置,它在可能性中介入真实,而回到马约拉纳的消失,当马约拉纳从量子力学的概率中洞察了概率带来的后果,可以将马约拉纳的消失看作是对概率本质的“决定性反对”,也就是说,马约拉纳的失踪“就是真实从概率计算中逃脱并不容置疑地被确定为真实的唯一方式”,马约拉纳以真实的失踪让自己成为真实的本质,从而成为当代物理学概率性宇宙中的典范的独特符号。但是马约拉纳的消失如果是在事件实在性的“失踪”意义上来说,它依然构成的是一种可能性:自杀?躲避?避世?隐居?这种可能性是不是也成为一种潜能,在消失没有真正得出确定的结论前只是一种“实现”?那么或许我们所要关注的就是潜能之后会不会有真实的行动——但是马约拉纳再也没有行动的发生,它依然成为没有介入现实的那个纯粹概率,于是,在现实被悬置中,“什么是真实?”就成为了阿甘本关于实在的本质问题:

在1938年3月的夜晚,他决定消失得无影无踪,并让关于自己失踪的线索变得扑朔迷离、无法验证。他以此行动向科学提出了一个迄今仍然难以回答又无可逃避的问题:什么是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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