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9-28《安娜成长篇》：祖国应该是最漂亮的东西
还是那座房子，还是那片山野，还是那条河流，但已经不是那个安娜了。这是1991年9月5日，安娜已经17岁了，她即将开启为期两年的瑞士学习生活。她慢慢走向路上停着的车，靠在车门前，听到父亲米哈尔科夫问她：“你现在最害怕什么？”这是一个从安娜6岁时就开始问的问题，17岁的安娜思考了一下，然后说：“我真正害怕的有一件东西，对我来说，那就是失去我的这种内心世界。”然后安娜补充说：“怎么说呢，我的祖国，或许我会马上失去一切。”她说完抬头看看远处，米哈尔科夫问她：“对你来说，祖国是什么？”安娜说：“这是非常大而美的事物，我不知道。”害怕失去在祖国的一切，又说不出来祖国意味着什么，对于安娜来说，当答案显得越来越模糊，当“大而美的事物”变成一种几乎抽象的存在，似乎在回应“祖国”发生了巨大变化。
那是的安娜的眼眶其实已经湿润了，在看见或者还有留恋的1991年，安娜或者还希望拥有6岁时的这片山野，这条河流，这座房子，以及永远在身边的父母。而米哈尔科夫似乎也体会到了这种情感，他插入了电影《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的片段，尤其是最后小男孩叫喊着妈妈，奔跑着穿过山野，沿着河边的道路，赤着脚跑下去，一直跑下去——对于奥勃洛莫夫来说，那个即将到来的“妈妈”承载了他所有的希望，而安娜呢，当她已经17岁并将离开这片土地，她或者将背向“奥勃洛莫夫情结”——于是在米哈尔科夫的镜头里，插进来6岁时安娜奔跑的样子，一切像是回到了从前，回到了纯真，回到了美好，但安娜似乎出现在汽车的反光镜里，一种反向的视角，似乎只是一个镜像。
“世界上所有国家都是一样的，什么是不一样的？或许这儿的不同是因为它不太好？”米哈尔科夫再次将她拉回到“祖国”的这个话题，安娜的回答是：“不，这儿更好。”矛盾着，却也是坚持着。而此时米哈尔科夫的小女儿娜迪娅跑了过来，米哈尔科夫也问她：“你最爱什么？”娜迪娅说：“我爱美丽，害怕上学，祖国是最漂亮的东西……”仿佛是6岁时安娜的回答——17岁的安娜和妹妹娜迪娅形成了一个明显的对比，这种对比是时间带来的变化，是变化中的成长。当安娜终于离开车离开米哈尔科夫，独自走向远处，米哈尔科夫默默地说到：“上帝保佑安娜。每个人，每个公民，每个国家，它们都有其独特性，都有不可选择的路径，他们应该走在上面，以一种平静而有尊严的方式，不要嫉妒那些已经到达了目的地的人，而是试图帮助那些落后的人。”
谁应该走在上面？谁应该帮助他人？米哈尔科夫最后的祈祷似乎变成了一种暗示。“从6岁到18岁”，这是安娜的成长篇，是属于一个个体的时间标记，而从1980年到1991年，却也是属于“祖国”的时间轴线：从苏联到俄罗斯，是祖国的“成长篇”？个体和国家，年龄和历史，构成了关于成长的两种维度，但是这两种维度交织在一起，安娜13年的变化也是这个国家不断地蜕变和改变，当安娜和“祖国”一起形成了历时性的成长区间，米哈尔科夫似乎就是要阐释那个“应该走在上面”的人，或者米哈尔科夫在纪录安娜成长的历程中，所要表达的就是命运多舛的“祖国”依然需要“上帝保佑”——娜迪娅无邪的回答，应该就是米哈尔科夫寻找的答案，只不过它变形为：“祖国应该是最漂亮的东西。”
1980年，6岁的安娜坐在米哈尔科夫的母亲经常坐着的长凳上，她拿着那本字典，然后练习发音：“安娜。”这是对自己名字的喊声，似乎也是最开始对自我的命名，而这个有着山野、河流、汽车笛声和蝴蝶飞舞的地方，就是一个纯粹自我的地方——米哈尔科夫插入了《奥勃洛莫夫一生中的几天》的镜头，童年的奥勃洛莫夫刚刚醒来，他赤着脚跑了出去找妈妈。与其说，米哈尔科夫的镜头对准安娜，不如说这个地方唤起了他自己的回忆，“那房子现在已经不再了，阳台也没有了，狗也不再是我的。”只有黑白世界的安娜抚摸着那条狗，才能让米哈尔科夫感觉到一丝安慰。从1980年到1991年，在安娜从6岁到17岁的成长纪录中，米哈尔科夫其实并没有给安娜太多的镜头，关于安娜的生活都是点滴的，片段的，甚至安娜的出现都是为了让更宏大的叙事在场，从这个意义上将，安娜只是一个个体的线索串联者，米哈尔科夫设置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找寻“应该是最漂亮的祖国”而逐渐失落的东西，他每年问安娜的五个问题，看起来是为了揭开安娜的内心世界，关照她的成长体验，而实际上也是指涉“祖国”变化的预设性问题。
| 导演: 尼基塔·米哈尔科夫 |
1980年，6岁时的安娜回答“最害怕什么”是“女巫”，“因为她有长鼻子，而且她脑袋可怕”；最想要的则是鳄鱼，而最讨厌的是一道叫甜菜浓汤的汤，因为“我不喜欢甜菜浓汤”。女巫、鳄鱼和甜菜浓汤，是一个小女孩的童年写照，米哈尔科夫用这几个简单的问题勾勒出了纯真的女儿形象，而这种纯真更是为了“不让安娜受外界的影响”——再次插入奥勃洛莫夫童年生活的电影镜头，用意是明显的，虽然他们生长在不同的时代，虽然他们受到的社会影响不同，但是米哈尔科夫塑造奥勃洛莫夫的目的也是在保持内心的俄罗斯精神，“两种童年，一个是苏维埃女孩，一个是俄罗斯男孩，如果他们再次会和，当他们发现置身于这个国家，如果按照祖先的生活规则，或许就会开启另一段历史。”米哈尔科夫在类比中找到了同一性，那就是一种不会被改变的精神支撑，而这种精神支撑在1980年的苏联尤其需要。
1980年的苏联还是世界两个超级大国之一，在莫斯科举办的奥运会似乎是政治的角力，来自几内验比绍的大卫·席尔瓦，是参加莫斯科运动会的运动员，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其他运动员，当然也有其他国家拒绝参加。米哈尔科夫对此表达了对“帝国”式的苏联的不满：“一个是无神的帝国投下的阴影远远超过了其边界，普遍平等是一种欺骗他人的欲望，帝国的存在离不开敌人，如果没有，他们就必须被发明出来。”言辞中是讽刺和批判。这不仅是对这个“帝国时代”的批评，更是对个体被审查的不满，米哈尔科夫说自己决定在这一年开始拍摄关于安娜的电影，但是国家的审查制度具有无限的权力，他们不允许私人有电影设备，所以拍摄只能是秘密的，保存当然也是秘密的——于是，安娜的成长影像就变成了不合法的存在，就变成了体制之外的纪录，而这种纪录又是对体制的必然对抗。
1980年有莫斯科奥运会，有火箭发射，有南极破冰船，到了1981年，镜头里是列宁头像、共产主义、国际歌。对安娜的五个问题又被提出，安娜的回答是：最喜欢的是大自然，最不喜欢的是“坏人”，最害怕的是“打架”，最想要的是“知识”，最爱的是“洗个澡”。这些回答似乎还是在童年的无忧状态中，但是坏人、打架似乎也隐含着某种不安，而在米哈尔科夫自己身上，则出现了“恐惧”：“我自己是左撇子，当时学校里要让我用右手写字，当时的我只有恐惧。”这是属于米哈尔科夫的个人恐惧，但也是制度带来的时代恐惧，米哈尔科夫重提童年时的恐惧，似乎在替安娜回答某一个问题。1982年，米哈尔科夫的镜头里出现了葬礼，这个葬礼也影响了安娜，“所有苏维埃人民永远不要忘记列奥德尼·里切·勃列日涅夫。”问她最害怕什么，她的回答是：“爆发战争。”最喜欢什么，回答是：“待在家里。”最希望什么，回答是：“新年的到来。”1983年，依然是领导人的逝世，“我们的领袖，列奥德尼……罗里·瓦拉罗维切·安德洛波夫死了。”安娜说，她只知道领导人好的一面，所以最喜欢大家畅所欲言，没有什么隐私，所以最讨厌家里的争吵、世界的争吵，所以最想要有一个好领导。而到了1984年，安娜说最想要的是和平和健康，“当然，今天，快乐不见了。”对于戈尔巴乔夫，安娜希望他给世界带来和平，没有核战争，“人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一直是快乐的。”
《安娜成长篇》电影海报
从1980年到1984年，安娜对于米哈尔科夫的问题做出了不同的回答，在越来越远离那种纯真的回答中，她的世界慢慢发生了改变，领导人逝世的悲伤，讨厌争吵害怕战争，以及希望和平和健康，小女孩变成了政治的观察者——这是一种成熟，还是一种压迫？或者说，当安娜的答案越来越脱离个人生活，指向越来越复杂的政治，是不是个体的世界也成为这个国家的投影？但是，这一切看起来更像是米哈尔科夫设定的框架。在这些年的成长中，这个国家的大事件也成为米哈尔科夫叙事的重点：不被谈论的阿富汗战争，那些阿富汗人改姓苏联人的姓，“他们的真名被划去了。”1987年，是戈尔巴乔夫的新年讲话：“我们要建设自由和民主的生活……”男性扮演的脱衣舞娘、挑战者号爆炸、伊朗原教旨主义者、切尔诺贝利、亚美尼亚地震……世界在急剧地变化，而对于米哈尔科夫来说，最大的变化则是84岁的母亲去世，“半夜总能听到母亲的歌声。”一种逝去仿佛带走了太多的东西，而这个世界的动荡，让米哈尔科夫更感不安。
时间再向后，则是列宁像被推翻，则是柏林墙倒塌，则是叶利钦的画像，“戈尔巴乔夫创造了偶像，又被偶像踩在脚下。”而到了1991年，戈尔巴乔夫宣布辞职，他的书被切成了两半，而叶利钦上台也宣告了苏联的解体。从苏联变成了俄罗斯，“祖国”千疮百孔，对于米哈尔科夫来说，这种关于国家的动荡，深深地影响了米哈尔科夫的国家观念和民族思想，“我们的知识变成了破坏性的东西，我们失去了生与死的尊重，生活变成了电视连续剧……”而这种观念和思想和改变也体现在不断长大的安娜对问题的回答上：1987年，12岁的安娜喜欢爸爸妈妈，喜欢唱歌跳舞，喜欢看书观察，13岁的安娜最喜欢家庭，“我喜欢我们能聚在一起。”而最害怕的东西，13岁的安娜说“最害怕战争，害怕死亡”，16岁时安娜最害怕的已经不是战争，但是这是一种模棱两可的可能，“现实来说是的。”
从6岁到18岁，影像里的安娜围绕着父亲提出的五个问题，更确切地说，五个问题围绕着安娜的成长，而这五个问题的设置者就是米哈尔科夫，也就是说，安娜的成长篇只不过是米哈尔科夫对五个问题的具化，他才是真正“走在上面的人”，他批评那个“帝国时代”，他蔑视那种权力体制，他讽刺那种偶像崇拜，但是他最担忧这个国家走向新的动荡，新的衰败，“上帝保佑安娜”就是“上帝保佑祖国”，种种的变局对于米哈尔科夫来说，国家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想一直没有改变，因为，“祖国应该是最漂亮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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