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28 《好学校》:就像我从没喝醉过一样
在这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似乎裹着一层虚幻东西——教师和学生都是——你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来。
——《第二章》
他们是每个人,是教师和学生,是多塞特中学这所“好学校”的群像,仅仅从脸上看出的是痛苦,是悲哀,是无奈,是受辱,但是作为身体局部的脸上,作为人性局部的表情,如何能反映一个真实的现实?如何能体察他们身上的虚幻?脸上或许是一种掩盖,身体或许是一种表象,在战争笼罩的时代里,就像被命名为“好学校”一样,在内心深处却是一个正在和即将坍塌的世界。
外面的一切似乎都是一句无法触及内心的引用,所以关于坍塌世界的引用是从化学老师杰克·德雷伯的口中开始的,“你想象一下,如果宿舍的大石墙坍下来我们会看见什么:一百二十五个孩子都在手淫。”坍塌下来的世界里不全都是毁坏的废墟,还有一个掩藏着的真实状态,“一百二十五个孩子都在手淫”是一种群像的行为,集体消解了个人,直接的欲望满足取代了甜蜜的爱情,众目睽睽之下,世界的坍塌比废墟甚至死亡还让人感受到一种畸形的痛,但是德雷伯说出的这句话,并不是在痛击现实,引用的前半句是:“说真的,鲍勃,你从来没有想到过吗,在我们体内蕴藏着一股多么强大而且纯粹的性能量?尤其是上的这个时候。”对着学校英语助理教师和学校里的纪律监督员罗伯特·德里斯科尔说出身体内的欲望,并不是可耻的行径,而是一种向往,一种展示男性力量的希望,但是“强大而纯粹”的性能量在哪里?就在一百二十五个孩子的集体手淫里?就在坍塌的石墙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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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建造“好学校”?作为创始人,富婆胡铂太太的说法是:“我一直都想做个男孩,男人才是这个世界上做事的。男人操控着这个世界。而且,在我前夫去世后不久,我做了个梦。我梦见了一所男子学校,就是如果我是个男孩我就想去那里上学的那种。”希望做一个男人,因为男人操纵着这个世界,因为男人征服着女人,因为男人将欲望变成力量,所以身为女人的胡铂太太,要用一种性别转换的方式成全自己的梦想,而这所男子学校在某种程度上就是满足自己的理想,在这里招收的是男学生,男人组成了一个独立的王国,组成了一个发扬个性的世界,梦想成真是幸福的,但是也是可怕的,因为这样的梦想也是一种虚幻,最后在胡铂太太面前的是倒闭的学校,是最后一届毕业班,是各奔东西的男人,是战争带走的希望,“你们明白吗?呃,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不是吗?”
虚幻的东西最终必定是以泡影的方式出现,最后一个毕业班,是理想走向终结的标志,而其实不管是谁,在进入这所“好学校”的时候,命运其实都已经写好了,结局都已经被注定了。就像德雷伯,说出那句关于一百二十五个孩子手淫的故事,不仅是关于“好学校”男人命运的预言,更是对自身的一种痛苦式的无奈。这个二十九岁就得了脊髓灰质炎的男人,拥有一个漂亮的老婆艾丽丝,但是疾病给他带来的是身体的残疾,虽然已经过去了九年,还生下了孩子,“这证明他这毛病没有影响到他的生殖系统”,但是对于他来说,身体的残疾变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痛苦,这是对于欲望的打击,甚至当他可怜兮兮地光着身子爬上他婚床,他都知道他的老婆不会过来陪他。“怀着一个残疾人的听天由命和一个酒鬼的要命的冷静,他甚至知道也许这辈子她都不会在这儿与他相伴了。”
所以在残缺的身体和被嘲讽的欲望面前,他无法真正成为一个征服的男人,无法让艾丽丝感受到男人的力量,所以那在坍塌世界里手淫的一百二十五个人,仿佛自己就在其中。所以三十六岁的艾丽丝会成为“拉普拉德的美妙情人”,让-保罗·拉普拉德这个在“好学校”教法语的老师成为德雷伯欲望的取代者,也仅仅成为德雷伯这个男人身体的代替品。但和艾丽丝也仅仅只是床笫之合,甚至只是赤裸裸的欲望,“到今年夏天你就会忘了我的,”艾丽丝在六月里这么预言过。而得到的回答是:“那会再次激起我想要拥有你的欲望。”在他身边有着更多的女人,在这些女人身上他有着更多的欲望,性爱取代了情爱,对于艾丽丝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对于男性征服的空洞等待。
而拉普拉斯的归宿似乎不在这里,这个“更愿意回纽约去”的法语老师就像他执教的语言一样,象征着某种无根的飘荡。战争对于很多人来说,是一种恐惧的存在,而对于拉普拉德来说,却是实现另一种可能的机会,当他了解到他或许有资格进入O.S.S.的时候,他便渴望能争取到那份工作,抛弃艾丽丝,离开多塞特,走向另一个和征服有关的权力体系。后来真的被任命为上尉之后,却并没有给他带来荣耀和幸福,在时隔多年之后给艾丽丝的那封信上,他说纽约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城市,“这里只有斯帕姆午餐肉、奶粉、开得慢吞吞挤得吓死人的出租车……”而这封信并非是为了向艾丽丝倾诉离开之后的落魄,反而想再次回到艾丽丝的身边,“艾丽丝,那我们怎么还能做朋友呢?”在他看来,“除非包含了友谊,否则爱毫无意义”,这像是一种回归,但其实是男性对于欲望的可怜觊觎,是对于自我的可怜乞讨。
艾丽丝把信撕成碎片,对于她来说,像是她对于和拉普拉德畸形欲望的一种彻底舍弃,是将自己重新拉回到家庭中,拉回到丈夫身边,而身体残疾的德雷伯似乎一生都无法恢复关于男人的自信,他只能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大声说道:“好吧,宝贝,我爱你。”但是即使他想在愤怒的时候踢掉桌子,也无能为力,在艾丽丝的讥笑和讽刺中,更加深了一个男人的痛苦,虽然最后艾丽丝鼓励他是一个勇敢的男人,“哦,我知道你讨厌这么说——你以前常说残疾人讨厌别人说他‘勇敢’——但我的意思不仅仅指那个。你那种一顽强地生活下去的态度;你每天面对着这个糟糕的、糟糕的小地方时所表现出来的真正的勇气——一哦,杰克,你知道孩子们有多爱你吗?”这是站在家庭立场,站在孩子角度的鼓励,更是对于自己的救赎。
身体残疾,欲望受阻,妻子出轨,权力虚幻,这就是一个“好学校”在表面制造和谐却在内心几近崩溃的可笑故事,男人在哪里?征服在哪里?梦想在哪里?而那些招收进来的学生呢?在这个“好学校”里,有着一张天使的脸和运动员身材的“肌肉男”特里·弗林,有英俊的英国男生理查德·爱德华·托马斯·里尔,有整洁的孩子吉姆·波莫罗伊,但也有肥胖、精瘦,以及自卑的孩子,而在这些孩子中,威廉·格罗夫是是拉普拉德四年级法语班里最笨的孩子。他穿着土气,性格内向,学业平庸,常常被拉普拉德批评,而在老师之外,他也被同学看不起,盖恩斯叫他“吉普赛人”,有人讥笑他肚子里有老蛔虫,甚至他被一群人围起来,用安全剃刀挂掉了阴毛,“可是,他没有想到剃毛只是第一步行动。——随后就开始了有节奏的手淫。”
被刮掉阴毛,被手淫,对于格罗夫来说,他的男人特性几乎是被阉割了,这是一种羞辱,不仅在生理意义,也在人格上,让他在示众中丧失了男人的尊严,所以对于受到伤害的格罗夫来说,男性的复活是他对自己的拯救,在躺在黑暗中思索着一辈子的方向时,他想到了要扭转乾坤,“他也许在学校里仍旧能做个声誉良好的人”,就像战争,是一种你死我活的争斗,是一种要么被阉割要么有声誉的选择。但是对于这场战争,格罗夫并非用身体来抗击,他在“战时的美国”作文比赛中获得一等奖,继而进入了学校《多塞特纪事报》,用自己的笔获取那一份声誉,而且他学会抽烟,像一个成熟的男人进入了学长俱乐部,十七岁的他让自己过早地成为男人,成为战争的胜利者,而这样一种战争对于他来说,更是消除被手淫带来的心里阴影。
这个喜欢马克斯和弗洛伊德的孩子,在某种程度上有着极强的革命意识,有着对于新事物的接受欲望,但是在这样一个存在着以阉割作为闹剧的学校里,弗洛伊德变成了一种心理问题,“而且最糟糕的是,根据他读过的那么一点可怜的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它们的根源都来自性焦虑。”性焦虑无非也是张开了欲望的毛孔,对于格罗夫来说,更像是受辱过去的一种弥补,甚至是报复。认识的巴基告诉他不要把性爱当成是爱情,而可怜的巴基将女友波莉·克拉克介绍给格罗夫之后,格罗夫却取代了巴基成为克拉克的男友,这是一种置换,却也是对于性爱欲望的讽刺,“我很喜欢巴基,但我并不属于他。我希望你能明白我想要告诉你的……”巴基的女友给格罗夫的信不仅让巴基失去了所谓的爱情,也让格罗夫意外收获了关于一个男人的尊严。
但是正如巴基所说,性爱不能当成是爱情,而所谓的爱情在这个时代,也变成了一种充满嘲讽的故事。布莱克女子学校的伊迪丝仅仅在和多塞特男生的舞会上认识了拉里·盖恩斯,便开始疯狂地爱上了她,这种爱是她对于单调乏味学校生活的反抗,更是对于死气沉沉的学校秩序的颠覆,“每天晚上,她都要把头发两边各梳一百下,而那时候她往往会用无奈的眼神瞪着镜子里的自己。”在这样的生活里,她需要有一只手,将她从里面解救出来,所以当看到更成熟更有男子气的盖恩斯的时候,她的内心是狂喜:“我恋爱了,她想。哦,上帝;哦,上帝;我爱上了拉里·盖恩斯。”疯狂的爱恋让她品尝到了兴奋,让她献出了自己的初吻和初夜。爱情在这个时代会存放多久?艾丽丝和德雷伯的婚姻里有长久的爱情?格罗夫和克拉克之间的信件里有永远的爱情?在树林里表达一生一世誓言的盖恩斯和伊迪丝又有怎样的爱情让他们品尝幸福的滋味?“这是一段真正的浪漫,两个真正的恋人,他们的出现是对发生在这里的其他该死故事的绝佳嘲讽。”
像是一种完美的爱情,像是对于现实的拯救,但是这样一种幸福却并非可以长久,拉里·盖恩斯离开学校,“奔赴他自己选择的命运,穿上水手服去纽约就职。”他被战争带向了另一个现实,虽然是自我选择,但是却意味着永远的别离,拉里·盖恩斯被塞上一艘开往北非的油轮之后,在离纽约港十英里的地方,凌晨时分油轮突然起火爆炸,“船员无一生还”的结局是一场悲剧,对于伊迪丝来说,不仅意味着爱情的消逝,也意味着自己走向疯狂,嘴里的“哦!……哦!……哦!……哦!”甚至不是对于命运的抗议,不是对于战争的谴责,如此柔弱,如此可怜。
爱情死去,是源于像盖恩斯这样一个男性主体的消失,而在“好学校”里,聚集着来自不同地方的男人,但以不同的方式上演着男性被阉割的故事,身体残疾而遭受婚姻危机的德雷伯,被当众刮掉阴毛被手淫的格罗夫,因为战争失去生命的盖恩斯,这是一种嘲讽,也是一种悲剧。就像在《序》里,当“我”被和父亲离婚的母亲送到多塞特学校的时候,父亲叹息地说:“事实上我也从来没听说过,不过——你知道——据说那是一所好学校。”“为绅士阶层的孩子们所造的学校,却满是那些来自问题家庭的孩子,所以父亲说到的这所好学校,其实就是对于命运的无奈——”父亲,那年夏天他并不老——他五十五岁——不过再过十八个月,他就去世了。”
父亲去世,就是一种象征力量的男性主体的缺失,所以多塞特学校就是一个隐喻,一个因为男人的梦想而建造的学校,却因为男人力量的不断被消灭而最后走向没落,拉普拉德当上了上尉,盖恩斯在游轮爆炸中死去,理查德,爱德华·托玛斯·里尔加入了加拿大皇家空军,皮特·吉鲁加入美国海军陆战队……战争带走了男人,对于一个“好学校”来说,也在战争中陷入了巨大的财政危机,校长W.奥尔科特·克内德勒在职工大会上提议,“学校里每个职工都自愿同意减薪百分之二十五”一,以渡过这次财务危机。但是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拒绝了这个建议。实际上,在看不见的战场上,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战争的危机,也无法躲避这打破了他们美好向往,甚至破坏了虚幻理想的现实,而这种现实在更大意义上就是关于男人这一臆想的可怜终结。
“如果我们失败了呢?一我们失败。只要你鼓足勇气坚持下去,我们就不会失败。”格罗夫修改戴夫为校长写的演讲,引用的是《麦克白》的剧本,但是勇气在哪里?“好学校”变成了一个无法逃避的梦魇,就像战争。当多塞特学校宣布倒闭的时候,所有的孩子都逃出了学校去派对,去喝酒,而当英语助理教师和学校里的纪律监督员德里斯科尔找到他们的时候,他看见的其实就是一群失去了信仰的孩子,“这辆卡车上的孩子们还没有做好服兵役的思想准备,他们坚定的意志,没有骄傲的感觉,也没有挑战的精神。他们的声音听上去——哦,圣母马利亚啊——他们的歌声听上去还像小孩子。”似的小孩子,在没有父亲的庇护之下,他们的命运就只能自我沉浮,所以他们也无法成为一个男人,而这种小孩子的悲剧却也是德里斯科尔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他的儿子鲍比像格罗夫一样,被学校里的孩子“被手淫”,他受辱地躲在暗处,躲在被子里,却不敢告诉父母,实际上这种阉割只是孩子们对于德里斯科尔所代表的制度的反抗和报复,德里斯科尔是一个父亲,是一个监督员,他代表的就是秩序,就是规则,就是对于个性的约束和抹杀,他的心里总是装满了这样的希望,“希望能有一个最终的权威、一个裁判官、一个上帝”,所以孩子们对于他的儿子鲍比的戏弄,就是一种反父、反权威的抗争,只是这样的抗争,并没有获利的一方,并没有取胜的一方。
就像战争,没有输赢,没有胜败,只有失去,失去爱情,失去力量,失去幸福,失去个性。对于“好学校”的孩子们来说,派对喝酒之后,他们的歌声不是“昨晚我喝醉了/前晚我也醉了/今晚我还要喝醉/就像我从没喝醉过一样”,而是“我们开开心心地唱歌,开-开-心-心地,来一桶啤酒啊,我们四个分着喝……”喝醉是成年男人的故事,而开开心心是孩子们的向往,战争无辜地把他们变成了大人,变成了男人,却注定是被阉割、被想象的男人,所以最后作为父亲权威的德里斯科尔,“他把头趴在了方向盘上,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他睁着一只眼睛盯住路面,然而其余的一切都在他的心里炸开了花,他哭呀哭呀哭个不停。”
为自己哭泣,为儿子哭泣,为学校哭泣,为时代哭泣,却“像我从没喝醉过一样”,在未知的路上行驶,最后通向下一个未知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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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后: 西川有杜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