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9-28 《我的米海尔》:玻璃应该保持透明
我生病了:我有肉体,它属于我,它抖动、震颤、鲜活。
生病并不接近死亡,生病只是为了寻找自己,寻找那种抖动、震颤和鲜活,以及像格里克妻子的疯狂。只是像,一个是生理的疾病,一个是精神的压抑,他们不在一起,连痛苦也只是一种戏仿,对于汉娜来说,格里克夫妇的对面是一首诗歌,一个写诗的孩子约拉姆,他才是和爱和诗意和自我相关的符号,只是面对正统派犹太教的孩子,面对“竟写爱情诗”的孩子,面对小自己好多岁的孩子,汉娜发现一切就像面对生病的自己,走向一种交织着压抑和狂放,杂夹着不甘和无奈的“耶路撒冷的冬天”。
“在我的耶路撒冷,冬天就是冬天。”冬天太冷,对于汉娜来说,二十岁的耶路撒冷是冬天,三十岁的耶路撒冷是冬天,甚至十三岁父亲死去的耶路撒冷也是冬天,在这个时间序列中,有一种横亘在她面前巨大的冷,“你的耶路撒冷太冷了”,这是丈夫米海尔的说法,却永远成了汉娜逃脱不了的痛,这种痛是属于一个女孩成长中的痛,是耶路撒冷在巨大的符号世界被解构的痛,“有时,耶路撒冷化为一个抽象的城市:石头、松树、锈铁。”它不是那个和犹太人有关,和宗教救赎有关的城市?汉娜说:“我写下‘我生在耶路撒冷’。我不能写‘耶路撒冷是我的城市’。”耶路撒冷是一个冷寂的“他者”,走在了汉娜生活的背面。
“我生在耶路撒冷”,这是一个句子,《我的米海尔》的叙述内容被打开了,却只是一种生命的最本真的东西,但是却能让某一个灵魂感受到冷寂,感受到逃逸的欲望,这不是她的城,不是她自己的世界,汉娜或许正在从某一个出生的真实世界里出走,在十三岁失去父亲和二十岁和米海尔结婚而失去自我,她在出走,在离开巨大的耶路撒冷,“大海最终会重新淹没耶路撒冷的。”可是,病痛到底来自于哪里,是与米海尔的爱情和婚姻,还是耶路撒冷的冬天?或者仅仅是那首被遗忘的诗歌?
一个爱好希伯来文的女子,一个研究地质学的学生,汉娜和米海尔,我和他,就这样相遇了,这是“十年前”的瞬间,这是一段楼梯带来的偶然,“在这个人身上发现了什么?你了解他什么?要是你在塔拉桑塔摔倒时,另外一个人抓住你又会怎么样?这是命中注定的吗?要么就是无法识别的天意?”不管是命中注定还是天意,这一切的注解必定还是:“此时正是耶路撒冷的冬天。”这种相遇看起来多么一见钟情,但是在耶路撒冷的冬天,在汉娜的潜意识里,注定是一场病痛的旅程,十年,从学院的某段楼梯为起点,而结束在男女不能拒绝的原因里:“1959年5月,终于出事了,但方式却很拙劣”。十年里,有许多的故事,结婚、孩子,以及生病、征兵,或者还有无数的冷漠、噩梦,还有那些人不断走出去的死亡,可是对于汉娜来说,十年在逃避自由、诗歌和肉体,十年被论文、猫和女人雅德娜所入侵,而在词语、梦境围绕的真实和虚幻生活中,她失去的是一个被自己设想的自我,无比巨大无比鲜活,却也无限接近死亡。
从肉体开始,这是一个起点,那楼梯上的相遇无非也是一只手“拽住我的胳膊”:手指短粗,指甲扁平,关节处有黑色的绒毛……陌生的肉体呈现,是米海尔的恣意邂逅,而于我来说,却是一次胳膊的“疼痛”,在冬天,即使疼痛,也有手指的温暖,它在最初的陌生里消除了耶路撒冷最初的冷寂,“可能是脚脖子扭了”,身体部位,无限接近肉体,只是被“母亲为我编织你孩子的蓝色羊毛连衣裙袖子”遮住,而在那一刻,身体完全成为一个象征,“他说‘脚脖子’这个词很好听。”很好听的词语,超越了身体和肉体而成为一种象征?或许是一种命运的最初呈现,身体的一部分成为词语也就开始了某种形而下的痛苦挣扎,“直到新婚之夜,我始终没同米海尔发生过肉体关系。”一种象征主义的肉体,完全不是简单的身体,是自我,是仪式。而汉娜也正是从一开始被身体的词语所俘获,而在肉体上完成了几乎宗教的命名,而这似乎是预料中的疼痛和疾病,在十年之中被压抑和折磨,以及被符号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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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在天明之前醒来,睁大眼睛面对邪恶之声以及光怪陆离、反复重现的梦魇。有时是战争。有时是洪水。铁路失事。迷路。我总是让强有力的男子汉挽救。他们救我只是想诱奸和凌辱我。”她梦见了呻吟,梦见了凌辱,梦见了自己,在这种自我折磨中她从那种过去中挣脱出来,从米海尔的世界中挣脱出来。是的,对于米海尔来说,生活就是为了一种身份的改变,是实现家族的期望,所以压在他身上的就是所谓的权利、名望和荣誉。在他们结婚的无数个夜晚,米海尔总是在修改自己的论文,在从事着改变命运的艰苦奋斗,对于米海尔来说,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不断征服不断实现家族梦想的过程,而他的父亲将汉娜和米海尔的儿子改名,也完全为了某种家族的期望。所以,在汉娜和米海尔之间,横亘着某种关于自我、理想和爱的鸿沟。米海尔说:“汉娜,我们千万别去追究每个词语中的暗示。说话就是说话。只是词语。仅此而已。”对于米海尔来说,生活就是直接,就是一个目的和过程明白写在那里的东西,“你的问题没有意义。人不为什么活着,活着而已。”对于他来说,爱情或者婚姻也简化成“介绍一下。这位是戈嫩太太,我妻子。”这样一句介绍,甚至在他的父亲死去之后,他也继承了那种为家族荣誉而奋斗的传统,“咱们睡觉吧,汉娜。父亲死了,我自己也成了父亲。”儿子亚伊尔甚至将会成为另一个米海尔。而在汉娜属于自我的生活追求中,一切变得毫无意义,“玻璃应该保持透明。别无他求。”而那只猫,在米海尔看来,完全是“被陌生人逮住、往死里挤压那样”。1954年秋的那只叫“白白”的灰白小猫似乎就是为了满足米海尔一样的陌生人,而汉娜似乎看到了自己“逮住、往死里挤压”的命运,所以她最后把它干了出去,解构了关于猫的象征意义,也解放了自己的约束。
一方面,米海尔关于家族名望、猫入侵着汉娜的生活,而汉娜在这样缺乏词语的世界里寻找自我,疾病带来的疯狂和自由,肉体的折磨带来的幻觉,都在叩开属于自己的那个领地。而对于一个学习希伯来文的女文艺青年来说,在汉娜生命中最重要的却是诗歌,诗歌不仅仅是一些词语,而是梦想,是征服,是爱。从那个幼小的暧昧开始,六七岁时的汉娜在诗人沙乌尔·车尔尼霍夫斯基的某种亲昵中,忽然被俘获了,从此所有的词语都变成了发现自我发现意义,以及发现爱的工。那个约拉姆的男孩,羞涩、多情,写着爱情诗,对于汉娜来说,约拉姆是自己埋葬着的另一个自己,通向精神的彼岸,甚至在此岸,在肉体中也会燃烧起一种欲望的火焰,或许这是一种畸形的爱,约拉姆欲说还休,他没有最后表白,而汉娜也像在他面前进行着最后的诱惑,但是在巨大的社会伦理面前,他们最后还是退回到了自己的领地,而最后约拉姆的离开甚至从此消失,都在激发汉娜那个自我的真正复活,只有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激起她最后的疯狂,她把自己命名为女王,耶路撒冷的女王,“1954年的初冬,我梦见了诗人,梦见了但泽城。梦见了一场规模宏大的游行。”而在这场剧烈的梦幻中,她打开了所有关闭的门,所有充满欲望、爱和诗歌的门都打开:“我现在尚能打开一把沉重的铁锁,推开两扇铁门。放出双胞胎兄弟。他们会遵我之命冲进夜幕。我指挥他们前行。”
“但留给我的并不仅仅是词语”,不是透明的玻璃,是诗歌,是自由,是自我的世界,“我是女王。”这是对于米海尔世界的颠覆,“他说他很抱歉,他不懂诗,无法写诗献给我,只好写了这篇干巴巴的论文。”诗歌的词语和科学论文的词语,永远不在一起,不在楼梯的相遇中,不在十年的婚姻里,“想象一下这幅画面:你我是兄妹。有多种可能的关系。母与子。山与林。石与水。湖与舟。形与影。松与风。”汉娜和米海尔的复杂关系呈现在一种想象的画面中,词语和词语在不同的世界里,挣扎,震颤,以及伤害,那个“脚脖子”在入侵和反击中,变成了一场十年的梦。
但是呈现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如玻璃般透明?或者说汉娜的“女王”所建立的诗歌王国到底有没有打败米海尔的“论文世界”?耶路撒冷是不是还在冬天还是那么冷?那仅仅是一场爱情?一场关于词语隔阂的爱情?汉娜的情结似乎从来没有摆脱过耶路撒冷的城市命运,那么这是一个更大的象征吗?那个自由、诗歌和爱组成的世界,是不是犹太人的自我?而那些关于权力、名望,以及约束的猫的入侵是不是另一种外来文明?“我小的时候,英国士兵占据此地,机关枪探出墙壁。许多年前,这座堡垒叫作叙利亚孤儿院。此名以其特有的方式威胁着我。”这是汉娜的耶路撒冷恐惧症,那个不在的弥赛亚到底会回来吗?在恶梦中,汉娜总是梦见“龙”号和“虎”号,以及“机枪在硕大的枪架上缓慢动”。这是有关民族的入侵,有关宗教的入侵,而在耶路撒冷的这片土地上,有着某种战争,以色列似乎也只是一只在“七十只恶狼中的一只母羊,或是屠夫手中的羊羔”,战争就在那里,它爆发了,它在寻找自己,就像卡迪什曼先生所说的那样:“基督教世界迎来了它的起点,怒吼着,质问在这个世界是否有正义。”《1997年奥兹致中国读者的一封信》中,阿摩司·奥兹说:“犹太人民曾多次遭受欧洲人的欺凌。”
入侵和欺凌,抗争和反击,那沉重的铁锁和铁门被推开,作为一个女王,是不是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是不是在消融着耶路撒冷的冷?可是,当米海尔最后被女人雅德娜入侵而离开汉娜的时候,汉娜才发现那种因时间而形成的爱或者婚姻,已经找不到原因了:“我找不出雅德娜许身米海尔的理由。同时也找不出她应该拒绝的原因。”或者说,真正的自我永远是在这样一种拥有和失去中才体现出来,消失不是最后的死亡,对于汉娜来说,那个“脚脖子”的词语还在,那面保持透明的玻璃却已不再,“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爱的人已经死了。我之所以写下这些是因为我在年轻时浑身充满着爱的力量,而今那爱的力量正在死去。我不想死。”死亡不是最后的归宿,有时候,不管是米海尔还是耶路撒冷,“活着而已”才是最大的悲剧,才是永远走不出的民族和宗教困境。
PS:题图为马达巴古地图的耶路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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