伙伴进行曲

编号:C38·2200114·1627
作者:【德】埃里希·玛丽亚·雷马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9年03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8.40元
ISBN:9787208156012
页数:468页

1928年,在德国一个大城市的郊区,罗伯特、奥托和伦茨三个年轻人靠经营汽车修理厂的微薄收入艰难为生。他们在“一战”期间曾是战友,在战后的混乱与穷困中他们相互扶助,彼此之间的深厚情谊是逃离困顿现实的避难所。开篇,主人公罗伯特回忆了自己自18岁参军以来,每一年所遭遇的变故,沉重的回忆使他难以喘息。一次偶然的机会,罗伯特结识了帕特,她外表纤弱却充满活力,二人坠入爱河,在一起度过了十分愉快的短暂时光。在一次短途旅行中,帕特突然病危,由此罗伯特才知道由于战时的营养不良,帕特早已身患肺结核,为了治疗她不得不离开罗伯特前往瑞士的医院。在帕特离开后,德国国内的情势也急转直下,纳粹势力逐步上升,伦茨被激进分子杀害,奥托冒着生命危险帮他报了仇。动荡的局势中他们的生计也被切断了。此时,瑞士传来消息,帕特奄奄一息。罗伯特和奥托二人急忙奔赴瑞士,为了筹措资金奥托卖掉对他们意义重大的改装车“卡尔”,而最终帕特还是在爱人的怀中去世了。本书是雷马克“一战三部曲”的收尾之作。


《伙伴进行曲》:因为你没有屈服

我将表猛摔在墙上。“瞧,如今可不会再有嘀嗒嘀嗒的响声了。如今,时间已经停止啦。我们已经把它裂成了两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这儿,我们两个人,你和我,再没有别人了。”
——28

她说:“你还应该活很长的时间。”她说:“我要你娶一位太太,生几个孩子。”她说:“在你还想活下去的时候死去,总比在你想要死的时候死去,好得多咧。”帕特的眼前是一种未及的时间,那里是鲜活的生命,是娶妻生子的祝福,是绕开死亡的祝福,但是,唯一不触及的是自己。那面镜子终于掉在了地上,那个黑夜终于无比漫长,最后她说:“你不应该再看我了。那已经不复是我啦。”是完全将自己撇除在了“我”的世界里。终于,她死了,“在破晓之前,黑夜的最后一个时辰死了。”

遥远的疗养院,无法治愈的咯血症,以及把自己抽离的夜晚,一种死亡发生似乎变得无声无息,而我说:“我既没有孩子,也没有妻子,除了你。你就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妻子。”我又说:“等你痊愈以后。我也想跟你生一个孩子咧,帕特。可是那必须是一个女孩子,而且就叫帕特。”但是一切都在了生命之外,即使我故意让镜子掉在地上不让她看见死亡前的自己,也依然无法把时间延续到幸福的未来,最后在她痛苦死去之后,我最后叫她的名字,“她第一次没有答应我。”而我望着她,什么事也不做,当帕特所说的“我又有一天啦”的清晨开始,“人世间便再也没有她了。”

这依然是一个“爱与死的年代”,可是在这场被疾病夺取了生命的死亡中,不是因为帕特再也看不到新的一天,而是在她撇除了自己的未来里,在人世间再没有她的生活里,活着的我也如同走向了沉寂的死亡,那双手已经冰冷,叫她的名字第一次没有回应,时间停止了,不是一种“只有我们两个在这儿”的永恒,而是“再没有别人”的孤寂。帕特口中的“活很长时间”,“又有一天”,以及“那已经不复是我”都是关于时间的一种叙述,而我口中的“等你痊愈之后”也是对于时间的期待,但是当还想活下去的时候死去真的发生,是不是时间反而变成了一种让人痛苦的存在?是不是爱在这种在没有回应的死亡面前再也没有新的一天?

镜子破碎没有办法阻止时间,表停止走动也不是取消了时间,它甚至以更加残忍的方式撕开了口子,就像费迪南德曾经问起我的那些伙伴:“你们知道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是什么,弟兄们?伦茨的回答是:“一只空的酒杯。”不是时间是一只空的酒杯,而是生命的意义变得空洞,即使倒入了大家喜欢的朗姆酒,也只是一种自欺欺人的满足,而在时间中被抽空的就被就如人生,再也没有指向未来的风景,费迪南德掏出一只表说:“天下最煞风景的事情,弟兄们,乃是时间,时间,那是我们经过它而生活,然而却不能够占有它的碑碣。”它在滴答滴答中变成凶恶的机器,而且没有人能阻止,于是,死亡变成了对于时间的唯一注解:“人生是一场病,弟兄们,在诞生的时候,死早就已经开始了。每一次呼吸,每一个心跳,都是走向死亡的一瞬间——都是跨向末日的一小步。”

表里的时间是一种符号而已,它可以被摔碎,而在人生里,时间无可阻止地发生,而且一步步走向毁灭。如果这是一种对于未来无法把握的不安,那么当人已经经过了时间,当回首过去是不是可以遗忘?我迎来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生日的意义一定是为了思考生命的价值,而这种思考就需要回头,但是对于我来说,回头看见的时间也都是煞人的风景:1916年,18岁的我又消瘦又虚弱,却加入了军队;1917年,买了一瓶红酒想庆祝,英国方面却传来了隆隆的炮声;1918年,在医院里,是纸做的绷带,是重伤的人,是呻吟,是低矮的手术车,是整天来来往往地行驶;1919年,回家,却是革命、饥馑、外面响着机关枪、兵士打兵土、自家伙儿的人打自家伙儿的人;1920年呢,是暴动,是卡尔·布勒格被枪毙,是克斯特和伦茨被逮捕了,是母亲在医院里,以及是癌症;1922年,在图林根当了一名铺设铁轨的工人;1923年,在一家橡胶公司担任广告部主任……

真实的生活从1916年参加军队开始,对于我来说,生命的记忆只有短短几年,但是在这履历中,只有战争,只有痛苦,只有死亡,即使1921年“我已经记不起来了”,也不是一种可以遗忘的时间,记不起来其实和记起来有什么区别?即使1922年之后离开了战争找到了工作,可是在这个通货膨胀时期,活着也是一种没有希望的存在——甚至,我曾经预言根本活不到二十岁,当在三十岁的生日回忆那些令人痛苦的往事,活着和不活着又有什么不同?所以生日也完全失去了意义,连仪式感也早就被取消了。而当面对日常生活,如伦茨所说:“最坏的时辰已经过去了,危机已经过去了”,也像那只倒入了朗姆酒却依然空空如也的杯子一样,被时间抽空了一切。

的确,战争结束了,最坏的时辰过去了,当现实进入到日常,一样无法摆脱的是生命的虚无感。我在一家汽车工场做工,卖旧汽车或者开出租车,是工作的内容,在通货膨胀的年代似乎只为了赚得一点钱,而赚了钱之后便是喝酒打发时光,醉了醒,醒了醉成了一种常态,却也是对于现实的逃避:“酒吧的墙壁逐渐退远,突然它不再是酒吧了,而是世界的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避难所,一个堑壕,在它的周围咆哮着永恒的喧腾的战斗,而中间却躲藏着我们两个人,在这朦胧的暮色中神秘地漂流在一起了。”在这种感觉里,日常生活又让人回到了那个战争年代,在黑暗中,在咆哮中,在战斗中,生命随时可能失去,也只有在小小的战壕里才能得到暂时的躲避。

但是战壕只是低矮的存在,人总是要走出去,总是要迎接激烈的战斗,在日常生活中也是如此。一种赴死的感觉,让现实真的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就像我租住的房间后面是一个墓园,死亡就在眼前,就在身边。而在这种静态的死亡之外,则是动态的、发生在每个人身上的死亡。房东是察莱夫斯基太太,他的丈夫曾经的箴言是:“一切要适可而止。”但却死在了无休止的酗酒中;哈塞总是和太太吵架,从上一个发薪日到这个发薪日,哈塞一直生活在恐惧中,直到最后无法忍受生活的窘迫上吊身亡,但死亡对于他来说似乎也不是一种终结,洗脸盆架上放着一点钱,纸条上写着“本月份房租的差额”,“仿佛要使人家明白,这跟他的自杀是全无关系。”而警察的说法是:“所有的自杀者,差不多全为了失业。有两个是全家一起死的,有一家还有三个孩子。煤气,当然喽,全家自杀的差不多都是用煤气。”失业而自杀,自杀而缴清房租,生命仿佛只是为了钱而存在;私人秘书埃尔娜·伯尼希有两个朋友,一个爱她,他送花给她,另一个她爱他,她送钱给他;奥尔洛夫伯爵也总是喝酒,喝醉了酒总是哭泣;本德尔太太在一间育婴堂里当保姆,她的丈夫在战争中阵亡,留下的两个儿子因为营养不足而夭折,后来她养了一只虎斑猫;罗莎是墓园里的娼妓,“钢铁骏马”是她的绰号,“这个绰号是为了对她难以驾驭的功夫表示敬意”,但她的生活依然艰难,无奈之下把孩子放在了豪华的托儿所,自己假造了一个高贵孀妇的身份……

一个公寓便是一个微型社会,他们都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但是这种日常生活是争吵,是醉酒,是恐惧,是死亡,而关于我的那张名片上写着:“哲学系学生”。这是过去的身份,战争之前的身份,“那是胡说!很久以前,这是对的。”现在既不是学生,也和哲学无关。在被过去取消了身份,在被现在推向了生活,在被未来带入未知的生活里,时间带来的只能是静态的般的存在,所以活着就如正在死去一样:曾经向欺骗、自私、贪婪和无能发动战争,但是现在变得冷酷无情,变得对所有东西都失去了信任——除了和自己一样的伙伴,除了不会欺骗任何人的天空、大地、面包、烟草,“一切都崩溃、败坏、被遗忘了。而那些没有遗忘的,也只剩下了无能为力、绝望、无动于衷和酒。”——所以就像战争一样,没有胜利者,所有人都是牺牲品,在时间里浮沉而不自知。

伙伴、天空、大地、面包、烟草和酒之外,似乎还有一种东西让我产生了信任,那就是车,那辆被冠以教名“卡尔”的车,它是“路上的幽灵”,它能带来激情,每次“排气管里直冒着火星”就预示着生活出现了转机,所以就想伦茨所说:“卡尔还有一种教育的作用:它叫人对于创造才能应该给予适当尊敬,而这种才能往往潜藏在一个并不吸引人的外表里面。”当用冰冷的金属制造的车拥有一个教名,让人尊敬,带来生活的唯一激情,仿佛也是一种嘲讽:活着的人才是真正冷漠的存在,他们没有速度,没有方向,没有动力,在醉生梦死中寻找着解脱。

但是,帕特出现了,一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一个让人看见希望的女人,一个能唤起爱的女人,我第一次看见她从宾丁的车上下来,本来“像铜一样的天空”不见了,被烟雾遮蔽的世界也消失了,“音乐在吹奏,生命的脉搏清晰而有力,它大胆地在我们的胸腔中撞击。”但是这仅仅是一瞬的感觉,即使我确定“她样子很美”,我还是不再想它——不是“她”而是“它”,是美丽的样子而已,连想念都维系在作为物的样子上面,我对于自己对于他人的失望已经深入骨髓。而随着和帕特的交往,我总是保持着必要的距离,总是无法投入进去,她就是一种“它”的存在,任何闪现的想法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帕特留下了纸条,我打电话给了她,在一起的第一次去了酒吧,然后把她送回去,当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家的时候,我的想法是:“她到底是什么人啊?什么都随它去,我又何必去管呢?过去的事情,毕竟都过去啦。”后来教帕特开车,看见了她脸上被晃亮的灯光笼罩着的阴影,我似乎找到了某种温情的感觉,甚至有一种想要放纵一下的意念,但还是在理智中把冲动压了回去;后来邀请帕特来自己住的房间,我还从哈塞那里借了台灯,从察莱夫斯基太太借来靠背椅子,但是在路上却看到帕特从宾丁的车上下来,于是我内心产生了更强烈的不信任,也开始对自己进行嘲讽:“那个姑娘当然与我不相配。我到底算是什么啊?一个借用人家凯迪拉克汽车的陌路人、一个拙笨的酒鬼,如此而已。这是任何街角上都找得出来的人物。”而在关系渐渐发展起来之后,在看戏的约会之后,我有看到帕特在酒吧里和那些男人喝酒,男人还叫她“亲爱的”,我又产生了嫉恨:“随她跟那批人去鬼混吧。她是属于他们的。不,她不是属于他们的。是的,她是属于他们的。”也让自己自暴自弃:“我仿佛冲撞在一件什么东西上,有东西将我粉碎,使我失去理智,没有正义,让我颠簸动荡,毁灭了我辛苦经营起来的一切。”

也许正如伦茨对我说的那样,一个男人为女人所做的一切,在女人眼里都不会显得可笑,所以要随心所欲地去做一切事,但是只有一条底线必须遵守,“千万不要讲求实际,千万不要讲求理智。”这个观念无非是那种对于别人不信任的延伸和拓展,女人只是男人讨好的对象,反过来,女人也会投入男人的怀抱,但是一切都不能投入真感情。我的冷漠,我的拒绝,我的躲避,似乎实践着伦茨的这一条处事原则,即使是帕特主动将嘴唇靠近我,主动对我说爱,主动要求不要离开自己,我还是在坚守着这样一条底线:“我以为,也许这不过是今天一夜的事情,我相信一觉醒来,一切就会烟消云散了。”但是当我感受到温情,当我产生嫉恨,当我自暴自弃,它反而变成了对于情感的一次唤醒,反而变成了对于无聊生活和死亡的解构。

这种情感是复杂的,既不敢爱又渴望爱,而爱本身也变成了一种多义的存在,“假如你是一个普通的平凡的女人,我就不会爱上你了。”当我将帕特排除在普通女人之外,其实就是要将自己从那种无能为力、绝望、无动于衷的日常生活中抽离出来,看上去是逃避,却是一种创造,“我看到这光景,油然地生发出一种强烈的家庭温暖的感觉,我还想到如今终于有人在那儿了,以后会在那儿,我只要走上几步,就可以看她,跟她在一起,今天,明天,也许还有以后很长的日子……”但是最为悲剧的是,我有了这样一种想法,却是在旅行度假时发现帕特身患的疾病,而这一种疾病却让我看见了死亡的阴影。

咯血症,这个对于我来说陌生的疾病,正如帕特的存在一样,她的过去是隐秘的,而我也是在这样一种隐藏自己过去的“去时间化”的状态中活着,两个人都想取消不愉快的过去,但是都必须直面这种时间里的疾病,正如费迪南德所说,人生就是一场疾病。帕特口中吐出的鲜血让她变成了走向死亡的一个符号,而医生雅费告诉我她必须再次去疗养院,在那时,我的一个强烈愿望是:““她一定要活下来的,否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活下来才有意义,这种意义仅仅是单纯的爱?对于我来说,从前和女人在一起是逢场作戏,是求奇猎艳,更是为了逃避绝望和空虚的自己,但是帕特却给了生命一种新的定义:“只要我在,而且只要我跟她在一起,她便会快乐。”也就是说,自己的存在是为了让别人觉得快乐,不是为了爱情而生活,是为了另一个人存在,超越爱情,是弥合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是消除对世界的无能为力和绝望——就像那些伙伴,就像“卡尔”,他们的存在就是对别人具有存在的意义:帕特突发疾病,我打电话给伙伴,正是他们开着卡尔,带着雅费,几乎是飞速而来。

为了他人之存在,才是活着的意义,这是一种对于自我的发现,也是对于命运的抗争,就像我送帕特去疗养院的时候,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因为你没有屈服。一个人只要没有屈服,他就仍然比命运更强。这是军队里的一条古老的教训。”没有屈服就是因为内心有像卡尔一样的方向和速度,就像伙伴们一样有着理解和爱以及一起从战壕里爬出来并且活下来的意志,就像帕特出现在我的生活中让我有了存在的意义,“我需要你,只需要你,我和你在一起总是觉得不够,我连一分钟也不愿离开你呢。”而这或许就是人生的真谛,“一种混合着悲伤、崇敬和自然的爱”。虽然死亡最后还是降临:卡尔在一次疾驰中出现了故障,当被吊车吊起来的时候,我看见了无法跨越的深渊;好伙伴戈特弗里德在一次斗殴中被人打死,我们将他埋葬在墓园里,“戈特弗里德总是说起,火葬场绝不是兵士的归宿。他的意思是,要在生活了那么久的土地上长眠。”卡尔的死,戈特弗里德的死,都像发生了一次战争,“我此刻就埋葬着他——瓦伦丁、克斯特、阿尔方斯和我——像我们以前埋葬许多同志一样。”在埋葬的时候,不是一种死亡的无意义,而是在没有屈服中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帕特也死了,过去的咯血症将她带进了现在的死亡里,但是对于她来说,死亡不是时间的终点,而是不屈服的开始:她希望五月能够回去,她希望去旅行,“到肯塔基,到得克萨斯,到纽约,到旧金山,到夏威夷。然后到南美洲。经过墨西哥和巴拿马运河,再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于是打里约热内卢回来。”她希望和自己心爱的人永远在一起,无论是让我活得更长还是要我娶妻生子,无论是自己感觉“又有一天啦”还是“不应该再看我了”,她在构筑一种未来,时间不会停止,死亡也不是终点,即使“人世间便再也没有她了”,那一种被感受的爱,被唤醒的生活,以及具有意义的存在,才是真正从告别走向新生:“我真觉得自己如同刚从寒冷和黑夜中出来,走进了一间温暖的屋子,从皮肤上感到了温暖,眼睛看到了温暖……”

后民族结构

编号:B82·2200114·1626
作者:【德】尤尔根·哈贝马斯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9年01月第1版
定价:75.00元当当36.80元
ISBN:9787208154254
页数:346页

哈贝马斯是当世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他的理论不囿于某个学科,而是在对现代性问题的整体关照下,打通哲学、社会学、语用学、法学、政治学等领域,以跨学科的宏大视野和整合能力,从总体性上诊断现代性的症结,并给出药方,因此,哈贝马斯被视作“当代黑格尔”。《后民族结构》集中反应了哈贝马斯对当前德国国内政治以及国际政治的理解、批判和重构的思路,特别是他提出的“没有世界政府的全球管理制度”,在当代西方政治理论界以及其他现实政治领域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甚至成为欧盟推行政治改革的理论资源。本书收录了作者近年来的10篇重要论文,分4个主题:论述了作为历史产物的民族语境,就德国三月革命时期精神科学中的政治自我理解问题给出自己的民族观,然后阐述了历史的公用问题;论后民族结构,将民族问题与民主、人权联系起来,思考当今世界形势下民族壁垒的去从;论现代性的自我理解,借着对理论传统的回顾、对马尔库塞毕生政治与哲学追求的纪念,展开对现代性问题的进一步反思;阐述对克隆人的看法。本书还收录了1959至1981年作者研究文献目录。


《后民族结构》:建立一个全球性的秩序

这段历史所需要的模式,将既不是“同化”,也不是纯粹的“共处”;它将启发我们,怎样才能建立一种越来越抽象的“团结他者”的模式。
——《欧洲是否需要一部宪法?》

“欧洲是否需要一部宪法?”一个带问号的疑问句,一个带有可能性的疑问句,一个面向未来的疑问句,但是这个问号不是疑惑,而是一种必然性的肯定,面向未来的可能性在哈贝马斯那里,就是一种不容怀疑的肯定:“制定一部宪法,可以大大加快这个过程,并使发展更加集中,因为一部宪法具有一定的催化作用。”为什么仅仅是欧洲?催化作用又在哪里得到体现?哈贝马斯是从历史学派的回顾中将欧洲的一元宪法作用定义为既不是“同化”也不是“共处”的模式,而是当民主国家和民族相互促进的循环逻辑“运用到自己身上”,也就是消除一种自我和他者的对立关系——这也是传统观念所强调的“民族精神”的本质,正是用一种真正认同的形式超越了民族界限,才能从由人民组成的民族变成由国家公民组成的民族,才能从民族语境建构一种后民族结构。

必须有一个欧洲公民社会,必须建立欧洲范围内的政治公共领域,必须创造一种所有欧盟公民都能参与的政治文化,这就是哈贝马斯提出制定欧洲宪法的意义,也是超越民族界限的条件,社会一体化、经济一体化,政治一体化,文化一体化,都需要在一元宪法的框架里,“民族国家只有在确定了公民资格之后,才建立了一种全新的,即抽象的团结,其中介则是法律。”在法律所发挥合法化意义上,抽象的“团结他者”的模式才能建立,而要在欧洲范围里实现联邦制,作为一个样本才能在新的突破中“考虑在未来建立一个全球性的秩序”,在既有差异性又能实现社会均衡的后民族结构中,才能真正起到构建“跨界格局”的作用。

哈贝马斯将新的跨界格局看成是一幅很有诱惑力的图景,但是全球新秩序的建立,在哈贝马斯写作此书的1998年的时候,真的是一种远景,所以面对即将到来的21世纪,面对基督教纪年的下一个千年,哈贝马斯其实充满了忧虑,“想像力一下子变得凝固起来”,因为“变动与界限”的诱惑力图景面临的是在对20世纪回顾之后的“绝望”,是共和主义视角下的“灾难性终结”,是对于社会福利国家民族制度能否坚持和发展的怀疑,甚至是社会平等普遍主义标准的盲目乐观。但是要把带有问号的疑问句变成最后画上句号的陈述句,首要的问题是重新审视“后民族结构”真正实现之前的民族语境,而这个问题的核心则是:什么是民族?——从对未来充满信心的肯定又回到了带有问号的疑问。

哈贝马斯以1846年日耳曼语言文学家法兰克福大会为例,谈及了在德国统一视野中的民族语境。1846年大会看上去是关于日耳曼语言的同一性问题,但是当雅可布·格林主持了第二次会议,讨论了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之间的关系,其实也关涉了他者与自我之间的对立,而这种对立正是传统民族观念的一个立足点。“一个民族就是由说同一种语言的人组成的集体。”雅可布·格林这样定义民族,所以在他看来,民族是和部落、语言有关,在此基础上的民族精神则和“本地的语言”有着密切的关系,所以他在大会上呼吁建立一种法则:“构成民族界限的,不是河流,也不是山脉,而只能是跨越河流和山脉的语言。”语言的隐喻来自自然史和生物学,所以精神科学就需要在这样的“本地的语言”中形成民族文化的同一性。

强调本地语言,就是强调自我,就是隔离他者,就是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建立某种壁垒,而“年轻一代”的历史主义法学家将这种“本地的语言”延伸到了法律领域,他们认为,法是民族精神的表现,所以接受外来法律将破坏建立在自己民族习俗基础上的法律文化。这种固守自我语言和法律的民族精神,在哈贝马斯看来,是体现了人民和民族之间的同质性,但是与政治自由主义的普遍主义很难切合,甚至使自由主义的精神陷入困境,尽管日耳曼语言文学推动了“人性”向“民族”的转化,尽管之后的格维努斯强行赋予地方主义的民族精神学说以民主法国家的普遍主义内涵,但是也只是在科学史上完成了对名称的转换,结局同样被证明是一种幻觉。

如果1846年离真正建立“团结他者”的模式太远,那么20世纪同样在一种自我和他者的对立中构建所谓的民族精神,即使在全球化的经济格局中,民族国家也只是通过限制国家的权力来提高“本地”的国际竞争力。哈贝马斯把20世纪看成是“短暂”的,对它的回顾则突出了“灾难与教训”。20世纪发端的时候,它的发展体现在人口爆炸而出现的“大众”形态,但是到了20世纪中叶的时候,大众的外部特征不再是庞大的数目,集中起来的大众反而转变成了大众传媒的分散公众。但是生产率的提高,带来了劳动结构的变化,再加上科学技术的进步,形成了20世纪的发展节奏。但是在历史学家看来,相对于“漫长的”19世纪,20世纪则是“短暂的”,他们将这个世纪的起始和终结节点归结为1914和1989——1914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1989是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这完全是一个冲突的世纪纪年,在这样的划分中,20世纪其实成为了一种循环,无论是对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挑战,还是苏联在政治上成为超级大国,或者不同政党的意识形态模式,都在自我和他者之间建立了越来越深的隔阂,甚至带有了明显极权主义的阴暗特征——它标记着启蒙运动以来的文明进程走到了尽头。

不管是何种视角,短暂的20世纪在哈贝马斯看来,基于种族和语言建立的民族精神依然发挥着重要作用,当它以“本地的语言”对立他者,急需要一种民族精神的“革命”,哈贝马斯认为,社会公正是民主合法性的基础,而革命就意味着要打消人们对于平等的普遍主义标准的追求,不能把社会不平等归结为“成功者”和“失败者”所具有的自然特性。实际上这种革命在1945年随着法西斯主义的灭亡已经显露出现,按照霍布斯鲍姆的观点,冷战、非殖民化和社会福利国家在欧洲的建立,是战后三种政治发展趋势,它使得这段历史变成了值得庆贺的“黄金岁月”,为此哈贝马斯认为,全球化的经济格局,正是结束了“一国范围内的凯恩斯主义”,只有用积极、灵活和稳妥投身到全球性竞争中,只有将超越民族公共领域的交往关系建立起欧洲的一体性,只有把民族国家的社会福利国家职能转让给政治共同体,才能继续这样的“黄金岁月”,才能打破“本地的语言”画地为牢的藩篱。

而这正是哈贝马斯所说的“后民族结构”,“贯彻人权和民主的民族国家框架超越了部族和方言,这样就会出一种新的社会一体化形式。”后民族结构超越传统民族语境,就是用人权和民主取代部落和方言的标准。从民主的层面来说,民族国家需要构建一种现代国家体系,它包括管理国家和税收国家、享有主权的地域国家、以民族国家作为形式、可以发展成为民主法治国家和社会福利国家。这四个方面的现实条件其实涉及到一个根本,就是把国民转变成一个由公民组成的民族,并把政治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正意味着共和主义的终结,而要确立这种民主的自决权,就需要在理性法框架里建立平等观念,“理性法的哲学问题在于:一个自由而平等的公民联合体是怎样用实在法建立起来的。”所以它不仅仅是全球经济一体化,还需要实现政治一体化,也就是构建一种“世界内政”,而从公民联合体到政治共同体,哈贝马斯对后民族结构的民主未来,提出了两个关键问题:一是在国家组织模式之外,决策如何才能实现合法化?在何种条件下,全球行为者的自我理解才会发生彻底的变化,以至于国家和跨国政权越来越把自己看作一个共同体的成员,它们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互照顾对方的利益,并建立起普遍的利益?

而在人权方面,哈贝马斯也提出了合法性问题,他认为,政治秩序依靠的是法律的合法性,“一个用法律手段建立起来的国家秩序的合法化包括一切公共的论证和建构,而且,它们都应当能满足这种值得承认的要求。”法律规范的意义不是因为它们具有强制性,而是由于它们具有合法性,但是在政治理论中,合法性却提供了两个答案:人民主权和人权,它们因为没有认真对待这两者的区别,所以人权观念失去了康德所说的“主体具有行为自由的平等权利”,也就是它一方面被当作外界限制而强加给主权立法者,另一方面则被当作实现这一目的的功能手段而被工具化。人权是主体自由平等的权利,作为主观权利,哈贝马斯认为,人权首先就是一种法权,“其概念就已经建立在立法法人的实证化过程当中。”所以当人权变成所谓的人民主权,实际上在“亚洲价值”中变成了一种共和主义,而它同样受到了原教旨主义的挑战。

基于人权和民主而构建的后民族结构,是在一种在合法性意义上的一体化,是建立在公民意义上的“共同意识”,是对平等的普遍主义的革命,而其实,这种“革命”的内在性就是体现现代性。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尽管被反复使用,但是都是用来表达一种新的时间意识,这种时间意识是用来打破延续到当下的传统,如何打破?“由于现代认为自身与传统是相对立的,因此,现代想在理性当中寻找到自己的立足点。”黑格尔认为,现代性自我确证的要求就是“哲学的要求”,所以哲学作为理性的守护者,认为现代性是启蒙的产物,也就是说,现代性根据自己所剩下的“唯一的权威”,即理性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一方面,这种现代性的自我理解表现为理论的“自我意识”,另一方面,则是自我批判的立场,关涉到“危机”概念,所以在后民族结构中,需要把具有理性批判形式的哲学永在社会理论的解释中,也就是要把理性扎根到现实当中,只有这样,才能发觉社会现代化当中的矛盾。

这是新的启蒙,这是现代性作为标志的主体性原则,这是自我意识之外的自我批判,“现代性还在继续向前发展,但必须用政治意志和政治意识来进一步加以引导。对于这种民主的自我影响,建立话语意志和话语意见的程序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所以在此意义上,把民主国家和民族相互促进的循环逻辑“运用到自己身上”,打破自我和他者的对立,从传统民族精神构建后民族结构,“团结他者”的模式就成为哈贝马斯展望下一个千年的“世界内政”,于是,欧洲的统一宪法呼之欲出:“欧洲致力于消灭任何一种暴力,包括社会暴力和文化暴力,这样一个欧洲将不会受到后殖民主义的侵蚀,因而也不会倒退到欧洲中心主义。”

野兔

编号:C63·2200114·1625
作者:【阿根廷】塞萨尔·艾拉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9年09月第1版
定价:58.00元当当28.40元
ISBN:9787208159655
页数:288页

19世纪的阿根廷,英国人克拉克到潘帕斯草原寻找传说中一种会飞的野兔,陪伴他的有一个少言寡语的高乔人向导、一个活泼可爱的画师、一匹神奇的骏马,他们到达印第安马普切人的地界不久,酋长却神秘失踪,克拉克肩负寻找野兔和酋长的重任,却一步步走进更为离奇的谜团中,足以改变他们生命轨迹的秘密与往事将在这趟旅程中逐一揭晓。“传说有一只野兔滚下了山洞,故事就这样开始了……”腰封上写着:这是“博尔赫斯继承人、当代拉美文学特立独行的大师塞萨尔·艾拉游走于现实与想象的奇诡之作”,这是波拉尼奥和摇滚巨星帕蒂·史密斯倾力推荐的作品。当最具创新精神、最令人感到兴奋与震撼、最具颠覆性的作家等修饰词加注在塞萨尔·艾拉身上,这又是怎样一种和文本有关的传奇?也许,从不在国内接受采访、总是在咖啡馆即兴写作、坚持在纸上写稿、写好的稿子从不修改,这些所谓的怪癖才是真正走近塞萨尔·艾拉的线索,它们是具体的,真切的,当然更是鲜活的。


《野兔》:连续性是完美的万能钥匙

在第二天的猎兔活动中,克拉克一只兔子也没看见,他或许可以发誓,根本没人看到兔子。

高乔人向导高纳说:“大家都去看一只会飞的野兔了。”萨利纳斯·格兰德斯地区的印第安巫医马连说:“我到这里的时候,野兔已经飞过去了。”来自英国的自然克拉克充满疑惑地说:“我在想,这个野兔的故事是否确有其事,是不是真的发生过,或者说,会不会只是一种表演,一种宗教仪式。”会飞的野兔没有出现,狩猎时也没有发现野兔,在阅读一部小说时,也没有看见任何野兔,可是为什么腰封上说:“传说有一只野兔滚下了山洞,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当然,封面上也没有一只会飞会跑会转过身看你的野兔,但是当“野兔滚下了山洞”才开始的故事里,秘密到底藏在何处?克拉克在进入沙漠之前,似乎是为了发现这个传说的真正意义,发现这个秘密的真相,“他提到的的这个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虽说不是他此次远征的唯目的,毕竟是最主要的目的,而这种兔子本身并不是秘密。”不是秘密,是因为当一个作为闯入者的英国自然科学家孤身一人迷失在广袤无垠的荒野上,用一些可怜的手段,怎么能指望找到它呢?不是秘密的秘密,不为了寻找的寻找,野兔是不是只是一个词语,一种命名,一个传说,以及一种根本不存在却充满了诱惑的幻觉?

从一个词语开始,从一个故事开始,克拉克和高纳,以及同样来自英国的卡洛斯走向了那一片广袤的土地,寻找传说中的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当他们进入到这个秘密世界里,野兔依然是以词语闪现的方式出现,在卡福尔古拉为酋长的马普切印第安部落里,他们听说了一只会飞的野兔,不是正在飞,而是已经飞过去了,飞过去是一种“已经发生的事”,当然在希望看到飞的现时状态中是无法看到的,于是关于野兔这个词语的核心变成了对于“飞”的阐释,高纳说,在马普切语中有多重含义,其中表示的是“被偷”“消失”,野兔飞过去了,也就意味着一种贵重的东西消失了——于是,部落里真的发生了大事:大酋长卡福尔古拉失踪了!

卡福尔古拉失踪,并不是单纯的消失,酋长的儿子纳穆古拉据说正在外面旅行,于是,他也“消失”了;卡洛斯爱上了一个怀孕的女子伊妞伊,虽然她怀着的不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卡洛斯对爱情做出的承诺是:“那个男人,我不知道是什么人,总之无关紧要。我愿意向她求婚。”但是很不幸,伊妞伊也跑了,这是另一个“消失”;而在众人打听克拉克的情感经历时,他说起了自己曾经爱上了地质学教授的女儿罗莎娜,这是克拉克“唯一的爱”,但是后来出现了黑人卡杨戈,他也爱上了罗莎娜,这给克拉克带来了伤害,后来在一次冰川探险中,“罗莎娜则毫无踪影。那个黑人卡杨戈,更是不知道他的下落。”克拉克唯一的爱消失了,连自己的情敌也失踪了。

“消失”是一个词语,消失也变成了故事,正是这个故事带出了关于野兔的另一个传说。卡福尔古拉酋长曾经有一个敌人,他是另一个部落沃罗卡族的酋长龙特奥,卡福尔古拉酋长曾经打败了他并且将他杀了,于是结下了恩怨,龙特奥的遗孀曾经立下誓言要报仇,族人的头人戈利盖奥调解恩怨,但是他们认为戈利盖奥只是一个假善人,他调停的目的只是为了得到更多的好处,不管是部落之间的恩怨还是调解背后的利益之争,都有着关于权力关于欲望的操控,而在这个时候,野兔又有了另一个解释:钻石:野兔跑进了漆黑的山洞,不想跌落到了山洞里,据说后来就变成了一枚钻石,这种转变充满了神秘色彩,实际上看上去更像是一种比喻,井底里有星星,野兔在模糊的语境中被星星照亮,于是向着透明转变,于是词语开始追寻意义,于是,“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便成了钻石。

但是在这个意义转变过程中,在词语追寻意义的解读中,有着太多的未知,当年卡福尔古拉酋长打败龙特奥之后,被困于龙特奥的遗孀之手,是卡福尔古拉酋长三十二个老婆中的胡安娜只身前去解救,她独自一人闯入圣堂,在赤身裸体没带武器的情况下,一个人登上了一座山峰,那个叫“窗户山”的地方,她看见了一只野兔中“窗口”跑过,于是这只野兔被称作是“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窗户山和“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充满了神秘色彩,赤身裸体的胡安娜充满了传说特性,连她此次行动也完全是神谕,巫医曾经预言酋长七十大寿的时候,会再次发生三十五年前发生过的事情——三十五年前就是胡安娜只身解救卡福尔古拉,并且在山顶洞上举行了结婚,后来经历了一年的追杀,而等平安回来之后,胡安娜怀里抱着一个男婴,他就是纳穆古拉——也正是三十五年前的这次行动,胡安娜成为卡福尔古拉地位最高的妻子,在王室中握有了强大的政治力量,而三十五年后的现在,当卡福尔古拉失踪,神谕是不是还会发生作用?

三十五年被写进神谕里的故事里出现了野兔,实际上在部落的争斗、胡安娜拥有了权力的经历中,野兔还是钻石就变成了关于权力和利益的解读,表面上是从此两派签署了永久和平协议,表面上是戈利盖奥调解了冲突,但实际上钻石就意味着权力和贪欲——“雷西布莱里阿纳种野兔”根本不是钻石,钻石是查理五世委托阿姆斯特丹的一些犹太人制成的,它的目的是为了减少散光,当它被置于伊拉斯谟的右眼眉骨上方时,是为了阅读,“阅读可以阅读的内容”——用钻石阅读,阅读一个故事,钻石只不过是一个工具,当然,野兔也是一个掩盖分歧制造和平假象的词语。

野兔飞了起来,野兔跌进了洞井,后来野兔变成了战争的代名词,“战争中最高明的策略莫过于隐而不见。”在这场称为“野兔战争”的冲突中,慌乱成为其主要特点,这是卡福尔古拉传奇生涯中的一次胜利,而实际上“野兔战争”的实际意义是制造隐秘的那种思想,在克拉克此后遭遇到了不同印第安部落时,他就运用了“野兔战略”,“从野兔出发,克拉克可以而且应该转移到任何其他因素中去,包括路线因素、地平线因素、流浪汉因素、视角颠倒的因素等。”这些因素的结合需要的就是思考,在“思想最重要”成为一种真理时,就要避免出现短路,只有避免短路,才能进入到思想的连续性中,这次是以一种战略计划的形式呈现的连续性。

不管是野兔成为飞起来的意象,还是野兔在意义的转换中成为钻石,或者从“野兔战争”到“野兔策略”中变成隐秘的一部分,野兔这个词语是多义的,是在故事书写中成为现实,而这个现实背后是失踪,是争斗,是虚假,是战争。一切都指向了克拉克出发前所遇到的复辟派领袖罗萨斯,这个19世纪阿根廷独裁者,无疑就是那只野兔,“他迈出一步,接着又是一步,整个足尖支撑在地上,渴望得到站稳的新鲜感。”渴望站稳就是渴望在权力中让别人消失,让自己拥有钻石,让统治的国家在战争中获得更多的利益。他骂那些目不识丁的野蛮人,他攻击那些反对派,他把自己当成魔鬼——和卡福尔古拉部落签订永久和平协议,就是他实施的一个“野兔战略”的一部分,他仿佛如伪善者戈利盖奥一样,“文字是死的,是对我来说就足够了。”一个居住在山洞里却是好战的部落,他的目的就是在野兔变成钻石的故事里,实现一种长久统治,“我掌管我族里的百姓,包括生产、发展和外交。”——也想要掌管一切。

而且,罗萨斯的政治观就是把这一切视为“选中”的结果,“一切问题都是在从一种状态向另外一种状态、从一种实体向另外一种实体、从一种可能向另外一可能的转变中解决的。这就解释了为什么是他,而非别人成了复辟派。”他成为复辟派成为独裁者是一种转变中的必然,所以这种必然就变成了把别人看成是宿命的存在,甚至连女儿都成为他权力实施的一部分,他要把女儿嫁给疯子艾乌塞比奥,就是为了堵住反对派的罪,“在某种程度上,他热爱贫穷和愚昧的宿命论,它能把黑人国家变成一个社会虚构的故事。”画家普里利迪阿诺无疑是这个虚构故事的牺牲品,这个绰号是“重复”的画家,做任何事都千篇一律,甚至做爱也毫无花样,和罗萨斯送给克拉克的那匹马的名字一样,“重复”意味着没有分叉,意味着循环,意味着接受宿命,也意味着在循环中完成的任何变化都变成了一种幸福,抵达了永恒。

这一切都只是罗萨斯的统治术,都是为了自己的独裁,连自然科学家克拉克起初也从社会进化的观点认为,罗萨斯对于野蛮人的统治就是一种连续性带来的幸福,“据说一些动物是另外一些动物的后代,因此用不着把动物以某种固定的形态保存起来,也根本无须把它们搬来搬去。”但是当他踏进沙漠,当他进入故事,当他寻找秘密,当他遭遇野兔,才一步步完成了对于“野兔”这个词语的解构,才发现了连续性的真实含义,才在完美的替身中找到幸福。和卡福尔古拉最先的交谈是连续性的开始,酋长身处散发着药味的浓雾中对他说,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法律圈,它们构成了一个微型世界,“微型世界有它自己的法律,知道不?因为不仅空间可以是微型的,相应地,时间也会变得微型,加快流逝的速度。这就是为什么生命会如此短暂。”这是关于生命取消短暂意义的努力,只有将时间和空间变成一条没有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分别的存在,才有连续性,而克拉克和他之间无障碍地交换价值观,也变成了对于生命河流连续性的一种实践。而野兔飞过去了,不是飞走而消失,而是在飞过这个发生的状态变成一种看见,就变成了连续性,即使真的是“偷走”或“消失”,按照高纳的解释,也是一种连续性:“一个被偷走的孩子变成大人出现在另外一个地方,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之间建立了连续性。”

塞萨尔·艾拉:野兔被夹死在书页里

胡安娜三十五年前和三十五年后的神谕,是一种连续性,克拉克在卡洛斯的恋爱中看见了年轻二十岁的自己,也是一种连续性,连续几个小时可以做同样动作的拦路鸟,也是连续性,这是形式建立的联系性,“道德评价不重要,重要的是形式。具体到这个例子,我认为形式就是现实和结果之间产生的连续性。”但连续性绝不是在形式上体现,它更是一种意义。另一个印第安部落生活在洞穴里,他们是一种原始存在,但原始绝不是独裁者罗萨斯所说的野蛮,而是在无纷争的生活中体会一种安静,这种安静是真实,是意义,是发现了宇宙的奥妙,酋长比扬说:“一个符号并不因其所指涉的意义而存在,而是取决于它在某个特定框架内所处的位置。”真实就是这样一种特定框架里的内容,它虽然是是一种观念上的悖论,但是,想象给了它一个位置,“既然天上的星座只是一种纯粹的观念,能被人看见却绝不可能成为有形的实体,所以它们需要不停地证明自己存在的事实,尽可能每晚都出现,我想这就是您觉得困惑的关键所在吧。”悖论能够证明它的意义,就在于不被命定而破坏的连续性,“连续性是把完美的万能钥匙,是联系一切事物的无形纽带。”

连续性是时间之流的现时性,是被偷而再次出现的呼应性,是形式意义的连接性,是顺其自然的真实性,也是一种免除了对当下恐惧的同时性。但是这种同时性应该在连续性中消解现实的神秘,撇除神话的虚构,回到真实的状态中,回到纯粹的现在里,但是在野兔的寓言里,同时性却变成了故事的一部分——一个塞萨尔·艾拉制造词语,制造独裁,制造统治权力的故事,“同时性从属于故事。故事引导同时性,赋予同时性一种结构,让同时性变得可以理解,同时又去除了对当下的恐惧。”它是不可重复的,又在故事里变成了可以重复的现实,正如克拉克醒悟到的,“虽然印第安人看似沉浸于当下之中,实际上他们的活动必须仰赖于叙述者的热心讲述才能在现实中存在。”

把现实拉回到了故事里,用同时性取代连续性,这个没有看见野兔的故事终于在塞萨尔·艾拉的最后部分的败笔中变成了一种虚无:他把关涉生命、时间、宇宙和内心的连续性寓言简单地转化为一种同时性的“重复”,并将其命名为“完美的替身”,而这个完美的替身所要解决的是一个永久和平问题,因为那匹名为“重复”的马所代表的就是完美的连续性,“这两匹马是双胞胎,一母所生,母马是名马‘幽灵’的孙女;‘幽灵’死的时候,人们在它的肾脏里发了一颗蓝宝石,就是现在卡福尔古拉的护身符。除飞了宝石,还有神话传说和语言文字游戏。‘幽灵’之后有一系列良种孪生马诞生。”“重复”是卡福尔古拉培育出来送给罗萨斯的,为的是能签下永久和平条约,当这一个完美替身变成野蛮者向独裁者讨好的礼物,于是这个关于连续性的寓言完全失去了幸福的意义。

“幸福就是连续性,真正的连续性,令人开心的连续性。”因为克拉克看见了另一个自己,一个完全一样的克拉克,于是完美的替身变成了所有人的名运:在看见了窗户山的时候,胡安娜出现,他告诉大家的是三十五年前他其实生下了孩子,而且是双胞胎,他把其中一个孩子送给了诺赫米亚斯·克拉克,而他正是克拉克的父亲,于是作为双胞胎之一的克拉克变成了胡安娜的儿子,纳穆古拉便是那个完美的替身;卡洛斯也找到了伊妞伊,高纳则找到了自己的姐姐,就是龙特奥的遗孀,而当遗孀出来,克拉克才认出来就是自己唯一的爱——罗莎娜,而且罗莎娜告诉克拉克,当时分开的时候她已经怀孕,“我也生了一对双胞胎,一男一女。”而从卡洛斯臀部的标志才知道,卡洛斯就是双胞胎其中的一个,而另一个则是伊妞伊;传奇还没有结束,那个一直出现的流浪骑手终于现出了真面目,他就是失踪的酋长卡福尔古拉,他骑着的马匹马正是和“重复”一模一样的的双胞胎——恋人成为了双胞胎姐妹,朋友变成了父子,仇恨变成了闹剧,而臀部标识身份的图案就是一只小兔子,“野兔”变成了臀部和家族有关的“家兔”,于是这个已经完全没有寓意的故事在混乱中落下了帷幕。

连续性是万能的钥匙,艾拉甚至在这个拙劣的结尾将其命名为生命,“那条分界线是全部生命的总和,它使爱情、历险、获取知识成为可能。”这就是繁衍生息,在一种讨好式的故事里,野兔只是一个断裂的词语,一种虚假的传说,一个逃避现实的幻象,“传说有一只野兔滚下了山洞,故事就这样开始了。”合上一本书,野兔才最终出来,但是,它已经被夹死在薄薄的书页里,再也无法飞起来。

白色城堡

编号:C46·2200114·1624
作者:【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49.00元当当24.00元
ISBN:9787208152878
页数:192页

17世纪的奥斯曼帝国,一名博学的威尼斯青年被俘虏到伊斯坦布尔,成为土耳其人霍加的奴隶。威尼斯青年和霍加外貌极度相像,霍加命令威尼斯人教他所有的科学文化知识,并与他交换人生所经历的一切细节。他们联手对付了席卷土耳其的一场瘟疫,霍加晋升为皇宫的星象家,威尼斯人则成了苏丹的倾诉对象。为了攻打西方的一座白色城堡,两人又携手发明了一件战争武器,然而最终战争失败,他们中的一人也在浓雾中不知去向,留下的另一人写下了他们所有的故事。“许多人相信,没有注定的人生,所有的事基本上是一连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会有这样的结论: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时期,当他们回头审视,发现多年来被视为巧合的事,其实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种偶然中的必然,是关于东西方文明冲突的寓言,也是“发现了文明之间的冲突和交错的新象征”的奥尔罕·帕慕克自传性作品:两个主角间几乎施虐/受虐的关系,正是基于作者和哥哥之间的竞争关系而来。


《白色城堡》: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

现在,我已经写到了这本书的结尾。或许,聪明的读者们认定我的故事其实早已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了一旁。
——《11》

的确早已经结束,的确被抛在了一旁,一种复制的行为发生之后,才知道另一本书其实是同一本书:用一个晚上两个小时的时间看完了《白色城堡》,将其建好目录,做好笔记,然后放入文件夹的时候,提示出来了:“你已有相同文件。”一闪而过的惊异,难道这本书早已经被阅读?再次搜索,的确发现文件夹里存在着相同文件名的文档,而搜索书目,搜索博客,这个疑问最终被证实,《白色城堡》早在2016年11月就已经看完,还写了一篇长达6600余字的书评。

作者都是土耳其的奥尔罕·帕慕克,译者同是沈志兴,出版社均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在奥尔罕·帕慕克和奥尔罕·帕慕克之间,在沈志兴和沈志兴之间,在上海人民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之间,是不是永远不存在一种差别?但是为什么在这种同一性中,我会毫无记忆?从2016年11月到2020年5月,时间走过了三年半,即使在这三年半时间里阅读了很多的书,即使在这三年半的时间里经历了很多事,也不应该将一本阅读过并且写了长篇评论的小说遗忘掉,“故事其实早已经结束而已经将书抛在一旁了”,这最后一句话就是对这种遗忘的讽刺?

但是,一本是普通版一本是精装珍藏版,一本出版于2006年一本则再版于2018年,一本售价20元一本售价则是49元——无论如何在同一性里会有差异性,但是当把差异性当做借口,是不是意味着它们是同一本中的“另一本”?或者说,购买也好,阅读也罢,是为了实践这本书里出现的那种异构性?我是我,他是他,他是我,我是他,他是过去的我,我是未来的他——在他和我之间,在他们和我们之间,到底在那个层面上具有同一性意义?到底在那种解读中具有差异性隐喻?或者遗忘就当是遗忘,或者阅读永远是第一次,在同一本另一本的迷局中,抛却哪怕仅存的一点记忆,忽视哪怕再点开的可能,就让一个故事,一种文本,一个寓言,在如白色城堡一样的空白处开始第一句话。

但是在进入这个全新故事的时候,进口不是第一句话,而是最后一章,当一本书已经被写到了结尾,当聪明的读者已经认定故事早已经结束,不如和阅读本身一样,将固定的思维抛在一旁,因为那里的我说:“我会完成这本书,遵照它应该有的终局,像我所想要的那样,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第一人称的我,是这本书的作者,作者要完成一本书,必须要有一个人物,一种事件,而要把这个故事推向它应有的终局,为什么“像我所幻想的那样去完成它”?——我幻想了什么?当以所幻想的方式去完成是不是在真实意义上并没有完成?当遵照应该有的终局去结尾,是不是它只是在寻找理想读者?

最后一章,最后的结局,其中有一个作为作者的我,而我也是一个叙述者:我是皇家星象家,我存下了一大笔钱,我结了婚有了四个孩子,我遇见了灾难,我放弃了职位,我逃离了城市,最后我来到了格布泽。这是我在苏丹的军队开赴维也纳之前,在阿谀奉承的小丑接替我的职位之前,或者在苏丹被遭到废黜之前,我在整肃异己的行动中被斩首之前,所作出的决定,也是最后的行动。这是我对于遗忘发生了故事的时间描述,但是重要的不是我的逃离,而是在格布泽,在我即将构想另一个故事的时候,来了一个从伊斯坦布尔骑马而来的人,这个他出现在我面前,是作为一种使者的身份而存在的,因为在他背后是另一个被他叙述的“他”——一个活在句子引号里的他:他的土耳其语有很多错误,他知道我的名字,他写了一堆关于土耳其人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的冒险故事,他说起了热爱动物与梦境的苏丹,也说起了那场瘟疫、土耳其宫廷的规则和战争中的规则。

当然,这些故事并不只属于活在引号里的“他”,也和我有关,或者说我也经历了这些事,但是重要的是,那个从伊斯坦布尔来的他告诉我的是,“他”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题目叫《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在书中,‘他’准备把我一生的故事呈现给‘他’的意大利读者,从我在埃迪尔内的童年开始,到‘他’离开我的那一天,并且还将辅之以‘他’个人对土耳其人的特性的评价。”那么这本书里的“我”是不是才是真正的我?从埃迪尔内的童年开始,到离开的那一天,书的目标读者是意大利读者,而且是“他”的意大利读者,甚至里面还加上了他对土耳其人的评价。

我和那个活在引号里的他当然是不同的,就像来自伊斯坦布尔的他所疑惑的:“他无法理解,共同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的两个人,彼此为何如此不相像。”两个人怎么如此不相像,而我在写那本所幻想的结尾的书时,最后一页上写着:“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我似乎把他看成是另一个自己,爱他,接受他,并且写作一个有他的故事,而且是在交换了身份的情况下,是在再也没有见面的情况下,有了某种如幻想般的感觉。但是毕竟不是他,“正因为如此,我故事中的主角无法忍受作为自己,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才一直想要成为另外一个人。”而把他当成另一个人也仅仅是“无法忍受作为自己”,那么在这个已经更换了身份却在文本里又成为同一个人的故事里,我是谁?他是谁?

我在引号之外,他在引号之内,我的童年在埃迪尔内,他讲出的土耳其语言有很多错误,他写作的书名叫《我所熟知的一名土耳其人》,呈现给的是意大利读者,而我曾经是苏丹身边的星相学家——一种转折其实从这些线索中被疏离了出来:我作为一个作者其实就是霍加,而那个活在引号里的他则是从威尼斯而来因被土耳其舰队截住而成为努力的“我”——一种身份的置换发生在第11章,一本书的最后一章,一个故事的结尾,如果按照聪明的读者的思路,这一完全颠覆了前十章的叙事视角和叙述人称的结尾,可以被抛在一旁,因为那个作为意大利人流落到土耳其的作者已经把这个故事讲完了,正像来自伊斯坦布尔的他探出窗外对我喊道的那样:“您显然从未去过意大利!”

如果把最后一章的人称转变抛在一旁,重新进入到这个由意大利人讲述的故事,似乎一切都是清晰的:随着船队从威尼斯来到了那不勒斯,然后被土耳其舰队截住,从而成了战俘,也成了奴隶,而我通过编造谎言成为了一名医生不至于被砍头,之后帕夏将我给了霍加,使我成为了他的奴隶,之后我们一起研究烟火表演,一起研究武器,一起学习科学,获得了苏丹的赞誉,在之后霍加成为了星相学家而我则向苏丹提出建议避免了瘟疫的扩散,再之后带着所谓的武器开赴战场,但是在“白色城堡”未被攻下之后,霍加却离开了,让我留在苏丹身边,在离开之前,我和霍加交换了衣服,我给了他戒指,以及多年来没让他发现的项链坠,还有未婚妻的发丝,“然后,然后,他出了帐篷,走了。”

第十章的最后一句,当“走了”成为这个故事最后一章,其实已经在我的讲述中落幕了,但是为什么这反而成了第十一章所说的那个文本?霍加为什么反而变成了“我”?当第十章之后是第十一章,当结束之后是另一个结尾,整体的文本其实是一个关于另一个可能性的寓言。题辞上引用的是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一句话:“想象一个让我们充满好奇的人,已获得了我们所未知的生活要素,而它的神秘使其更具吸引力;相信我们只能通过此人的爱开始生活——除了说这是伟大激情的诞生,还能如何形容?”另一个通向的是未知,唤醒的是爱,而所面对的主体依然是我。“我必须为自己编造一个过去,想到这一点时,我感到痛苦。但是,我这样来安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现在所写的一切,他们会了解,那个年轻人不是我。”为什么我要创造另一个人?又要在最后说出那个人不是我?在这种同一性和差异性中,似乎那些可能和未知,都会以另一种方式存在,它甚至变成可以触摸的。

在被土耳其舰队截住之前,所救编织了我的另一种过去:“他二十三岁,在佛罗伦萨和威尼斯研读过‘科学与艺术’,自认懂得一些天文学、数学、物理和绘画。当然,他是自负的。对于在他之前别人所做过的一切,他都不放在眼里,嗤之以鼻;他毫不怀疑自己会有更好的成就;他无人能敌;他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聪明、更具创造力。”创造和想象的他便是对于未知的一种填补,是对于现实的一种改写,而当被土耳其舰队截住成了土耳其人的奴隶,这种创造和想象就会更加强烈,虚构的医生身份便是一个最好的证明,“我用常识而非解剖学知识治疗了几名土耳其人,在他们的伤自行复元之后,大家都相信了我是医生。”医生不光是一种职业,也不只是为了救命,而是像我编织了一个不存在的自己一样,是通向了科学与艺术的那个王国,是成为了无人能敌、更具创造力的人。这一切的创造和想象最后变成了那个他,一个名叫霍加的土耳其人,“进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难以置信!我竟然在那里……这是跃入我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一个相像的人,不再是虚构的,而是成为真实的存在,甚至让自己回到了原来状态——仿佛自己就一直是土耳其人,一直活在这个东方国度。

起先是霍加的奴隶,但是后来像两个兄弟,“就这样,像两个有责任感的学生,即使没有大人在家透过龟裂的门聆听,仍能认真做功课,我们坐下来开始研习,宛如两个好兄弟。”这是一种同一性的存在,而研究的东西也是沿着科学与艺术这条路迈进。但是在其中必须跨越的一个困难是:我是意大利人,霍加是土耳其人,我信奉基督教,霍加信奉伊斯兰教,我是霍加的奴隶,霍加是我的主人,我专心于科学研究,霍加还热衷于愚昧的迷信——差异性存在体现了矛盾性,而这种矛盾性却也分开了现实与想象,“但是现在,任何东西都是三维的。你不明白吗?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就连最普通的蚂蚁,也把影子像双胞胎般耐心勤奋地携带在身后。”真实的东西是有影子的,是遵重这个影子,还是让影子消失?这是同一性问题面对差异性最关键的一个选择:是保留本体扩展想象还是让影子取代自己?

宫廷的政变,帕夏的叛乱,以及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文明与文明之间的矛盾,宗教和宗教之间的冲突,其实都是现实中无法避开的矛盾,但是当真实的东西有影子,或许在影子的虚幻世界里能够消除这种矛盾和对立的直接性,甚至可以化险为夷。霍加成为皇家星相学家,霍加研制了独特的武器,霍加写作了书,霍加几乎控制了苏丹,霍加提出了瘟疫期间的许可证制度,这些都可以看成是一种影子力量,但是它毕竟是另一个,毕竟在真实之外,所以要返回同一性,其实也遇到了困难。我不断给他讲述自己的过去,不断编造曾经的罪过,甚至之后逃离去了小岛,其实都是一种对于影子的背叛,而对于霍加来说,他不断处罚我,他让我写下故事,他对瘟疫感到害怕,也都在还原自己的影子属性。所以面对镜子,一个自己和另一个自己看起来没有区别,“我看着镜子,在让人无处遁形的灯光下,再次看见我们是多么地相似。”但这只是一种模仿,而不是真实的两个个体,即使“完美得没有破坏镜里映象的均衡感”,也显然是不同的,就像面对身上的肿块,面对瘟疫可能带来的死亡,面对死亡的恐惧,都呈现着镜像性的差异,就像我做的那个梦:“我们身处威尼斯一场化装舞会,它令人恍惚地想起伊斯坦布尔的宴席。当我母亲和我未婚妻拿下她们脸上的“普通女人”面具时,我在人群中认出了她们。而当我摘下面具,满怀希望她们也会认出我时,不知怎么地,她们却不知道那就是我。她们手握面具指着我身后的一个人。我转身看去,发现这个人是霍加,他会知道我就是我。”

霍加让我进宫,让我讲述星相学,让我和苏丹讲话,而在那场战争爆发之后,在白色城堡没有被攻下之前,霍加真正离开了,这是影子的消失,而当留下真实的我,当一个不再有另一个,其实关于我的真实故事也在没有影子里成为了一种孤绝状态,“回到威尼斯,我又能怎么样?经过十五年的岁月,我的心早就接受了母亲已逝,未婚妻不再属于我并嫁作他人妇、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事实。我不愿想到她们,她们出现在我梦中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也正是我真实故事的存在失去了意义,以及最终我的消失,所以在霍加“走了”之后,在带走了我的纪念物之后,在第十章之后,留下的结尾就变成了一种影子叙事,而我则变成了那个放在引号里的“他”。但是,这不是一个仅仅是镜像的寓言,霍加之消失,真实的故事消失了,而霍加之返回,霍加之叙事,真实的故事又回来了,这是一种拯救?第十一章的转变中,我说自己不喜欢作者谈论自己,我对陷入混乱的读者表示歉意,但是还是在书里加上了一页,其中写道:“我爱他,就像爱梦中所见的可怜的无助的自己的影子那样爱他,就像被这影子的羞耻、怒气、罪孽与忧伤压得透不过气来似的爱他,就像看到野生动物痛苦垂死而深陷羞愧似的爱他,就像为自己儿子的贪得无厌而生气一样爱他,就像是以愚蠢的厌恶和愚蠢的欣喜之情来认识自己似的爱他。”

最后一章里的最后一页,最后一页的爱又回到了题辞上普鲁斯特的引语,而这个引语的作用在“前言”里更加明确地表露出来,这个1982年发现手稿的法鲁克·达尔温奥卢写的前言里说:“为了让故事听起来更有意思,我谈及它的象征价值、与当代事实的基本关联、我如何通过这个故事来理解我们这个时代,如此等等。”当他把这份发现于格布泽县长办公室“档案室”的手稿变成了百科全书的内容,就是将影子传说变成了真实存在,而且赋予了它的象征意义,这个象征意义就和真实的现在有关,“我想,把一切看作与其他事物有关联,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癖好,因此,我也屈从这个通病,出版了这个故事。”如何将这个文本和时代相联系?一个我是真实的,另一个是影子,在真实和影子构成的互文关系里,它对于现代的启示就是如何在差异中寻找同一:从威尼斯到土耳其,就是从西方到东方,就是从基督教社会到伊斯兰教社会,就是从科学启蒙到愚昧迷信,就是从自由走向奴役,所以在这种完全展现冲突的世界里,如何走向一种互相理解甚至相爱的融合,才是这个寓言的真正用意。

没有真正去过意大利又有何妨?讲土耳其语总是有很多错误又有什么关系?在一种能化解罪恶、消除对立、尊重科学的共融世界里,本体和影子才会成为同一个,才会编入百科全书成为真实的历史,而那个年老的“他”在去除了引号之后也享受到了最后的平静:

桌上一只镶嵌珍珠母贝的盘子中放着桃子与樱桃,桌子后方有一张垫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与绿色窗框同样颜色的羽毛枕头。现已年近七旬的我坐在那里。更远处,他看见一只麻雀栖息在橄榄树和樱桃林间的井边。再往远处,一架秋千被长索挂在核桃树的高枝底下,在似有似无的微风中轻轻摆荡。

撒旦探戈

编号:C38·2200114·1623
作者:【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7年07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3.50元
ISBN:9787544754781
页数:410页

一个破败的小村庄,十几个无处营生的村民在阴雨连绵、泥泞不堪的晚秋季节里上演了一出酗酒、通奸、偷窥、背叛、做梦与梦破的活报剧。冷漠与麻木残忍地虐杀着一切生机,直至两个骗子的出现点燃了所有人的希望,引领他们迈着周而复始的死亡舞步,走向想象中的光明未来……本书奇妙的结构与独特的语言风格使其成为文学史上最神秘的作品之一,也成为了翻译史上的奇迹。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匈牙利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2015年曼布克国际奖得主,囊括了包括科舒特奖、共和国桂冠奖、马洛伊奖、尤若夫·阿蒂拉奖、莫里茨·日格蒙德奖、阿贡艺术奖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匈牙利文学奖项,并于2014年获得美国文学奖。对于这部小说,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说:“从这面看是喜剧,那面看是悲剧。我们东欧人对这矛盾的两面格外敏感。实话实说,我不认为《撒旦探戈》是部黑暗作品,它不是悲剧,而是一部关于没有根据的信仰的悲喜剧。”1994年,导演塔尔·贝拉将其改编成长达450分钟的同名电影。


《撒旦探戈》:除了雾就是雾

“我来读,你听着……他是独一无二的危险人物,”这是关于弗塔基段落的第一句话,“但并不很危险。与他的反抗倾向相比,还是他的软弱更占上风。……”
——《第二部·二 只有烦恼,工作……》

贝拉·塔尔450分钟的同名电影在身后,苏珊·桑塔格“片长七小时却每一分钟皆雷霆万钧”的评价在身后,身后是看不见的存在,却以一种传说的方式上演,是不是需要转身,才能进入到已经被过度诠释的文本中?“蜘蛛事件”早已经在“∞”的标注中成为了一个趋向于无限的迷宫,再次返身的时候,那个“魔鬼乳头”,那个“撒旦探戈”是不是会成为同语反复的标志?——魔鬼和撒旦就是对同一种事物的命名,无论是以肉体的方式露出乳头,还是在从一到六六步踏前再从六到一的六步退后的探戈舞,一切都变成了“圆圈的闭合”。

是不让你走出去,还是严禁进入?“在我背后的东西,还在我前头。人不可能活得安生。”当“蜘蛛事件”以这样一种方式上演,身后和前头也成了一个闭合的圆圈,死与生也完成了一种循环。但是小说和电影是不同的,七个小时和410页的故事也是不同的——一种在物理时间里被打开,才有了苏珊·桑塔格所说的“年年都重看一遍”的状态,一种则是进入到物理空间中,于是在那个秋日的夜晚,虻虫围着破裂的灯罩嗡嗡地盘飞,最后在从灯罩透出的微弱光影里画着藤蔓一样的“8”字图案——“8”是对于“∞”标志的改写,九十度,或者270度,最后即使“一次又一次地撞到肮脏不堪的搪瓷面上”即使“随着一声轻微的钝响重又坠回到它们自己编织的迷人网络里”,这个世界的可能性也不是趋向于无限的迷宫,它只是一种数字符号凸显的意象,在动物趋光而扑火的状态中,把宿命的死亡看成是生命的激情。

“人不可能活得安生。”那么,人必然会死去,在这个从“∞”到“8”被误读的秋日夜晚,一份文稿成为了作品,“八点一刻的整理”已经走向了确定的时间,然后在它展开之后,一切又回到了“不可能安生”的可能中,因为一个人在读,一个人在听,因为一个人处在危险中,一个人制造着事件,因为一个人在反抗,一个人是软弱——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组成了狐步舞从踏前到退后的不同节奏,甚至它们被安放在“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的间隔中,一段舞曲被分离,就不再是一个从生到死的完整过程,不可能是从时间到时间的流动形式,不可能是从一个空间到另一个空间的通畅状态,它以人为制造的方式在各自独立的世界里演绎——当读和听完全被拆解了,一个在背后,一个在前头。

可是,读和听之外,那个在“八点一刻”整理好文稿的人是谁?更进一步来说,那个在读和听之外的写作者又是谁?无论是读还是听,无论是背后还是前头,其实存在着一个文本和生命的源头,它会在某种缺省状态下,造成事件的误读,仿佛生命就只剩下生和死,仿佛文本就只有读和听,那个作者就在中间,就在现场,就在无法更改的现时里——他到底是谁?“他们全都死掉了,”当医生写下这一句话,他当然是写作者,在这个已经走向了“圆圈闭合”状态中,医生其实没有了行医的身份,或者说失去了去除疾病拯救生命的意义,当他以写作者的身份完成文稿,是不是变成了真正解读的进口?

他拥有某种独一无二的特殊能力,“这种能力不仅可以使他能够通过文字记录迎接那些永远朝向一个方向转变的事物的挑战,而且还可以从某种程度决定那些看似自由发展的事件的具体内容!”特殊的能力似乎是两种层面的,一种是用文字记录,一种则是用文字创造,而文字记录的意义也是创造,因为可以朝向事物转变的可能方向,是可以接受永远的挑战,这是不确定的,在文字的多种可能里,当写作者闭合了圆圈,读的人和听的人,其实被关闭在那里,他们被指向一个固定的方向,他们获取的是不变的内容,就像“他们全部死了”一样,命运早就没有了离开的理由,就像这个村子一样,在秋日的雨水中,在腐烂的气味里,在死亡的恐惧中,谁能制造另一个文本?谁能在走向前头却又在转身后看见背后的真相?

“十月末的一个清晨,就在冷酷无情的漫长秋雨在村子西边干涸龟裂的盐碱地上落下第一粒雨滴前不久(从那之后直到第一次霜冻,臭气熏天的泥沙海洋使逶迤的小径变得无法行走,城市也变得无法靠近),弗塔基被一阵钟声惊醒。”这是“他们来的消息”,第一句话,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写作的第一句话,也是医生在弗塔基故事里写下的第一句话——同一个句子被两个作者写下,文本的双重性不仅仅是一个嵌套的结构问题,真正的问题是:为什么是医生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小说里会成为写作者?当他记录文字制造了朝向不同方向的挑战,谁是读者谁是听众?

在医生没有出现之前,其实文本就已经出现了,而这个文本在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结构里,其实就是一个充满了谎言的骗局。“他们来的消息”只是一个消息:他们死了,为什么还会回来?这个消息是一个文本,但是这个文本同样在读到和听到之前,有一个作者,但是这个作者显然是混淆不清的。消息是从施密特夫人那里被说出来的,但是她却是听哈里奇夫人说的:“她说,伊利米阿什和裴特利纳正沿着砾石公路往这边走……要来这里,来村子里!说不定现在……已经到了小酒馆……”那么在哈里奇夫人之前,是不是还有传播消息的人?在不同的传播中,消息本身的可靠性已经值得怀疑了,况且这个消息的作者从来没有露面。而“他们要来这里”的消息其实是对另一个消息的否定,施密特说:“可是他已经死了!”如此确定,感叹号的情绪是不容怀疑的一切,但这也是一个消息:是霍尔古什家的男孩说的,而霍尔古什家的男孩说是从售票员凯莱曼那里听来的,消息之前还是消息,它的源头依然是没有作者,于是在作者缺席的情况下,真相也缺席了,无论是此消息还是彼消息,无论是他们死了还是他们回来了,都变成了只有读和听的闭合圆圈,在这个圆圈里,所有人都像那些虻虫,在秋日的夜晚,制造者“8”字的图案,最后是“随着一声轻微的钝响重又坠回到它们自己编织的迷人网络里”——从来不会走向那个可以创造无限可能的“∞”世界中。

“像是顺着施密特夫人的思路往下想那么……就是霍尔古什家的孩子撒了谎……”这是瘸子弗塔基沿着可能的逻辑做出的判断,因为他们真的来了,而且已经到达了小酒馆,所以一个消息是正确的,那么另一个消息则是谎言。谎言的文本就这样产生了——因为对不确定的未来有着软弱式的恐惧,所以他们以无助的方式相信另一个消息,但是,他们相信的消息就是真相?在非此即彼的判断中,宿命就成为了一种必然——只有读和听,在八点一刻的文稿中,从来没有真相。于是谎言在自己的道路上扩展:霍尔古什家的男孩说,玛丽和酒馆老板一起厮混,施密特夫人和瘸子偷情,校长在家里自慰,妹妹小艾什已经彻底疯了,妈妈什么事也不管,“她会这样呆傻一辈子……”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一切又都从头开始?

那时他是寸步不离跟着伊利米阿什,用崇拜的眼神偷看他,才说起了这些话,他看见,他听说,他传播消息,就像“他们已经死了”一样,可能只是一个谎言,所以玛丽、酒馆老板、施密特夫人、瘸子弗塔基、校长、艾什还有妈妈,每个人的生活是不是都可能都只是一种谎言?而当他对伊利米阿什讲述这一切的时候,听者是应该能辨别真与假,因为这个“绝望处境和绝望之人的牧羊人”完全生活在谎言中:他传播了谎言,他相信了谎言,当然,他也制造了谎言——当一个牧羊人变成谎言的作者,他带来的不是传福音的拯救,而是跳起一段“撒旦探戈”的毁灭。

“他们死了”没有发生,它只是在谎言的意义上拥有了读者和听众,而“他们复活”也是一个拥有了读者和听众的谎言。证明信、被报出的名字、效忠的媚态,是这个谎言得以传播的证据,而其实这不是单纯的谎言,而是在“强人的法律”里的一种屈从,上尉、军官是军士构成了一个严密的体系,他们是强人法律的执行者,“你们居然还敢谈论权利?对你们这类人来说,法律只是供你们利用的工具而已!你们遇到了麻烦才会找出个条款用来遮羞!但是这一切都已经结束了……”在这样的工具世界里,在无法出逃的囚笼里,他们当然死了,即使喊出了“炸掉桥梁。炸掉房屋!炸掉整座城市。炸掉公园!炸掉他们的上午!炸掉邮局!逐个炸掉所有一切……”他们也无法逃离“一切都在腐烂”的宿命,于是在腐烂之后的复活,就变成了生命的鬼魂,“影子飘向哪里,他们就像牛群一样跟着影子走,因为他们离不开阴影,就像他们还离不开壮丽与辉煌……?”

死亡之后的复活,无论死亡还是复活,都成为谎言一种,回到村子里,面对村民,或者让他们再次成为读者和听众,伊利米阿什无疑就是这个作者,“伊利米阿什如是说”便成为这个“八点一刻”的文稿最精彩的部分,他说:“我承认,我陷入了一个艰难的境地。”他说:“一个无辜孩子的可怕毁灭……我们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因为市调查委员会首先会将这场灾难归咎于我们……”他说:“我认为,毫无疑问,我们必须排除谋杀的想法,因为没人会有任何的理由和任何的手段,在这样恶劣的天气里犯下如此可怕的罪行……”他说:“我建议从大家筹集的这笔款项里抽出一小部分用来安葬死去的孩子,为不幸的母亲减轻一些负担,让我们为孩子做一点什么……”他在说,他们在听,小艾什已经缩成一团的僵硬尸体成为这个文稿最触目惊心的一部分,但是当这场灾难排除了谋杀,当这场灾难变成了慈善,在“如是说”的作者面前,每个人都甘愿成为读者和听众。

“问题是,发生了什么而不是,怎么发生的!……”这是一个从来不返回源头的问题,发生了什么无非是小艾什缩成一团的尸体,无非是村子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中,无非是所有人渴望的逃离,但是伊利米阿什回避“怎么发生”这个指向真相的问题时,他却把一切的缘由归结为造物主,“这个村庄已被上帝抛弃了——上帝是谁?上帝在哪?上帝真的会救赎?当上帝抛弃了他们,不是在宗教意义上,而是在生存意义上,他们一样在缺失了造物主的世界里成为了读者和听众——哈里奇夫人挥着手的《圣经》,只是一个物体,它不具有对于灵魂的安慰;小艾什在成为缩成一团尸体之前,她早就明白了死亡是“让人跻身于天使们中间的唯一途径”,可是在雨天生命走向终点的时候,那些天使还在路上——永远在路上;伊利米阿什是裴特利纳口中“绝望处境和绝望之人的牧羊人”,是施密特夫人眼中没人媲美的人,像上帝一样的存在,只不过是跳起探戈的撒旦……

庄稼汉凯雷凯什不再为酒馆采购,酒馆老板沉醉在“我在壮大”的数字游戏里,米库尔惊恐地匍匐在腐烂板条上厚厚堆的鸽子屎里,哈里奇对着克拉奈尔夫人喊“亲爱的小茹兹,我的心肝宝贝。你不能这样丢下我!现在好不容易刚轮到我!”施密特夫人将钱藏进了最为安全的胸罩里,贴着地板闻到了“大地的味道”,弗塔基、施密特在商量着怎么分钱,甚至校长在自慰……在一个只有听众和读者的世界里,在造物主的上帝早就抛弃他们的生活中,在谎言为文本构筑的未来里,所有人其实都成为了闭着眼睛不再寻求真相的迷失者:

她闭着眼睛都能够感觉
到她们的存在,
自己就在她们跟前,
在她们之下,
甚至她还知道,她一旦抬头仰视她们,眼前的画面可能就会破碎,由于她们有着令人难以忍受的高高在上的特权,因而她们的视觉影像很可能就会一触引爆。

秋日的雨无休无止地下着,手风琴发出低沉压抑的声音,酒馆里的一切被蜘蛛网缠绕着,探戈舞曲让活着的人迈出了步子,他们准备出发,他们希望复活,他们只是在转身中看见了“透视”着的前面,“到处都是雾,除了雾就是雾。”看不清,就是一种没有真相的谎言状态,就是只有听众和读者的幻觉世界,而不再有上帝只有撒旦的村子里,伊利米阿什真正成为了作者:“不管我们现在看到什么都没有用,没有任何意义。天堂?地狱?另一个世界?都是没的蠢话。我敢肯定,相信这些东西只会让我们浪费时间。不管我们的想象力怎么不停地运转,我们丝毫都没有更接近真相。”在这个“如是说”之后开启的文本里,人物是找不到上帝的村民,事件是离开、分散、建立基金,“不要忘了,是什么我们团结在一起!你们一刻都不要忘记我们的任务。”——他们不仅是最初的听众和读者,还是在撒旦探戈里跳舞的主角。

当谎言变成文本,当救赎成为传说,当撒旦取代上帝,为什么医生会成为最后一个挑战可能方向并拥有了独一无二能力的作者?仅仅是因为在小艾什患病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曾经在她的床边守护到天亮,并为她擦拭额头上汗水”的人?仅仅是因为他知道“在整个中生代,这里都是由大海主宰”的关于匈牙利地层演变历史的人?仅仅是因为他关在自己房间里发现了“宇宙日益衰败”的人?“我的听力越来越差。”也许这才是医生不再成为读者和听众,而要在笔记本上记下每个人离开村子生活的写作者。但是,当死亡依旧是死亡,伊利米阿什永远是伊利米阿什,在被“除了雾就是雾”笼罩的世界里,真相是不是在书写中也只是谎言的一部分?能让文字记录“迎接那些永远朝向一个方向转变的事物的挑战”,为什么医生会搞混了天庭的钟声和魂灵的钟声?能自由决定“那些看似自由发展的事件的具体内容”,为什么医生会看见紧地缩靠在角落里的小老头而问“你是谁?”他写下校长修理了破门窗,“冬季一到,会把他的屁股冻烂的。”写下克拉奈尔躺在床上,“外面,克拉奈尔夫人正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叮当作响。”他写下弗塔基“看到自己被钉在自己摇篮与棺椁的木十字架上,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最后,随着干净利落的一声判决,他被赤条条地——既无封爵也无授勋地——交到洗尸人手中,交给一边忙碌一边大笑的剥皮工”,他写下哈里奇夫人坐在厨房里,“眼前摆着《圣经》,嘴里喃喃地念念有词。”

写下的一切是真实发生的?是写下而复活了他们?当医生终于说出自己写的“完全是蒙人的东西”,他无非是为这个谎言的文本画上一个走向地狱的句号,因为只有在“他们全都死掉了”的圆圈闭合之后,从生到死的过程才是完整的文本,于是,最后一句话写到:“但是一切全都静止不动,连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就这样,一直到他周围沉默的物品突然开始了某种令人心烦的对话……”静止,躺下,不是结束,而是开始,在对话进行中,医生也不再作者,而变成了读者和听众——最后“圆圈闭合”,医生在里面,在六步踏前六步退后的探戈舞里——他只不过是“撒旦探戈”这个充斥着谎言、死亡、沉沦文本中的一个人物,他只不过用另一种死制造了没有真相的文本,而文本之外,永远有读者有听众,永远有谎言有真相,永远有作者——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也不是完全的作者,因为他听到卡夫卡说:“那样的话,我不如用等待来错过它。”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

编号:S47·2191222·1622
作者:【叙利亚】阿多尼斯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10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0.60元
ISBN:9787544775120
页数:282页

阿多尼斯生长于叙利亚、同时拥有黎巴嫩国籍,素以“精神上的流放者”自居,是世界诗坛享有盛誉的当代阿拉伯杰出的诗人,有评论者称其为“一位偶像破坏者、社会批评家,一位在思想和文学语言方面富于革新精神和现代性的诗人”。阿多尼斯的著作在阿拉伯世界长期遭到冷遇,经常引发争议。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阿多尼斯开始在欧洲多所大学客座任教,他的作品随后之被译为英语、法语和希伯莱语等多种语言,陆续获得包括布鲁塞尔文学奖在内的各国文学奖项,同时也引起了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兴趣,多年来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由译者从诗人踏入诗坛至今近五十年的十七部诗集中精选并译出。阿多尼斯是一位态度鲜明的叛逆者,以百折不挠的倔强抗争权势与时俗,在诗中,他为祖国蒙受的苦难而伤怀,为自身不被祖国所容而喟叹,为整个阿拉伯民族的落伍而悲愤,诗集是了解阿拉伯社会现状的一个窗口。


《我的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

我的叙说类似奇谈
我叙说:悲哀
也是一本记事簿。
——《致写作的歌》

谁在叙说,谁在记事,谁在写作,谁又在悲哀?第一人称,我:我在谈论季节的气息,我在谈论天空的雷云,我让人们记住这血的秘密。而当秘密被我揭开,我面向的是我们:“一颗颗的种子,撒落在我们的土地上。/啊,滋养我们的神话的田野”,但是在我和我们之间,在秘密和真相之间,又将经历什么?——为什么叙说会变成奇谈?为什么叙说的只是灰烬?

因为被《围困》——当作为我的诗人阿巴尼斯写下《致写作的歌》,被动语态变成了主动语态,被围困而围困,是丧失了言说的权力,甚至反而变成了囚禁,那一本记事本里留下了太多奇谈之后的灰烬,它也变成了无法抵达真相的秘密,在那场战争中深埋在废墟里——1985年的诗集《围困》,距离1982年以色列入侵黎巴嫩三年时间,三年不是战争的终结,而是更为疯狂的死亡和杀戮,而这种死亡和杀戮变成了写成的灰烬,变成了围困的现实。当真相重返秘密,那一个第一人称的我其实也变成了只是看见的物,而我们甚至成为了死去的纪念:他们在一些口袋里发现了人:“一个人 没有头颅/一个人 没有双手,没有舌头/一个人 窒息而死/其余的没有形状,没有姓名”……一个人,另一个人,以及其他的一个人,他们成为一种复数,成为“我们”,没有名字的死亡,没有形状的死亡;“杀戮改变了城市的形状——/这块石头,是一个男孩的头颅,/这团烟雾,是人类的一声叹息。/一切都在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血的海洋。”

所以看见这一切的我也成为了被围困的囚徒,当我想要找到回家的路,枪口却对准了我,当我对朋友述说经历,天上只剩下“几个被称为星星的窟窿”,因为住宅离开了我,因为我成了单数的自己,“我呼吸,我触摸身体,我寻找,/寻找我,寻找你,寻找他,寻找他人。”寻找有何意义?是需要言说革命,言说生命,是需要呼吸,需要触摸真实的身体,只要有一颗种子,就可以撒落在土地上,就可以滋养田野,甚至就可以在充满奇谈的叙说中找到诗歌,就能在满是灰烬的故乡留下记事本——不是“我们”被围困而取消了我,而是我要在言说和写作中重新记住血的秘密。

对于阿巴尼斯来说,1957年开始的那本记事本里写下了关于革命和生命的秘密,似乎一切都有着探寻的动力,在1957年的诗集《最初的诗篇》里,他说:“我感到宇宙正在流动/在你的眼睛和我之间(《你的眼睛和我之间》)”;在1958年的诗集《风中的树叶》中,他知道隐身在历史中,“才能感受世界的存在”,因为身后出现的那一代,“如水流奔涌,如雷鸣海啸”;在1965年的诗集《随日夜的领地而变化迁徙》中,他“唤醒水和镜子,/擦亮梦境的表面,入睡。”甚至当“我的棺材赶上了我”,当世界响起了“绝望的话语”,当我生活在“火与瘟疫之间”,语言已经制造了一个无声的世界,一本书里传授的是堕落,但是我依然在“大马士革的米赫亚尔”的世界里进行着一场跨越历史的对话,“我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两者都是墙,/都会将我的双眼蒙上。”这是诗人的态度,不选择上帝也不选择魔鬼,就是不选择被围困的现实,因为“难道我要用一堵墙去换另一堵墙?/我的困惑是照明者的困惑,/是全知全觉者的困惑……(《对话》)”

我是照明者,我是全知全觉者,甚至我是不安放了墙的上帝,所以上帝可以言说,可以写作,可以叙说,在“我擦去罪过的语言”之后,“我在词语里诞生”,而且“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因为我有爱,因为我生活,因为我会对你们说:“一切都在我的眼底/从旅程的第一步起”,所以我用自己的语言说话:“今天,我有自己的语言,/我自己的疆域、土地和禀赋。/我有自己的人民,他们的疑惑将我滋养,/也被我的断垣和翅翼照亮。(《今天,我有自己的语言》)”甚至在这样一种言说中,我也做好了成为盗火者, 像西西弗一样,在接受考验中寻找希望:“我发誓始终和西西弗一起/经受高热和火花的炙烤/我要在失明的眼眶里/寻找最后的羽毛/对着青草、对着秋天/书写灰尘的诗稿(《致西西弗》)”

成为上帝成为君王,和西西弗站在一起,照亮一切的困苦,这是自我的神话?在这个自我命名的语言王国里,诗人其实是想从那个世界挣脱出来,是想去除那里的堕落和罪恶,是想用言说创造秩序,如一面镜子,在那次入睡之后醒来:是一面“二十世纪的镜子”,那里照见了覆盖着儿童脸庞的棺材,照见了书写了乌鸦内脏的书本,照见了举着一朵花踱步的野兽,照见了在狂人的两肺间呼吸的岩石;这也是1967年贝鲁特的镜子,照见了噬咬着每一个过客的街道,照见了画着棺材一般历史的地窖,照见了横卧着男人少年和妇女的城市,“浑身叮当作响的女人,在沉睡,/她的怀里,一位王公或是一柄匕首/在沉睡。”沉睡而死去,镜子里上演的是人类的悲剧,而当在镜子里看见,照见之外是不是可以在自我的语言王国里重新开始?

开始需要“最初的书”,“你便是这样的过渡,在每一个意义中诞生。/你的脸庞难以形容。(《最初的书》)”需要向往和平的孩子,“儿童听到了火的问题,睡去/身体是一本火焰之书/脸庞充满平和。(《儿童》)”需要对于生命“最初的爱恋”:“我的脸庞是夜晚,/你的眼睫是清晨/我们的脚步,和他们一样/是血与思念(《最初的爱恋》)”需要“最初的姓名”:“我的日子是她的名字,/还有梦想——当夜晚在我的忧伤里不眠——/也是她的名字;/愁绪是她的名字,/还有喜筵——当屠夫与被屠者混淆的时候——/也是她的名字。(《最初的姓名》)”还需要“最初的话语”:“啊,这个曾是‘我’的孩子,过来呀/是什么,现在让我们相会?/我们将说些什么?(《最初的话语》)”

对应而初始,仿佛一切都应回到我的语言王国,一切都需要在我的眼底开始一场旅程,但是,“我们将说些什么?”似乎那个语语言王国还没有在“最初”中建立,1979年的“对应与初始”之后便是1982年的战争,便是1985年的“围困”——当他们而成为我们的复数都变成了没有形状、没有姓名的存在,当城市吟唱着自己的流放地,当血的秘密制造了叙说着的灰烬,如何突围?如何寻找?如何写作?或者还是在语言的世界里,但是很明显,1988年的诗集《纪念朦胧与清晰的事物》,几乎都是在一种语言的断裂状态下书写,仿佛在朦胧和清晰之间,诗歌也成为了一种破碎的语言,它们是辩证的,是关于哲思的,也是欲言又止的:遗忘与记忆同行:“他埋头于遗忘的海洋,/却到达了记忆的彼岸。”本体与喻体同一:“玫瑰的影子,/是一朵凋谢的玫瑰。”世界是悖论:“是的,光明也会下跪,/那是对着另一片光明。”复活也是死亡:“石头的生命不会终结,/因为它死一般地活着。”所以在这样一种模糊而清晰、记住而遗忘,白天而黑夜,生存而死亡的世界里,“我认识的所有词语,/都变成忧愁的森林。”语言重新回到了无法言说的时代,“诗歌是天堂./但它永远在/语言的疆域流浪。”诗人在哪?君王在哪?上帝在哪?最初的一切又在哪?

阿巴尼斯:我叙说:悲哀

“孤独是一座花园,/但其中只有一棵树。”多么悲哀的言说,多么忧伤的存在,多么无力的现实!当整个花园只剩下一棵树,其实并不是一种希望的破灭,只是作为一个个体和单数的我,需要从那个语言王国里走下来,需要走向真实的街道和地窖,需要触摸没有形状和姓名的他们,需要在灰烬和废墟中找到最真切的现实,1985年、1998年和2002年的《书:昨天,空间,现在》三卷诗集,是一种转向的标志,在那里我感觉到从大马士革和巴格达吹来的风,没有花粉,没有植物,风只是“空间的血”,但是我可以在那座孤独的花园里,将仅剩的一棵树变成一本厚重的书,变成一个巨大容纳历史的书,“他的岁月之园中一朵花,/正在摆脫自己的桎梏,/那桎梏便是园子的芬芳。/现在,凋谢的蓓蕾会对他说什么呢?/为什么要发问?/提问者,你到底是谁?”从一朵花开始,从一棵树开始,重建的语言王国不是高高在上,不是寻找最初,不是只和西西弗在一起,而是要发现“我们将说些什么”这个关于语言本体论的问题。

大马士革和巴格达之后,是另外叫做T、Z和G的城市,它们从昨天走向现在,它们从历史走向现实,它们所书写的记事本里有着太多的秘密和真相:T城的墙壁上写着:“让你的脊梁学会弯曲。”T城的白昼都是黑夜,T城的标志是坟墓,“在T城,连玫瑰都成了牢笼,/面包都是警察。”Z城的芸芸众生里只有鬼魅长着类似人类的脑袋,Z城的器皿里生长着叫做“杀戮”的植物,Z城的血管里只有号角和喇叭,当正义、工作、爱情、科学、面包、自由、其他人权和人都无限期推延,生下的只有死亡,“在Z城,生命只会为死亡鼓掌。”G城的人们在呻吟中发现自己的历史,在相互厮杀和吞噬中书写,“在这个城市,一个人的监狱,/始于向着王座敬礼。”当Z城二十世纪之后迎来的是十世纪,“在这个城市,父亲不会被杀戮,而是被更换。”三座城市都“曾畅饮历史的醇酿”,都在囚禁、屈服、杀戮中制造着权力的神话。但是,当诗人站在它们面前,当开始真正的言说,是需要将历史从城市的记忆中去除,甚至要去除城市本身,“别人能够看见的城市啊,什么我却再也看不见?”看不见是因为不想看见,看不见是不应看见,看不见更是不忍看见,“我们将说些什么”终于变成了一种沉默:

——“你怎么默不作声?”
——“不妨说:我的血液忐忑不安;
不妨说:喉咙是坟墓之始。”

用沉默对抗言说,用不看见回击看见,在语言的无力感中,也许只有身体一种真实的存在,“他说:/欲望是身体的母语。//她说:/只有身体才能书写身体。”但是在这些风的作品中,我不是想要逃避,而是在沉默中制造新的语言,在沉默中寻找新的先知,隐喻和意义,都需要在一种发问中得到答案;什么是镜子?“第二张脸,/第三只眼睛。”什么是死亡?“在女人的子宫/和大地的子宫间/运行的班车。”什么是夜色?“孕育太阳的子宫。”什么是岸?“波涛休息的枕头。”什么是泥土?“肉体的未来。”什么是意义?“无意义的开始/与终结。”《在意义丛林旅行的向导》,诗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些断章的世界,又在哲思中探寻词语的意义,“语言,/在揭示的同时也在遮蔽。”不妨说是悲观的,在身体返回身体的叙述中,在关于什么的自问自答中,爱情已经被时代的皱纹收纳,诗歌已经化身为一粒纤尘,甚至只剩下身体之初的祈祷,“我将祈祷/以迷失在我身内的儿童的希望/祈祷我的幻念将我原谅(《音乐篇·三》)”而所有现实的境况却靠着一个盲人而被预言:被告被指责映射先知:“你否认有关性交各种特征的圣言,你在黑暗中信仰你的隐秘魔鬼的启示。”草寇只剩下濒死的时代、濒死的书籍、濒死的道路、濒死的国家,“我只有这份正在前行的虚空/——在人类的脚步下升腾、蔓延”;流亡者逃离了民众,对于他来说,这个国家是“不再属于他、他又舍此无它的国家?”民族是森林中被屠杀的飞鸟,统治者是国家向他弯腰的存在,而诗人呢?“你只能朦胧地理解他。/可他是多么清晰:/意义的太阳,有时,/会被墙的阴影遮挡。”

语言不再是属于风的君王,语言不再可以叙说一切,哪怕灰烬,语言已经被遮掩,所以必须要让“嗅到奥菲莉娅的疯狂”的哈姆雷特安静下来,因为,“语言,是布满窟窿的被毯。”这个时代变成了灰烬本身,“无论从哪个角度审视这个时代,/你见到的都让你联想起灰烬。”所以对于诗人来说,悲哀统治着一切,没有风带来的气息,没有可以照见的镜子,没有奇谈的叙说,没有在语言中诞生的奇迹,书写的东西已经变成了被售出的东西,2008年的《出售星辰之书的书商》是带着最后绝望的声音写下了一首孤独的歌:为什么巴格达的灯光也萎靡不振了?城市里驱散烟雾的火在哪里?为什么只剩下一条道路?在最后的疑问中,我第一次知道空间的秘密是:“底格里斯河的左岸/是眈视其右岸的狼,/岸则是眈视左岸的狼。”我第一次知道时间的秘密是:“——1258年的巴格达和1969年的巴格达有何区别?/——前者被鞑靼人毁灭,后者正在被它自己的子孙毁灭。”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抵达也是离开,沉默也是言说,书之为书,是必须刻在身体上,刻在现实里,刻在没有答案的问题里,最后一棵树仿佛也之留下了落叶,1969年的孤独是最后的绝望: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我离开了巴格达。我在幻想:城市有时会把变革的梦想抓起,把它悄悄地置于内宫,仿佛那是秘密的情人。
我想起:我在巴格达见到从未在别处见过的景象——词语端坐在筵席之上,吞咽着一切:肉类,膏脂,骨头,出生的人们,死去的人们,以及尚未降生的人们。
我还见到:语言如何变成野兽的大军。
在1969年的这一刻,当我注视着“伊拉克的领袖们”,我仍然难以辨:他们是人?是鬼?抑或神灵?
或许正因为如此,在巴格达,我尽管身处阳光的怀抱,却必定要感受寒冷。
但是,但是——
诗歌啊,请把你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诗歌的双唇印在巴格达的乳房上》

文学机器

编号:E38·2191222·1621
作者:【意】伊塔洛·卡尔维诺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8年05月第1版
定价:68.00元当当29.20元
ISBN:9787544772556
页数:574页

这是卡尔维诺的一次非虚构写作,他怎样用想象力驾驭非虚构写作?这是卡尔维诺的文学实验之书,他探索了文学组合的各种可能性。《文学机器》是卡尔维诺一生文学创作和实验的心得体会,在这部文集中,卡尔维诺在读者、作者、评论家的身份之间来回变换,不仅为这个时代的文学探索了全新的可能性,也为我们的书架增添了全新的内容。卡尔维诺的文学创作,本身是一台复杂的文学机器,他一生的工作便是将与时代休戚相关的科学、哲学、政治学的零件置入这台文学机器中,不断地磨合,不断地调试。“如今,我可以将这些文章集结成册,能够重新阅读它们,也让他人再次阅读它们,以便使它们停留在属于它们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对一切盖棺论定。”这也是卡尔维诺对这部“文学机器”所做出的的注解。


《文学机器》:一场自己生命的游戏

这就意味着,从某个时刻开始,我放在已经完成的文章上面的这块石头,仅仅是一块镇纸而已。
——《再版前言》

原书名:Una pietra sopra,“在上面放一块石头”,一种完成时的表述,意译为“盖棺定论”,当卡尔维诺在1980年4月写在《再版前言》,也是对于一本完成了写作的图书的回应,也是对于一种“盖棺定论”的实践,他认为选择这个题目意味着没有必要对故事歌功颂德,它已经终结,成为了历史的一部分,就像对于这个世界,“我感觉自己没有任何干预的权利。”但是当他“再版”而再言,一种完成时里是不是还有进行时?是不是还有拿掉石头的必要性?甚至,当被定名为《文学机器》,是不是也是将卡尔维诺继续写作和思考变成一种机械式重复的误读?

“上面放一块石头”,的确是一种“盖棺定论”的终结,但是在卡尔维诺看来,这种成型而结束的状态仅仅是指小说,因为它们的稳定性和独立性,一旦完成作者就退出了,但是对于思考性作品,却不是这样一种完成状态,“在每一次的创作当中,我都觉得有必要将作品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为什么结束了还有开始?这种矛盾状态也许和他对于文学的理解有关,也和他的经历有关,在文本层面,卡尔维诺认为,当不再对故事“歌功颂德”,意味着在远离了“很多没有根据的奢望时”,反而会重拾一个话题,“盖棺定论”只是对自己经验主义的一种忠诚,而这个重拾的话题之所以会成为“放一块石头”之后新的开始,更在于卡尔维诺返回自身的一种思考,1956年-1957年他脱离了意大利共产党,进入到个人历史的新时期,对于这种转变,他认为,自己需要“采取其他的方法”来关注周围文化氛围发生的变化——曾经的自己希望通过一种文学来建设因社会,“在青年时代,我最初的雄心是建立一种新文学,而这种文学又要用于建立一个新社会。”而现在随着政治生活的转向,并不是完全放弃了这种理想性的文学社会模式,而是要在新的开始中找到另一条路线——即使在“再版”之前的1980年3月,在为这本书做的“前言”中,卡尔维诺也承认,“尽管他没有发生突然的转变,却明显越来越放下了诠释和领导历史进程的奢望。”他把这些文集中的人物称为“他”而不是“我”,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种改变:一方面是与我一致,但另一方面却是和作品中反映出来的我相脱离,在一致和脱离中,这种转变才会在社会学意义上从完成状态变成进行状态。

“我可以将这些文章集结成册,能够重新阅读它们,也让他人再次阅读它们,以便使它们停留在属于它们的时间与空间里;与它们保持适当的距离,并且以正确的角度和方式对它们进行审视;重新勾勒出它们主观和客观的改变与延续的脉络;理解我所处的位置,对一切盖棺论定。”盖棺定论一方面是自己写作时的终结状态,另一方面是他人阅读的开放状态,而这种从完结状态到开放状态的转变在开篇的《狮子的骨髓》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这篇文章中卡尔维诺回顾了意大利叙事文学的发展历程,概括了整个时期的文学,在他看来,这一段历史中有着统一性的缺失,一方面是抒情的、知识分子和自传式的主角的缺失,另一方面则是大众货资产阶级、都市或古老农业社会现实的缺失,它所有的是和无产阶级接触的新人、密谋者、游击队员或者抒情的知识分子式的主角,这些主角的作用只是为了见证抵抗运动,但是,“它们并不能反映和强调真理,也不能表现主角内心的痛苦,或者人民史诗般的集体痛苦。”

这是一种完成状态的现状,正是这种现状把文学带向了一个未完成的状态:没有出现过知识分子小说,而在更年轻一代小说家的作品里,甚至“我”这个诗人或知识分子类型的人物也彻底被消灭了,“如今,除了将自己除掉,他已经没有别的赌注可以下了。”知识分子的消失,我的缺失,卡尔维诺分析认为,这是文学和艺术对意识形态的某种妥协,甚至是模仿,这种“政治上的幼稚”是让政治领导所做的事情“发生在纸上”,“用他认为最正确而有效的方法解决它们,并幻想通过这种方法教训别人,从而完成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政治真正完成的事业。”所以这是一种“将自己除掉”的文学观和写作实践,而卡尔维诺提出的想法是:小说属于历史范畴,也就是历史本身就是小说的一部分,而小说要对真正的历史进行反映,甚至符合历史是唯一真实的方式,“明白历史所从事的那些繁复而矛盾的活动是在为何种人物准备战场,同时赋予它敏感性、道德上的爆发、语言的分量,以及观察周围世界的方法。”

文学就如“狮子的骨髓”,它是一种营养,有利于建立一种严格的道德和对于历史的把握。卡尔维诺在《小说中的自然与历史》中对这个观点进行强化和深化,这篇1958年3月24日在圣雷莫市首次举行的讲座的发言稿中指出,“这里有历史,有它的发展,以及它对一种意义的寻找,它被编织进我们的个人生活,并始终是生活的一部分。”个人、自然和历史三个元素建立的关系中,有一种称为现代史诗的东西,在现代史诗里,没有英雄,也没有政治的傀儡,只有人,而且人是孤独的,要面对自然和历史——这种不被神化的人才能进入到真实的自然和历史中,才能在个人的史诗中发现现代性的存在。那么,这个人到底是怎样样的?他构筑了自然和历史,还是自然和历史投射到人身上?

在给这个人做定义之前,卡尔维诺审视了作为知识分子和诗人的“我”的缺失,批判了“将自己除掉”的政治幼稚病,但是在面对新的文学路线的时候,书写个人的现代史诗还遭遇了更多的劫难,“个性的屈服,以及面对物质世界的大海和一堆杂乱而没有差别的存在时人类的意愿,其结果只能是放弃对历史发展的引领,谦卑和原模原样地接受这个世界。”这种个性的屈服突出表现在我们所生活的那个“美好的年代”里:“美好的年代”是一个经济繁荣的安乐乡,是充满了物质世界的海洋,是每个人关注自身利益的现实,是消费主义带来的快感。一方面,“机器取代了动物,城市成为附属于工厂的宿舍,时间变成了时刻表,人成为齿轮。”人与自身、事物、地点、时间的关系被改变了,它不再是事物,而是变成了商品,甚至是带着浓厚消费色彩的系列产品,统治这个社会的是实际消费的快感,即使在社会主义社会里,一种梦想建立起来的“可能达到的、几乎关键性的目标”也带来了没有负罪感的快感,在这个“美好的年代”,“客观性淹没了‘我’的存在。”

但这只是一种极端,在这个物质世界的海洋里,还有另一种拒绝的极端,那就是卡尔维诺所关注的“垮掉的一代”,他认为,“垮掉的一代”是“生活在一个机械而又与他们不相干的丛林中的新一代野人”,和被客观化淹没的我的存在不同,卡尔维诺认为,“垮掉的一代”提出的问题是在“表面越来越完美的世界里,彻底经历我们的人性本质”,但是主导他们思想形成的,不是原子弹的威胁,而恰恰是“对富裕社会的繁荣的确信”,正是这种确信让他们成为“野蛮人”——不是在人的层面上跨掉,而是变成了事物:

它们是那些我们认为已经占有,却占有了我们的事物;是应该服务于我们,却把我们变成其奴隶的生产力发展;是那些我们用来传播思想,却禁止我们继续思考的手段;是商品的充裕,它为我们带来的并非舒适的幸福,而是被迫消费的焦虑;是狂热的建造业,它正在把一副可怕的面孔强加给那些我们珍爱的地方;在我们那些看似充实的日子里,友谊、亲情和爱情,都如同缺乏空气的植物般枯萎,任何与他人和自己的对话,一经开始,就已结束。

不黑客观化淹没的“我”,成为事物的“垮掉的一代”,这些都是漂浮在“物质世界的海洋”里的存在,甚至沉入时代的漩涡中,卡尔维诺认为,这是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丑闻,是违反人性又缺乏诗意的现实困境,是革命极端主义和意识形态上的虚无主义的结果,是革命精神出现的巨大危机,“一切都像纸糊的城堡,吹一口气就会倒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面对已经完成的状态,面对“盖棺定论”的那块石头,面对工业革命的丑闻,需要作出回到:接受还是拒绝?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卡尔维诺似乎并不是要走非此即彼的道路,他甚至就是站在这个“美好的年代”,以发现自身经历为方法论,提出了一种完成之后的进行状态。

1967年的《控制论与幽灵》就是直面这个“断裂性、可分性和组合性取代所有连续性”的时代,他思考的问题是:是不是有一台文学机器,可以在完成语言这个拆卸和重新组装所有机器中最复杂和难以预料的东西之后,把文学的任务交给它——我们是不是“就会得到一台能够取代诗人和作家的机器”?这台机器会将小说中的天赋、灵感、直觉发挥出来,会运用经验和感觉,会沿着系统的和有意识的道路前进,“它的速度非常快,而且会几种方式并行。”当作者消失变成了机器,其实重点不是畅想一种自动化写作,而是将作者这个淹没在物质世界的海洋里“无意识的被宠坏的孩子”取消,让位给一个更有意识的人:意识取代无意识,不是机器取代作者,而是机器唤醒了,创造了人,“所获得的艺术成果却是这些交换中对人类产生的一种特殊效果,这个人类具有意识和无意识,持有经验主义和历史主义观点。”甚至这个具有意识的、人性化的文学机器就变成了社会的幽灵,而这正是卡尔维诺所设想文学的真正意义,在两年后的《痉挛的机器》里,他定义了这部“文学的机器”具有的两个关键词:游戏和自己的生命,组合成一起则是:自己生命的游戏。

自己生命的游戏,其实早在1959年的那篇纽约市哥伦比亚大学发表的英文讲稿中就已经提出了这一概念,卡尔维诺在回顾了“当今意大利小说的三个流派”后指出,有两位作家会对一个时代以及更多的年轻作家产生影响,一个是切萨雷·帕韦塞,另一个则是埃利奥·维托里尼。“存在与创作”是卡尔维诺对帕韦塞文学创作的一次总结,他认为,帕韦塞在世界文学中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价值,就在于他完成了某种“艰苦的转换”:“从一种消极和默默无闻的存在状态出发,过渡到将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变成自我创造、意识与需要。”他的这种转换是为工业世界中的文学付出的辛苦,因为他删除了人物和风景,以及心理活动,创造了文学上的严格,而这种严格在法国新小说那里得到了发掘。卡尔维诺认为,法国新小说的代表作家罗伯-格里耶看起来是“通过最大限度的努力实现客观事物的非人性化”,但是这种非人性化是不是完成时,而是一个进行时,它的目标是“对内心的回归”,也就是在由技术和生产构成的世界里,完成形式上的模仿的同时也“变得内在化”,而这正是“迷宫”的隐喻:“罗布-格里耶表现的那个非人类中心主义的空间,在我们看来如同由物质组成的空间迷宫,而且,上面还叠加了一个由人类历史史实组成的时间迷宫。”

迷宫的存在,不是让那些逃避困难的人找到避难所,因为他们永远只会站在迷宫之外,迷宫也不是让文学提供走出去的钥匙,而是找到出路的态度,从而通过这条出路向另一个迷宫过渡,所以卡尔维诺认为,我们真正需要的是对于迷宫的挑战,而不是对于迷宫的屈服。帕韦塞代表着迷宫式的游戏风格,而埃利奥·维托里尼则代表着一种生命意识,“计划与文学”是卡尔维诺对于维托里尼文学实践的总结,他认为维托里尼文章中的关键词是计划、愿景和指示,他的文学实践就是为了充当纲领和宣言,“由维托里尼设计,并以文学作为标志和载体的这个方案,应该是一个关于人类的设计方案。”卡尔维诺认为他感兴趣的永远是人与世界的关系,这是一种以人类历史和作为历史的人类为中心的人文主义,他的科学性和理智性就是一种意识的革命,“它使得诗人的能量不会在混乱的世界中迷失。”而正是维托里尼世界里的这种意识革命,卡尔维诺在空想主义者傅里叶那里找到了样本。

傅里叶被司汤达成为“崇高的梦想者”,被人定义为“空想家中的阿里奥斯托”,被布勒东称为超现实主义革命的祖先,而恩格斯则说他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讽刺作家之一”,卡尔维诺认为,傅里叶身上的标签并不是简单的“空想主义者”,而是更为复杂和丰富的风格存在,傅里叶与其他思想家的不同点在于给了“情欲”一种合法化的地位,他认为,情欲是人类唯一的精华,他把情欲分为五种与感官相应的情欲、四种精神方面的情欲,以及三种他自己发现的“分配情欲”,尤其是竞赛情欲、多样化情欲和创造情欲这三种分配情欲,傅里叶认为“它们是社会体系的根本机制”,在他的《新爱情世界》里,傅里叶就大胆表现了自己的“爱情癖”:观看和参加女同性恋游戏的乐趣,他的作品中还有一种“恋老癖”:“那些小伙子是以如何的激情与忠诚,准备给予那些老年贵妇和‘族长’‘爱情施舍’的行为;另外,在他列举的美食实例中间,最成功的一个就是对老母鸡的偏爱……”而在实践中,傅里叶也特别关注女同性恋,甚至让她们被一束特殊的光环围绕着。

认为情欲是人类唯一的精华,为女同性恋绘制欲望的幻影,发现人类的“爱情癖”和“恋老癖”,当傅里叶被巴黎五月学生运动、加利福尼亚嬉皮士团体、女性革命或者集体爱情体验者视为保护神,卡尔维诺认为他不仅仅是对于欲望世界的开拓,更在于他所建立的是一个乌托邦,“能够用于定义文学作品对于自身、对于自身用途、对于可以转化为用途的自身的公共有用性,以及对于任何其他类型的讨论的有用性所做的实验,这一点并非偶然。”乌托邦不是一种虚无,一种幻想,而是一种现代性的建构,正如傅立叶的那句名言:需要改变的不是人,而是文明。这种现代性正是发掘了自我生命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爱的社会中,在愿望的整理中,完成了维托里尼所说的“意识的革命”。

迷宫需要的是挑战,是创造性的写作,是无穷无尽的开放意义,自已生命所关照的是意识革命,是将自己从客观化物质大海中拯救出来,是在乌托邦里体现现代性,所以在卡尔维诺为未来文学确定的风格中,自己生命的游戏变成了一部“文学机器”,而且是痉挛的机器,它是疯狂的快乐,它是以头撞墙式的愤怒,但是它永远包含着一个有意识的人,“这台痉挛式的文学机器,正是通过作者(作品真正的负责人)才得以运转起来。”于是完成而进行,一块石头在变成了轻薄的镇纸之后,再也无法盖棺定论了。

山月记

编号:C41·2191222·1620
作者:【日】中岛敦 著
出版:三秦出版社
版本:2019年02月第1版
定价:45.00元当当19.30元
ISBN:9787551819251
页数:352页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日本“国民作家”中岛敦只活了33岁,他的小说多取材于中国古典,如《左传》《论语》《庄子》《史记》《西游记》及唐传奇,融合了浓郁的中国古典气质与诡诞的日本怪谈风。他将现代人的思想注入历史人物中,古籍中冰冷的人物突然复活,成了有血有肉、能引人共鸣的充满戏剧感的角色。他将知识分子的孤独虚无感这一主题发挥到了极致,借用中国古典的壳子创造了一个如梦似幻、亦庄亦谐的世界。《山月记》在战后被选入日本高中国语教科书,广为流传。故事里的主人公通常是自我意识过剩、思想延宕了行动的"哈姆雷特"式人物,集悲剧与滑稽性为一身,不过,异化为老虎的李征,追问生命意义的悟净,最终都破解迷局,用行动点燃了自己。本书为中岛敦的中短篇小说集,独家收录十篇名作,鬼才漫画家撒旦君插画。


《山月记》:不成长啸但成嗥

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悟净叹异》

第198页,在锋利的书签被插入之前,整本书是打开的,在被眼睛看见的书页中,阅读里的文字大约也是进入内心世界的。但是,变故发生了:突然停电了!猝然而至将一切变成了黑暗——那电脑上打开的文本里,是正被摘录的笔迹,黑暗中一切都已不存在了。开门探寻停电的原因,门口的公用路灯似乎亮着的,那就是仅仅家里出现了鼓掌,在询问怎么停电的时候,听到楼下传来回答:在更换电表。但是为什么这种和物业有关的维修工作没能提前告知?得到的答复又是:前几日已经发了通知的。

通知发在哪里?却是一无所知,已经发生的事是不便于追求什么责任的,因为已然是无法改变的,就像未被保存的文本,即使讨来了说法又有何用?仿佛被放逐了,在一个陌生的外部世界里:更换电表是外部发生的作业,读书笔记没有保存也是一种外部事故——和是不是让文字进入内心似乎也并无特别关系,于是在这个猝然而至的事件中,真正的疑问是:到底丢失了什么?是一种被外部控制的决定论?还是被形式所维系的虚无感?或者说一切感觉到变故的东西都让自己成为了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而不是行动者?

阅读当然应该和外部形式无关,停电只不过制造了一个小小的插曲,即使没有电,即使不用电脑摘录读书笔记,一本完整的书,一个完整的故事,是不是也能让阅读构成一种完整的过程?但是不被外界打扰真的就能抵达内心?想要做一个行动者是悟净踏上西行之路后发出的感慨,《悟净叹异》完全是他悟道的一则手记,在他面前没有出现妖怪,只有唐三藏带领包括自己在内的三个徒弟,一件事情发生时,似乎对悟净有了新的感触,那时的悟空要八戒变身为一条龙,八戒答应后闭上双眼双手结印,不想地上出现的却是一条大青蛇。变成了蛇而不是龙,悟空说他是因为意识不强烈,“想要变成某个东西的心意纯粹专一到了极点,强烈迫切到了极致,你最终就变成这个东西了。”七十二变神通广大的悟空当然有这样的专一本领,在悟净看来,悟空具有这样的意志力,就在于他用自己体内的烈火“引爆外部世界中闲置着的冰冷火药”,也就是说,外部世界无法引起他的注意,反倒他为外部世界赋予了意义,而这也是悟空超越外部世界遵从内心的一种活法,“传统也好,世间的名望也罢,在他面前都毫无权威可言。”

但是他为何又被佛祖镇压在五指山下?贴在山顶上的“唵嘛呢叭咪吽”六个金字让他无法翻身是不是成了一种外部力量?在悟净看来,被佛祖压在山下无法逃离的那个悟空其实只是之前的悟空,是地上的制约,而佛祖的法力以及六字金字是无与伦比的存在,超越了善恶。所以悟空被压而最终走上西天取经之路,依然是一种赋予外部世界意义的做法,依然是自我意识纯粹的表现,甚至是求法过程中的自我超越。而唐三藏的意义就是在历经磨难过程中感悟到自己在宏大宇宙中的位置,作为一种人类生命体的代表,既有极其可悲之处,也有可贵之处,而他却忍受着这些悲剧性意义,从而追求正确而美好的东西;猪八戒是一个别具个性的汉子,他用嗅觉、味觉和触觉打开生命本真的世界,所以他酷爱着此生,执着于今生今世。

赋予外部世界的悟空、感悟人类在宏大宇宙中所处的正确位置、执着于此生此世的猪八戒,当悟净对自己的恶师父和师兄作这一番解读的时候,他的确是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但是悟净自己又是谁?他在调解、忠告和观察之外给了自己新的一个身份:行动者,如何行动?那就是对于美好世界的热爱,在他看来,凝望着永恒是一种追求,而守望着此生的命运也是一种活着的意义,“毁灭,迟早会降俗,可在这毁灭到来之前,睿智也好,爱情也好,诸如此类的美好事物仍在尽情绽放。”而这样的行动也如悟空一样将自己的内心投射到这些事物上,也如唐三藏一样确立了一个人的正确位置,也如八戒一样酷爱着“生”。

悟净之叹异,是发现了生命中不被外部迷失的意义,是不纠结于毁灭的勇气,是对于美好事物命运的关切,但是在踏上西行之路之前,他是不是对于命运、对于自我、对于永恒有着太多的困惑?《悟净出世》是“叹异”之前的一篇文本,当流沙河中的妖怪们将他取名“独语悟净”,悟净在自言自语中的确称不上是行动者,甚至也不是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因为他总觉得于心不安,遭受着悔恨的折磨,老在心里责备自己,跟反刍似的,并会自言自语地说出声来。”出世,完全是对于身份疑问的起点,曾经是天上的卷帘大将,怎么就变成了流沙河里的妖怪了?从前的我和现在的我是不是同一个自己?“是身体一样,还是灵魂一样?再说,灵魂又是个什么玩意儿呢?”于是悟净开始在流沙河里从那些妖怪身上寻找这个形而上的“我是谁”的答案。

老鱼精说他怀疑起存在的自己,寻找我是谁的答案,是一种患病的表现,“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他拜访了虾精沙虹隐士,沙虹隐士告诉他的是,世界只是自己投射在时间和空间里的幻象,“自己要是死了,世界也就完蛋了。那种认为自己死后世界依然存在的想法,是俗不可耐、荒谬至极的谬见。即便世界消失了,这个不明所以、不可思议的自己,也会继续存在下去的。”这是一种灵魂不美观?而在遇到坐忘先生的时候,这个一睡就是十五天的妖怪对于悟净那个“我”是什么玩意儿的问题,回答的是“咄!秦时较轹钻!”回答变成了一种类似禅宗的棒喝;在四岔路口悟净遇到的是丑陋不堪的乞丐,乞丐没有责怪造物主,“正相反,一想到将我塑造成如此珍稀的模样,我觉得反倒要感谢造物主才是啊。”而据他说自己是子舆,和子祀、子犁和子来四个人都是莫逆之交,而且都是女偊氏的弟子,在女偊氏的教导下,他们都认为“我”是一种“以‘无’为头,以‘生’为背,以‘死’为屁股的”存在;而贪吃的虬髯鲇子在吃光了鲤鱼之后,开始将贪婪的目光投射到悟净低垂的脖子上,浑身战栗的悟净逃离了虬髯鲇子的欲望世界,却也认识了“当下主义”的行动;在“无肠公子”螃蟹的讲筵上,悟净亲眼看到他在肚子饿的时候吃掉了自己的无数卵子,悟出的道理是:“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遇见了已经五百岁的女妖怪斑衣鳜婆,五百岁却依然让她肌肤柔嫩如处女一般,她对悟净说的是:“你想想看,除了追求‘无上法悦’,‘道’还会在哪儿呢?啊!那种销魂蚀骨的欢喜!啊!那种永远新鲜的陶醉!”

悟净甚至在斑衣鳜婆那里学习这“无上法悦”竟长达五年,辞别之后他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女偊氏,女偊氏对他说的一句话是:“相比起贤者之知人来,愚者更为知己。因此,自己的病,还得自己治啊。”这就是认识你自己这个形而上学问题的终极答案?女偊氏解读这句话,其实不论是所谓的贤者还是愚者,重要的是自己理解自己,而且要寻找到真正的自己,“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杀死了自我,从而拯救了自我。不懂得神圣之疯狂的人的一生,是一场灾祸。因为他们既不杀死自我,也不拯救自我,只是慢慢地走向死亡而已。”这种找到自己不是通过悟,而是通过行动,在行动中确定正确的自我,合适的自我,甚至愚蠢的自我,“在好高骛远、狂妄不羁之前,首先要测试一下显然都不了解自己的自己。在踌躇不前之前,先测试一下白已。不考虑结果是否成功,只是极尽全力地测试一下,即便遭到决定性的失败也在所不惜。”所以要将自己摆在适当的位置,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抛弃“为什么”,而要知道“干什么”。

中岛敦:十有余年一梦中

流沙河其实成了一个哲学世界,不同的世界观看上去都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而悟净在这一番寻找这一些思考之后,开始了作为行动者的生活,他遇到了唐三藏,离开了流沙河,踏上了新的征程,那一个所谓的卷帘大将不存在了,那一个过去的我的回忆也没有了,当然更没有了关于命运的诸多“为什么”,“总而言之,所幸的是,自己不像以前那么地苦恼了……”但是这是一种彻底的超越?为什么在天真烂漫、勇敢无畏的悟空,在懒惰的乐观主义者悟能身旁,无尽还是会自言自语?“真是奇怪。总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啊。不再勉强寻找不懂之事的答案,难道就等于懂了吗?这事情怎么这么暖昧呢?”不踏实的暧昧,懂而不懂,似乎并没有彻底解决悟净的问题,即使成为了行动者,他依然还会审视“我到底是谁”这个哲学命题。

这或者正是中岛敦的人生疑惑,当他生活在疾病复发的恐惧和担忧中,当他最后在三十四岁时死于宿疾哮喘病,是不是如悟净一样,生命就是在“总是觉得心里不怎么踏实”的状态中?想要超越命运却总是受制于命运,想要追求正确美好的东西却最终被疾病夺去了生命。一方面是要跳出命运迷失的窠臼,取材于《左传·昭公四年》的《牛人》中,叔孙豹娶了齐国大夫之女为妻,但是忘记了曾经落魄时的一夜露水情缘,当那个将他从梦中救出来的“牛人”实际上就是露水情缘中生下的孩子,叔孙豹再也无法逃离命运对他的惩罚,“这已经不是面对一个杀死自己之人的恐惧了,而是面对世上最最恶毒之事的恐惧。”最后叔孙豹在丧失了抗争的情况下活活饿死了。叔孙豹是迷失者,而想要成为天下第一射箭手的纪昌也活在一种迷失里,从练习不眨眼的“不瞬”,到将看的目标放大的“视”,再到从飞卫那里学到一百支箭首尾相连的本领,纪昌知道,要成为天下第一的神箭手,就必须除掉老师飞卫,于是他在旷野里射杀飞卫,但是飞卫也同样射出一支箭,化解了干戈。而此后去拜访甘蝇学习“不射之射”,那时的纪昌,是不是真的从迷失中走出来了?霍山上的甘蝇对他的人生境界是:“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也就是说真正伟大的射手是没有射的概念,“如同木偶一般的脸上愈发没有表情,还几乎不开口说话,最后甚至到了他是否在呼吸喘气都值得怀疑的地步。”没有了人和我的区别,没有了是和非的不同,在“眼如耳,耳如鼻,鼻如口”的世界中,一切都是虚境。所以当纪昌回来之后,一直恪守此道,到了晚年甚至活在“无为白化”中,有一次去朋友家竟然不认识挂在墙上的弓,“据说在此之后的一段时间内,赵都邯郸的画家都藏起了画笔,乐师都扯断了琴弦,就连工匠都不好意思使用圆规和矩尺了。”

不射之射,是不是和悟净当初“懂而不懂”一样,在融合了世间万物的区别中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懂而不懂似乎更在于一种懵懂,它甚至是暧昧式的无知,而不射之射是取消了工具属性,让行动只属于行动本身,是一种彻底的无为。但是“不射之射”依然是一种射,它还是没有逃离方法论和目的论的控制——而当中岛敦将这个《名人传》的故事看成是一种寓言,其实也折射了他在命运面前的矛盾态度:是不是真正达到不射之射的境地,才会摆脱对疾病和死亡的恐惧?但是摆脱这种恐惧的过程中而展开的行动,是不射之射,却是为了射而故意寻找不射的状态。中岛敦的矛盾在他最著名的《山月记》中得到了较好的体现,这篇取材于唐传奇作品的《人虎传》讲述的是陇西人李征从人变为猛虎的过程,他通过让李征遇见监察御史袁傪的方式反映出自己灵魂的痛苦:一日自己奔跑着发现浑身是劲,但却发现手指和肘部长出了毛,最后到溪边一照,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老虎——一开始还有几个小时有着人性,可以说话,可以思考,甚至可以作诗,但是渐渐的,这个恢复到人性的时间越来越少,所以最后的李征留下了一首诗后让袁傪从此不要再走岭南的这条道路,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

从人变成老虎,这是一种自我被改变的痛苦历程,似乎和悟净一样,会纠结于如何前世是卷帘大将?记忆在何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是相同的?但是李征的遭遇,在他自己看来是因为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因为他以前学问渊博文采出众,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随即补江南尉。但是他天性狷介,自持甚高,所以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最后辞官归去闭门绝交。但是这样一种生活方式让他陷入贫困,他不得不为了改善生活做了地方小官,但是就这样悲剧发生了,他在因公出差途中变成了老虎。从长出老虎的毛发,再到人性渐渐丧失,最后竟可能咬死自己的朋友,“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而李征把这种自我的畸变看成是妄自尊大的羞辱心,“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为什么不和人同流合污就是一种羞耻,为什么想以诗成名就会迷失本性?很明显,这里完全是中岛敦自我矛盾的体现,在他看来,一方面人需要保持唯一的自我,不同流合污便是这种自我独特性的证明,但是当这种性格变成妄自尊大,却给自己及其家人带来贫穷的后果,“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

但是显然,中岛敦将李征变成一种没有人性的猛虎,是因为他过于尊重自己的内心而忽视了外部世界,太过于强调自我的表达而忘记了应该为五斗米折腰,但是如果李征正的能只是为了这个自己生存的外部世界而改变,他是不是就是一个个体的样本?一个理想的化身?中岛敦显然在将李征虎化的同时没有想到对现实卑躬屈膝也是一种人性的迷失,或者说,中岛敦这样去设计李征的人生悲剧,是自己想要超越命运却无力改变命运的矛盾体现,就如李征他实际上不管是人还是老虎,都是一个孤独者,“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而那首留下的诗作表达了这样一种孤绝的悲剧性:“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长啸不见,只有悲叹的嗥声,它是压抑的,是变形的,也是孤独的,李征在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里,都有着必然的行动,正是这种行动,使得他在“不成长啸但成嗥”的世界里既不为外部世界所接受,也丧失了自我的独特意义,所以对于李征,对于中岛敦来说,真正无法解决的是在成为行动者之后,为什么自我还是无法抵抗更强大的外部压力,为什么还会在妥协中让生命变得支离破碎?《弟子》中的子路在遇到孔子之前,是一个游侠,左手提溜着一只雄鸡,右手倒提着一头公猪,“他要摇鸡晃猪,以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来扰乱儒家的弦歌讲诵之声。”那时的子路完全是外部世界强悍的代表,正是在他遇到孔子之后,他开始学习,开始实践中庸之道,“人君若无谏臣,便会失正;士若无诤友便会失听;木材不也是接受了墨绳的规制才能变直的吗?就像马需要鞭子,弓需要檠一样,为了矫正人狂放的性情,‘学’也是必不可少的哦。”但是这种学更多是对于外部世界的一种调和,是用礼仪来构建一种和谐,当卫侯父子间的争斗日趋白热化,在这场政变中子路依然化身为游侠,而中岛敦用时过境迁来表达子路悲剧的必然,“当年勇猛无比的子路,毕竟敌不过悠悠岁月,时间一长,他就力不从心、呼吸紊乱。”但是在临死之前,他还是伸手捡起了冠,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并飞快地系好了冠缨,成为“正冠而死”的君子——这一种死法是对于自己长年学习而改变自我的一种象征?又为什么孔子在得知他被剁成肉酱之后,命人将家中所有的腌制类食品统统扔掉,并吩咐今后不许将酱摆上食案?

一个既要用学习来消除自身喧嚣刺耳的唇吻之音的人,又在外部突突变中保持着“如果是天制造了这种命运的话只能反抗天”剽悍直率独立不羁的性格,哪种才是真正的行动?《李陵》中所塑造的三个人真的就是完美坚守的苏武、坚持理想的司马迁、痛苦挣扎绝望放弃的李陵?李陵归附匈奴被看成是一种投降,而李陵内心世界的喊声不正是司马迁写作时的那种理想主义,“最初那种盲目的野兽般的痛苦消失后,更为清醒的人的痛苦开始了”当李陵率领区区五千步卒出边塞遮虏鄣北上,在阿尔泰山脉东南端那几乎没入戈壁沙漠的乱石丘陵中穿行整整三十日,朔风戎衣,冰冷彻骨,万里孤军之慨的沉重,就是中岛敦自我坚持的写照,而最后他还是败于那个外部世界,最后压抑而死便是永远无法自我证明的悲剧。《光·风·梦》中在萨摩亚生活的英国作家史蒂文森把写作当成自己的理想生活,“我为自己而写。哪怕没有一个读者,只要我这个最忠实读者还在。”在写作即自我的状态中,史蒂文森就是和外部世界相隔绝的行动者,“他唯有在写作这条道路上始终如一,如同虔诚的修道士一般,勇猛精进,毫不懈怠。”但是岛上不同政派背后支持的大国力量,政变的发生,甚至战争,这些外部世界的东西闯入进来,而史蒂文森也开始犹豫:“然而,我又是在为谁写作呢?还不是为他们,为了能被他们阅读而写作吗?如果说我仅仅是为了他们之中少数出类拔萃者而写作,那就分明是在撒谎了。倘若只被少数的批评家所赞赏,而被大众弃之不顾的话,那么我显然是非常不幸的。”

这是一种转变,不再杜绝于外部世界,而是在寻找外部世界的读者,这不是一种寻找自我的行动,而是妥协中的自我迷失,当咯血症终于夺走了史蒂文森的生命,也仿佛如李征一样,发出了“不成长啸但成嗥”的悲叹。不迷失自我而要坚持理想面对灵魂,李征这样做了,子路这样做了,李陵这样做了,史蒂文森这样做了,中岛敦也这样做了,但是他们又一个个倒在自己一生所鄙视的外部世界里,他们是行动者,是化解矛盾的行动者,是证明自我的行动者,但都死于“当下主义”的迷局里——宿命的中岛敦在必然性的无可抗拒中看见了生命的脆弱,他极力想要冲破束缚,但是又把寄托在外部世界的改变上,最后也只是一个乌托邦的存在,汉诗《夜怀》便是中岛敦生命寓言的一个沉重符号:

曾嗟文章拂地空,
旧时午少志望隆。
文誉未胞身疲病,
十有余年一梦中。

金斯堡诗全集(全三卷)

编号:S55·2191222·1619
作者:【美】艾伦·金斯堡 著
出版:人民文学出版社
版本:2017年11月第1版
定价:199.00元当当85.60元
ISBN:9787020131785
页数:1440页

封面是1967年1月14日的金斯堡在旧金山金门公园举行的嬉皮士反主流文化集会(Human Be-In)上诵经咒“唵”(Om);封底照片是:“1965年夏,在华盛顿州北瀑布冰川公园的荒野山区背包爬山八天,加里·斯奈德在京都研习坐禅近十年刚回来。我的首次行山。加里·斯奈德摄。”无论是封面还是封底,金斯堡都在向这个世界“嚎叫”。1956年,《嚎叫及其它诗》中的标题诗确立了艾伦·金斯堡在垮掉的一代中的领袖诗人地位,堪称美国当代诗坛和整个文学运动中的一位“怪杰”。《金斯堡诗全集》共三卷,收录了艾伦·金斯堡毕生创作的全部诗歌作品,横跨半个世纪(1947-1997),是中文世界出版的首部金斯堡诗歌全译本。上卷和中卷为《空镜子》《嚎叫》《卡迪什》《美国的陨落》等十部诗集的合集(1947-1980),由诗人生前亲自参与编辑并撰写作者前言;下卷为《白色尸衣》《四海问候》《死亡与名望》三部诗集的合集(1980-1997),由金斯堡的友人们编辑并撰写前言和后记。


《金斯堡诗全集》:有一个上帝正在美国死去

再也不可能去犹太圣约之墓看看布巴,露丝姨妈,哈利·梅尔泽与克拉拉姨妈,爸爸路易斯
——《以后再也不会做的事》

再也不会去怀揣着小册子和邀请函去保加利亚,再也不会和菲利普去马德拉斯音乐节,再也不会注视着日落或日出时的斯芬克斯“静静立于清晨或是黄昏的沙漠”,再也不会去爬东十二街的那三段楼梯,再也看不到上海看不到敦煌的石窟,当然,再也不会在美国的洲际公路上行驶而大声“嚎叫”。再也不会把生命拉向了必须面对的死亡,“再也不可能去了,除非我也变成一罐骨灰”,1997年3月30日,当艾伦·金斯堡吃力地写下人生中的最后一首诗,似乎开始回想生命中的那些美好瞬间。

这是金斯堡一生中唯一没有机会修订并校对的一首诗,就像诗歌本身一样,生命中的“再也不会”变成了一种遗憾,而最后一本书定名《死亡与名望》,也是表达了他对于死亡的一种态度:面对死亡是一种无奈还是坦然,死亡是被夺去了生命还是一种解脱?但是,对于金斯堡来说,死亡之前的一切都是具有意义的,“等我死了/我不在乎你们怎么处理我/把骨灰朝天撒了,飘散到东河里/把瓮埋在新泽西的伊丽莎白,以色列圣约墓地”,死了就是死了,不在乎死后的事,但是,“请给我一个盛大的葬礼/圣帕特里克天主堂,圣马可教堂,曼哈顿最雄伟的犹太教礼拜堂”,在教堂里,那些生前的好友或者朋友,社会各界的代表都会来参加葬礼,盛大的葬礼或许是告慰生命的一种方式,但是当金斯堡希望用这样一种仪式真正告别的时候,他似乎想要一种“名望”,但无论如何这是金斯堡最鄙视的,所以一场盛大的葬礼无非是对于活着的人的某种讽刺,“周围到底发生着什么,我连活着的时候都不太明白”——回归生命本身,是想要抛弃那些没有弄明白的东西,如此,生命也是纯净而透明的。

但是,对于死亡的某种洒脱,或者只是金斯堡写在诗歌里的情绪,当病魔一步一步摧残他的身体,搞垮他的意念,当疾病让他体验“再也不会”的遗憾,对于死亡如何洒脱?金斯堡所患的糖尿病让他腰部以下感觉迟钝,甚至出现失禁现象,而癌细胞大面积转移是在他去世前一周才知道的,也就是在这个直到生命不再的一周里,他写下了唯一一首诗,这首《以后再也不会做的事》带着坦率的遗憾,向这个曾经热爱而又憎恨,愤怒且鄙视的世界告别。死亡逼近的时候,金斯堡也只是让诗歌陪伴自己,他几乎是在深夜和凌晨时用笔记本写诗,然后睡到近午,而起床的步骤要进行数个小时。现实中是由利尿剂、蓝色钾片、依那普利、地高辛、西藏药粉、美精技血糖试纸等组成的药品,它们进入金斯堡的身体,用一种扼杀和但扼杀的方式维持着生命,而在诗歌里,金斯堡似乎是平静的:七十岁的耳朵会听到曾经流行过的曲调,那是熟悉的符文构成的回响,“是一首又一首母亲教过我的歌谣(《流行曲调》)”凌晨四点零三分,尽管“多余的水分/囤积在我的肝脏,大肠与肺”,但是“我起来了/现在,我读着莎士比亚。(《理查三世》)”没有经历过死亡,也未曾拥有过死去的记忆,所以无法回答关于死的原因,但是生命的问题总是不变,“我在十四街,第一大道/问题是什么来着?(《凯鲁亚克》)”

诗歌是幽默、简洁、调侃的风格,是没有讽刺、没有绝望、只有喜悦的心情,但是这些最后的诗篇却回响着生命的搏动,罗伯特·克里利在《死亡与名望》的序中说,“当一个人可以‘再没有对不对,是不是/没错/消逝消逝消逝’没有一个诗人像他一样被听到,被尊敬,像他一样理解旋律形式的错综复杂。”因为他就在书写着生命本身,所以,“触摸到这本书,便触摸到了一个生命。”诗歌永恒,就如生命永恒一般,死亡只是一种肉体之死,只是“再也不会”的可能之死,而在“世间万物,自成象征”的诗歌世界里,金斯堡通过他的愤怒,通过他的嚎叫,通过他特立独行的生活方式,通过他不羁与狂放的态度,构筑了生命本体的意义——自然呈现,连同语言本身,连同生命本身,都在一种通透的状态中被书写,而他在1984年6月26日为自己的诗集作的《作者前言,读者指南》里,奉行的一个写作观点就是:“蹦出来的想法是最好的想法。”因为在他看来,自然而发的东西,是让思想片段从“一颗平凡之心”里产生,而所谓灵感的高峰和低谷也在岁月中起起伏伏,于是那些句法标点入诗,那些大写的字母入诗,那些句子呈现不规则的缩排,那些不断重复的叠句,都是在实现着“蹦出来的想法”,不造作,不晦涩,直抵生命的本真,所以一本诗集是一部终身的诗,是一部自传,“其中世间万物自成象征。”

但是自传对于金斯堡来说,却是一种寻找,寻找自我,寻找意义,寻找象征,在金斯堡的诗歌里,其实很多诗歌都体现了生命走向某个节点的回望,这种回望更多的是肉体承受着的苦难:二十三岁生日,金斯堡感叹“艰难的前途”,感觉自己“身心俱疲”,“我突然发现我的脑袋/已不再和身体相连”;人生走过二十四载,金斯堡送给自己的是一曲“颂歌”,但是里面确实无尽的茫然:“茫茫中我身处何方?/何等造物将我这把骨头生于此?/此处不是伊甸园:此处是我的商店。”二十七岁时回顾这五年的“苦役”,银行里没有一毛钱“证明着我的存在”,而自己在卧室里被诅咒进了地狱,“闹钟鬼叫不止”;快三十四岁的时候,金斯堡感觉自己已经老了,1960年5月28日晚上十一点十五分在秘鲁利马的科梅西欧酒店写下的那首诗叫《乙醚》,一种麻醉自我的状态;1974年10月,金斯堡在四十八岁的时候写下了《自我忏悔》:“经历他人生的第四十八载,不怕上帝也不怕死亡——/让他的大脑在笑气中化为液体,让他那颗金色的臼齿被未来派的牙医拔掉”,一个自称是“美国最聪明的人”,一个已经现身于达摩而六根清净的人,一个不怕上帝也不怕死亡的人,为什么还有自我忏悔,“他没有从属关系只有他自身无数的伪装”?而当人生的第五十个年头来临,“读着法语诗”的金斯堡把生命的失败过程当成诗歌的素材,“就像田纳西就像失败的安迪,微不足道——/是创作诗歌极好的素材。”六十五岁的时候,金斯堡已经拜访了金刚上师邱阳·创巴仁波切,并把自己叫做“金刚诗人”;而六十六岁的时候,金斯堡说自己开始学习“如何照料自己的身体”,比如早上愉快地醒来拿起本子写作,比如“搅拌味增蘑菇和青蒜和笋瓜作为早餐”,比如检查血糖,用正确的程序刷牙,还要穿上白衬衫白裤子白袜子,然后独自坐在水槽旁,因为目前还没有变成尸体一具,所以,“我很欣慰”;回归身体,似乎也看见了生命中那具赤裸的肉体,而五年之后,七十岁的金斯堡听到古老的韵律,便想起了母亲曾教过的歌谣,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生命走过的这一路。

从最初感觉身心疲惫到体会无尽的茫然,从羁绊于生活的苦役到被诅咒进了地狱,肉体承受的苦难让金斯堡对于生命充满了未知,但是在醉态中,在学佛中,在读着法语诗的状态中,那一种苦难渐渐变成了无,而回归于身体作为一种活着的状态,在很欣慰中想起“流行曲调”,在凌晨读莎士比亚、写诗以及最后“再也不会”的感慨中走向了一种空灵,是作为真正的佛教徒面向空门放手而去,“离开这个世界对于艾伦来说是悲伤的,但同时他也有欣喜。”鲍勃·罗森塔尔在金斯堡逝世一年后这样写道。从二十三岁到七十岁,金斯堡在诗歌里呈现了一种自传的书写方式,但是对于他来说,生命绝不只是在某个节点时的回望,绝不是在面对真实身体时的感慨,绝不是个人履历有关的事件,那个我也不是只在年龄的改变中出现,“他没有从属关系只有他自身无数的伪装”似乎解读的是另一个金斯堡:一个作为垮掉的一代的诗人,一个大声嚎叫的诗人,一个念着“唵嘛呢叭咪吽”的诗人——一个在时代中出生和死亡的“我”是作为类而存在的我以及“我们”。

《颂歌:人生二十四载》中发出的“茫茫中我身处何方”,是一代人的疑问,这种找不到自己的茫然感让自己生活在那面“空镜子”里——1947年的《社交场》是金斯堡收录于诗集的第一首诗,当“我”走进鸡尾酒的房间,那里有聊天的酷儿,有正在吃着的人肉三明治的人,于是在“我”大声嚷嚷中,“我”以一副救世主的腔调,“统治着整个房间”。“社交场”更像是一场梦,一场有着无限欲望的梦,一场失落与拯救的梦,但是救世主在哪里?就像诗集的名字《空镜子:愤怒之门》一样,救世主的强调只有愤怒:因为这是一个需要忏悔的芝加哥,这是变得如此狂暴的洛杉矶,这是正在陷落的旧金山,这是地狱般的纽约,这是火光四射的伦敦,这是死神笼罩的墨西哥,这是拖着铅灰色躯体的巴黎,“所有城市都将因其赫赫威名敲响丧钟。(《十四行诗二首》)”

艾伦·金斯堡:我写诗因为没有原因和因为

这是金斯堡在读了同是“跨掉的一代”的凯鲁亚克的《镇与城》手稿之后写下的诗歌,在金斯堡愤怒的情绪中,有两种对象物,一种是敲响而来丧钟的城市,它们在陷落,在死亡,在沦为废都,甚至在制造末日景象,“它就横在我眼前,战栗着/世界还未运行,眼睛却已失明。(《幻象1948》)”正是这种眼睛失明而造成的幻象,让一代人在茫茫中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让整个人生跌落到空镜子里:睡不着而看见搜寻骨头的影子,“睁着眼睛,流着泪,/缓缓爬出棺材,/谋杀的梦魇心中萦绕。(《石头的声音》)”或者是疯狂的闪念,“巨大的幽灵正在上升,/朝着它的加冕礼,身穿长袍/伴随着无人听到但永不结束的音乐:/与花朵一齐落向大地。(《疯狂一闪念》)”而因为看见了毁灭,肉体变成了变质的苦难,在这样的苦难中,一方面是不甘:“天色已暗,我一败涂地!这是我的青春祭,/我的青春,死亡和美丽一齐呼喊”;另一方面却是用诗歌的方式建立“愤怒之门”,“这愤怒的东方/烟与铁挤在你破碎的王冠里;/这泽西沼泽的射手/褪色长袍包裹着赤裸的躯体;/铁路缓缓延伸向失火的远方/那是肉欲的太阳下落的方向。(《斜阳之歌》)”于是,凯鲁亚克自传体小说《镇与城》中以金斯堡为原型的列文斯基一边在黑暗中游荡,一边背靠着灯光,一边感觉甜蜜,一边却含着泪;于是金斯堡、凯鲁亚克、卡萨迪在文字游戏中喊出了《呸我的恼》:“扯我的菊,/倒我的杯,/削我的思想/为椰子”;于是在通往墨西哥黑暗的公路上,“让海洛因一滴滴流如我的静脉/眼睛和耳朵被塞满大麻,/吃着神赐的佩奥特仙人掌,坐在边境线附近泥属屋的地板上/要么躺在某个旅馆房间中痛苦的男人或女人的身边(《帕特森》)”……

但是愤怒、麻醉、咒骂,“我”无疑就成了局外人,成了流放者,成了“尸衣陌客”,而那面镜子也变成空荡荡的存在,“身处何方”的问题依然没有答案,甚至完全变成了躺在砖墙边的一具裸体。但是《空镜子》呈现了自我的某种对象化意象,那个身处何方的我需要一个站立的点,1953-1954年的诗集《绿汽车》似乎就成为金斯堡作为“朝圣者”的一种回归,而其中送给他的同性恋人尼尔·卡萨迪的同名诗歌表达的是一种自我之爱。“绿汽车”曾经出现在凯鲁亚克的小说《在路上》,它是对美国公路之旅的怀念,这一台不存在的汽车,漆以代表“同性恋和妓女的绿色”,金斯堡就是与他想象中的恋人朋友在一种“轻快的厌世情绪”中游荡:要去最高的山朝圣,要寻找心中的洛基幻境,要在彼此的怀中欢笑,要回忆老套的苦,饱醉信念的酒,在山路尽情的狂飙中,不仅要“使我们因爱哑口无声”,而且要驶向城里,开进车站、监狱、妓院,开到士兵们行军的大街上,“让我们变成代表世界欲望的天使/在我们死之前把世界拉上床。”而这样一种想象的存在,最终是要把我们的躯体“塑成为纪念碑”,即使“鲜血和皱纹弄瞎我们的双眼”。

“绿汽车”里的爱成为一种动力,是让我们活着的动力,也是砸坏世界的动力,一种颠覆,一种革命,或者一种沉醉的反叛,这是因为眼前这个世界不值得我们顶礼膜拜,因为这个时代没有真正的上帝,“有一个上帝/正在美国死去/他活在/人们心中的幻象/塑成可触摸的神/方便崇拜!”上帝已经死去,所以美国“淹没在湿漉漉的黄昏里”,所以哈瓦那牛车的铁轮“压过了音乐,压过了黑夜”,而在上帝死去变成可触摸的幻象同时,我自己也成为了另一个被塑成纪念碑的神,“我心中另有/夹于神性/的淳朴形象/召唤我出发/去那朝圣的路上。”那时候的金斯堡着迷于中国宋代画家梁楷的一幅画,这幅名为《释迦出山图》的画描绘了释迦摩尼领悟到长久的艰苦修行走出深山的情景,金斯堡在这幅画里看见了另一个神,“这幅画是关于一个男人,圣人,学究,圣徒,他遁闭深山为求智慧。”这种智慧便是“谦卑即喜悦/在这绝对的世界之前。”这似乎是金斯堡第一次接触到佛教,接触到“无”,也许正是这种和上帝不一样的存在,让他感觉到了朝圣的意义——但是金斯堡只是在观望,而从前“身处何方”的疑问此时虽然有了自己站立的点,但还是在半空,“蓦然回首/我已在半空,不再代表谁/只是月光间的一朵浮云/那些人类正在下面/交媾……(《在堪萨斯》)”

正因为在半空,才可以看见人类的交媾,才可以朝圣和俯视,也才可以在昨日今昔中大声“嚎叫”。为什么嚎叫?是因为“他们”已经迷失:

他们贫穷衣不蔽体双眼深陷充满快感抽着烟熬夜枯坐于那所单供冷水公寓里超自然的黑暗中穿过一座座城市上空冥思着爵士音乐,
他们在铁路桥下把裸露的大脑献给苍天并目睹伊斯兰的天使带着光芒蹒跚经过廉租房的屋顶,
他们用冷峻又光芒四射的双眼扫过一所所大学令阿肯色州和头上燃起布莱克灯火悲剧为战争服务的学者产生幻觉,
……

他们被逮捕,他们在午夜游荡,他们在胳膊上烫出烟疤,他们在白人专用健身房崩溃地放声大哭,他们疯狂做爱,他们呼叫着黑暗,他们割腕,他么抗议,当然,他们嚎叫:“他们跪在地铁站里嚎叫被人拖下屋顶还甩着生殖器与草稿”——61个“他们”组成了一种群像,而他们也正是“我们”,他们的嚎叫也是我们的嚎叫,但是这种自戕的行为,这种用痛苦抵御痛苦的肉体行为是不是一种真正的反抗?“我看到这代人最杰出的头脑毁于疯狂,挨饿受冻歇斯底里,/在凌晨拖着自己奔向黑人区寻找一针带劲儿的药剂,/头顶天使光环的嬉皮士渴望与机械之夜中那台星光闪烁的发电机建立古老而神圣的联系”——是解救还是沉沦?在这里,金斯堡呈现的是一个信仰失落的群体,这种失落与其说是被抛弃,不如说是自动隔绝,那个被迦南人崇拜的火神“莫洛神”曾经是父母对孩子的威胁,“不可使你的儿女经火归于莫洛。”而神在金斯堡的眼中变成摩天大楼窗外那张怪兽的脸,于是它是孤独的,是肮脏的,是丑陋的,甚至就是每一个失去信仰的人的活生生样子,“是垃圾箱与无法到手的美元!躲在楼梯下尖叫的儿童!在部队里哭泣的男孩儿!公园里满脸泪水的老人!”当神变成怪兽,不可思议的牢笼封闭着他们,机器的意志控制着他们,所以需要嚎叫,需要解救,需要毁灭,“决堤!冲毁!翻腾与苦难!沉入洪流!冲人云霄!显灵!彻底绝望!十年间动物们的惨叫和自我了断!思想!崭新的爱!疯狂的一代!撞上时代的中流砥柱!”

当神的偶像被打碎,需要的是“诗歌与生命的赤子之心”,在《嚎叫脚注》中,金斯堡构筑的是一个“神圣”的世界,“这世界无比神圣!灵魂无比神圣!皮肤无比神圣!鼻子无比神圣!舌头与鸡巴与手掌与屁眼儿都无比神圣!/所有一切都神圣!每个人都神圣!每个地方都神圣!每天都沐浴在不朽!每个人都是天使!”不断重复的“神圣”,就像嚎叫一样,构成了澎湃的激情,25个神圣似乎正将61个“他们”从那种彻底绝望中解救出来,而这正是金斯堡的那个“我”赋予“他们”和“我们”的神圣,“神圣的宽恕!善良!慈悲!信仰!神圣!我们的!肉体的!受难的!胸怀坦荡的!”不是替代,是超越,在萨瑟大门这个伯克利校园的标志性建筑中,伴随着1964年言论自由运动的风暴,金斯堡注解了“我”:“我看着人们用对待我的方式作他内在自我思维的明证:爱自己的那个人爱那个爱自己的我。(《萨瑟大门的启示》)”所以,在这种“爱自己的我”的创造中,金斯堡指明了一种真相,“我就是美国”:“美国,我准备以一个酷儿的身份全力以赴。(《美国》)”

从“我身处何方”的茫然,到“我已在半空”的俯视,再到“我就是美国”的嚎叫,金斯堡不断探寻“我”的存在方式,不断解读生命的意义,而当“我”被慢慢建构起来,外在的一切都成为他攻击的目标,《现实三明治》的副标题是“欧洲!欧洲!”,欧洲成为欲望的符号:

美国的冰箱里藏着疯肉
耶路撒冷被英国慢慢煮炖
法国啃食非洲的石油
把死者的胳膊与腿拌成色拉
高谈阔论者将阿拉伯一口吞下
黑人和白人正在争斗
不顾珍贵的联姻

殖民和反殖民,渗透着金钱的欲望,“钱!钱!钱!幻觉里疯狂地叫嚣着从天而降的金钱!由虚无,饥饿,和自杀构成的钱!破灭的钱!死神印刷的钞票!”他们建立的世界秩序无非是交易和买卖,无非是政治愿景的砝码,无非是审判人性的监狱。从诗集《星球新闻》到《五月之王》,从欧洲亚洲的角逐到美国和欧洲的联姻,金斯堡面对这个充斥着谎言、欲望的世界,发出了“到底谁是地球的统治者?”的质问,而最后指向的是“美国的陨落”。金斯堡开这车,经过奥罗维尔、奥马克、内斯皮勒姆、大古力坝、岩滩,穿过了平原、高山、狂野、山林,写下了《一首写给众联邦的诗的开头》,“沿着高速公路滑翔冲向万家灯火的方向,那里有彼得脸与电视,金钱与新的游荡等待我去发现。”从东岸到西岸的穿梭中,在众州间的曲折前进里,金斯堡看见“孤寂遍布美国大地”,但是这时的金斯堡已经开始向佛,那种孤寂甚至变成自我追逐的方向,当美国遍布是孤寂,金斯堡的行走是要见证一个现实世界的覆灭,“我的人世即将爆炸,车轮下的昆虫嗡嗡地为我的死亡歌唱声音刺耳怜悯的迁徙,我拜佛后向着新一轮的日出敬礼,在车里为湿婆念诵咒语。”于是,俄里翁的枪口瞄向了天堂的中心,于是,宇宙的物质就是乌有主旨是空虚,于是一切的对立让“无”化为了一面镜子——陨落而无,孤寂而无,爆炸而无,这一面镜子已经不再是“我身处何方”的空镜子,而是在无里成为一种信仰,“我是谁?唾液,/菜汤/空的嘴?//麻烟,深吸/屏息,呼气——/尘埃般轻逸。(《密勒日巴体会》)”在这位喜马拉雅山脉养育的诗人、歌者的世界里,金斯堡发现了生命在呼吸之间的轻逸。

而从半空望见人类,在美国陨落中看见无的镜子,金斯堡在这样一种见证苦难的过程中,却有了一种转变,那就是关注逝去的爱,《卡迪什及相关诗歌》这本诗集是他献给自己死去的母亲的,“卡迪什来自希伯来语,是“神圣”之意,金斯堡就是用叙事诗、赞美诗、挽歌、连祷与赋格的多元形式表达对母亲娜奧米·金斯堡的情感,“可是你逃脱了,死亡令你解脱,死亡自有它的仁慈,你跟你的时代交了差,跟上帝交了差,跟那条通往死亡的小径交了差——最后跟自己也交了差——完全交了差——回到在你父亲出生前那子宫般的黑暗,在我们所有人出生之前——在世界诞生之前——”母亲死了,死亡是一种解脱,因为生命是所有集合,它让我们不堪重负,“钟表,肉身,意识,鞋子,乳房——作孽的儿子——你的共产主义”,所以金斯堡献给母亲的诗是对于死亡的赞美,“收下吧,这首我写的,一天的时间一蹴而就的赞美诗,我的生命,也抛向无物,只为赞美你——死亡”。对于死亡的赞美,也是对于生命的礼赞,作为一个儿子,金斯堡说到了母亲死后第三天收到的一封信,信上说:“钥匙在窗上,钥匙在窗台的阳光里——我拿到钥匙了——结婚吧艾伦别吸毒——钥匙在栏杆上,在窗上在阳光里。”最后的落款是“爱你的母亲”。生活的日常还原了一个对儿子寄托着希望的母亲,还原了一个充满爱意的女人,“结婚吧”和“别吸毒”尤其是最催人的泪点,它也在还原一个需要被纳入秩序里的金斯堡。

金斯堡在诗中说:“是啊,我应该乖一点,我应该结婚/去发现婚姻的奥秘”,但是一个无法忍受在身边晃来晃去的女人的金斯堡如何结婚?实际上在金斯堡成为母亲眼中的金斯堡的时候,金斯堡是把自己变成了秩序、规则之下的金斯堡,另一个金斯堡,是腐化着的金斯堡,“我想我想荒谬地想知道想知道是什么腐化着金斯堡”,而正是设置了另一个我,真正的金斯堡才可以脱离出来,“我,艾伦·金斯堡,是抽离的意识/我是想当上帝的那个/我是努力聆听永恒和谐中无尽微小的颤动的那个/我是目睹自己的毁灭伴随轻柔的音乐火中焚烧时瑟瑟发抖的那个/是憎恨上帝并为他命名的那个/是在不朽的打字机上出洋相的那个/我就是毁灭的那个(《麦角酸》)”金斯堡成为“抽离的意识”,便是脱离了肉体的存在,便是没有生与死的羁绊,没有结婚和不结婚的烦忧。就像献给尼尔·卡萨迪的挽歌一样,金斯堡在这个灵魂的永恒伴侣中获得了永恒性,一百零三街的空房子里,听着木质收音机的音乐,“双眼紧闭/夏布达永恒的红/溅入我们的大脑”,这是二十年前的回忆,无法抹除的记忆,却也是在抽离了另一个金斯堡之后灵魂的在场,爱的在场。

所以已经成为了另一个的金斯堡,在空无一物中取消欲望,“再没有为眼睛而存在的泪水,没有为哭泣存在的眼睛,为歌唱存在的嘴巴,为听众存在的歌曲,再没有为任何思想而存在的词语。”在冥界颂歌中释放生命的力量,“因此请允许这保卫思想的精神释放,释放,超越,超越自己,将空间唤醒,开始吧!”在四海问候中不再执着于因果,“我写诗因为没有原因和因为。/我写诗因为没有办法把脑袋里的东西用六分钟或者一生说出来。”经历了我身处何处的迷惘,经历了我在半空的超然,经历了“我就是美国”的自负,也经历了“抽离的意识”的努力,当结婚、解毒、名望、咒骂、鄙视,甚至死亡都只是另一个金斯堡的事情,于是我回归身体,回归自然,回归生命,日复一日便是生命真实的时间:

日复一日,我醒来,喝柠檬水与热水,
刷牙,擤鼻涕,站在厕所前让那股黄色的热流
涌出我的身体,看着用帘子遮起来的窗户外,街对面
母佑会的罗马天主堂,多少年了
我总是清干净垃圾桶,把黑色的塑料袋发在人行道上,
在最后一只溏心鸡蛋煮好之前,
日复一日,不经意间看到我的圣坛歪斜的坐垫,看着,并叹息,
经过书架上希腊的抒情诗与军工机密的书卷?
春日的灰云在多少个清晨飞过了教区长屋顶
的木制猫头鹰,鸽子从路灯跃然而下落在铁篱笆上,我回到厨房
——《1988年5月的日子》

我是猫

编号:C41·2191222·1618
作者:【日】夏目簌石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1年01月第1版
定价:29.80元当当12.80元
ISBN:9787544768771
页数:407页

一九〇四年夏天梅雨初晴的一天,一只生下不久的小猫迷路走进夏目漱石的家,翌年一月发表的《我是猫》就是以这只小猫为模特的。《我是猫》是夏目漱石发泄多年郁愤而写成的长篇小说,作为代表作,也是日本近代文学史上的经典,《我是猫》淋漓尽致地反映了二十世纪初,日本中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和生活,尖锐地揭露和批判了明治“文明开化”的资本主义社会。“咱家是猫。名字嘛……还没有。”本书主人公是一只没有名字的猫,它善于思索、有见识、富有正义感又具有文人气质、但至死也没有学会捕捉老鼠,这只猫从自己独特的视角出发,细致入微地观察着所生活的环境的种种细节。书中的猫博学多识又富于哲理,对人类的种种弱点看得无比透彻。《我是猫》所处的时代正是明治维新以后,猫所观察到的小环境也反映了日本社会所正在发生的诸种变化,“假如人类的恣意妄为不过如此,也就忍了吧!然而,关于人类的缺德事,咱家还听到不少不知比这凄惨多少倍的传闻哪。”


《我是猫》: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一分子

人们脱掉短褂,脱掉裤衩,赤条条的,努力争取平等。可是,在赤条条的人群中,又跳出来个赤条条的豪杰,制服了群小。可见,不管怎么脱得赤条条的,也是不可能获得平等的。
——《七》

脱掉短卦,脱掉裤衩,只剩下一身的肉体,如何成为了争取平等的实践?又如何在这赤条条变成自我陶醉的神话?无非是错觉之一种,因为在赤条条的人群中会有赤条条的豪杰和赤条条的懦夫,有赤条条之上流人士和赤条条之底层穷人,有赤条条之聪明人也有赤条条之愚蠢人。平等是不存在的,产生错觉是一种迷失,而即使是迷失,也能让人有一种暂时的满足感:一眼望去,谁是谁,都只是一个赤条条的身体,都只是一个转动的头。

所以赤条条之产生,是需要一种外部环境——在澡堂子里,谁也不知道对面赤条条的人是何人?谁也没有脱得赤条条而产生的羞耻感,因为在澡堂子里,脱得赤条条是一种合理的存在,它不在街上,不在其他公共场合。而此种合法的赤裸世界制造的平等观却是一种迷失,一方面,当把自己身上的一切都扔在衣架上,毫不羞耻地将原始丑态暴露于从目睽睽之下,而且尽情谈笑,不是达到了所谓文明世界的平等,而是破坏了衣服具有的“文明史”,也就是说,赤条条无非是返归原始状态的一种平等,它实际上意味着放弃真正的文明;此为其一,其二,那澡堂子里人们是相信了大肆吹嘘的运动功能,相信了海水浴的神奇效果之后,才会在赤条条中制造着“一大奇观”,而这无非是自欺欺人。

赤条条中有豪杰和群小之间的不平等,赤条条是人类在原始的合理化世界里的自欺欺人,赤条条是对于知识和技术的盲目崇拜,赤条条是破坏了服饰带来的漫长文明史,如此,“人生自古就是些蠢材了”——当这一切“赤条条”的人生哲学和世界观被阐释出来,当人变成了蠢材,赤条条是一只猫眼中的赤条条,而猫和人在观念上的差异是不是反而让一只猫站在高处,让一只猫读懂愚蠢,让一只猫做出判断——如此,猫不仅不是与人类处在平等位置上,反而比人类更为聪明更为清醒更为理性?甚至,“可我,这点小事没等出生就了解得一清二楚。”

但是,一只猫本来就没有穿上过衣服,也就不会有脱掉衣服而有的平等观,一只猫没有享受过海水浴,也不会在赤条条里制造奇观,一只猫本来就是站在观者的角度,本来就不涉及到自身的利益,甚至,一只猫没有经历这样一种转变,本身就是赤条条的存在。“咱家是猫。”这是猫的自言自语,一只猫没有名字,不知哪里出生,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父母,所以猫比起人类,其存在从一开始就是赤条条的,正是在这样一种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的存在里,猫才能深切感受到一种不平等:和人类的不平等。猫只记得自己是在一个阴潮的地方咪咪叫,然后看到了人,而且第一次看见的人,完全没有和动物相处的平等思想,首先是一个寄人篱下的穷学生,“属于人类中最残暴的一伙”,据说学生还常常逮住猫来炖肉吃,他把猫高高举起,扔到了竹林里;后来又遇到了主人家的女仆,比学生更蛮横,“见面就突然掐住咱家的脖子,将咱家摔出门外。”

经历了生死考验,这只无名之猫,这只可怜的流浪猫才在主人苦沙弥的收留下,成为家里的成员,才避免在赤条条的世界里成为人类蔑视动物的牺牲品。这只猫在人生经历中感受了人类的专横和暴力,在人和猫之间生动阐释了不平等,而其实,它也在猫族中感受到了不平等,它遇到了隔壁的白猫大嫂,遇到了杂毛哥,遇到了大黑,也遇到了“猫中美女”花子小姐,猫和猫是不平等的,白猫大嫂、杂毛哥、大黑都比“咱家”幸福,美女花子小姐更是像生活在猫类的幸福天堂,也正因为这样,咱家就有了某种不平等的想法,自己差点就死在人类手上,即使最后被主人救下,也只是苟且地活着。这种不平等的现实,其实并非是猫和猫之间差异的写照,因为每一只猫所对应的是他的主人,也就是猫的世界只不过是人世的折射而已。

白嫂的主人是军人,杂毛哥的主人是律师,大黑的主人则是车夫,而花子小姐的主人则是富有的二弦琴师傅,于是它们在主人的世界里获得了独有的地位,白嫂和杂毛哥受到主人的呵护,大黑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凶猫,像车夫一样光有力气而毫无修养,所以其他的猫“谁都不和他交往,并且还联成一气对他敬而远之”,而咱家的主人的教师,于是像苦沙弥一样自欺欺人地“萌发几丝轻蔑之意”。花子小姐得到了主人的悉心照料,主人对待它像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她得病了还请医生,而当看到花子和咱家在一起时,便攻击咱家,就像攻击苦沙弥:“是的。那个畜生是小花的仇敌!”即使最后花子得病而死去,主人也是充满了“仁慈心”,给她念了经取了法名,希望它能死而瞑目。

猫与猫之间的不平等根深蒂固,它们都成为人类不平等的折射,但是当咱家被主人救下,猫眼便开始学会观察人类,也正是在赤条条的咱家世界里,人类的种种丑态才被发掘出来,白猫大嫂曾说过:“再也没有比人类更不通情达理的喽!”杂毛哥说:“人类不懂什么叫所有权。”大黑说:“哎呀呀,人哪,全是些体面的小偷哟!”即使受到人类的照顾,在猫的世界里,人类也是充满了缺点,甚至比猫还不如。当然,这些都是这些猫对于人类得出的结论,而当咱家作为一个旁观者观察主人和朋友,听说他们的遭遇,又从他们的生活扩展到整个社会、整个时代的状况,于是一只猫便不再是一只猫,“咱家虽说是猫,却也经常思考问题。”

作为教师,主人苦沙弥能够救下这只流浪猫,的确是一种爱心的体现,但实际上,主人作为当时的一个知识分子,在面对现实时也是充满了苦闷,正如他在日记中写得那样:“尽管有如此自知之明,而孤芳自赏的心理却仍难除却。”而其实,苦沙弥不是有自知之明,而是陷入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还执迷不悟。他总是给杂志社投稿,总是写错乱不堪的英文文章,凡事都爱插手,但是不管是醉心于弓箭还是吱吱嘎嘎拉小提琴,每样兴趣都“稀松平常”;他结识了一些朋友,几乎都是在家里谈天说地,抨击各种社会现象,却不知道如何才能实现自己的抱负,他们在背后说金田公馆的“鼻子夫人”生着一张克夫的脸,对于希望女儿嫁给博士的高攀之行进行了挖苦;他们装作超然于物的人,但却不放下自己的争胜之意、夺魁之心,甚至也是在俗念和贪欲中活着,“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苦沙弥和落云馆的学生之间的争吵便是如此,“卧龙窟主人苦沙弥先生和落云馆八百健儿的战争,列为东京城有史以来大战之一,也并不过分。”他们看不起女人,主人甚至引用罗马诗人的一段话:“比鸿毛还轻的是灰尘,比灰尘还轻的是清风,比清风还轻的是女人,比女人还轻的是虚无……”他认为这些话“说得十分精辟。女流之辈,真没办法。”

他们喝喝茶,下下棋,说说新闻,钻研的是《巨人引力论》的论文,实践的是《紫外线对于青蛙眼球电动作用的影响》课题下的玻璃球制作,写的是关于天然居士的墓志铭,研究的是阿基米德定律在下面时的运用,似乎都是太平盛世的逸民,但是,“他们自己与其平时所痛骂的俗骨凡胎,原是一丘之貉。”从猫眼来看,他们虚伪,嘴里说着“忙得很呀,忙得很呀!”而每个人都只不过是鼠肚鸡肠的家伙,只是用忙的借口为自己寻找逃避的理由;他们自认为自己比人高一等,面对“鼻子夫人”的奚落,苦沙弥的朋友迷亭要证明这张脸违背了黄金律:“请允许我首先以H代表鼻高;以A代表鼻与脸平面交叉的角度;W,自然代表鼻子的重量。怎么样,大致懂吧?”他们认为自己万事通,从古希腊谈到现在的美学变化:“凡是给人以美感的,大抵都起源于希腊,有什么办法!美学家与希腊,毕竟是难分难解的嘛!尤其欣赏那位黑皮肤女学生专心致志地做体操,我总要忆起阿古娜底斯的趣闻。”同时又指出现在的诗坛的种种弊病:“现在的诗,毕竟不是躺在床上或是蹲在车站就可以读得懂的。就连作者,如果受到质问,也常常穷于答辩。因为是全凭灵感而写,此外,诗人不负任何责任。”

用猫眼看人,人类的种种问题似乎都体现了不平等,“他们似乎以为人间的渣滓生了牛马,牛马粪里养出了猫。”不仅仅是自己和社会上有钱人、有地位的人之间存在着不平等,甚至男人女人之间也是不平等,他们是不平等的感受者,也是不平等的制造者。而种种的不平等似乎都在于社会的走向问题,尤其是在日本现代化的道路选择上,不平等是在一种对比中产生的,是在一种茫然和苦闷中被命名的。比如主人的麻脸,本就是人的一种自然属性,但是却成为一种文明进步与否的标准,“据说明治维新以前,麻脸还很时髦,但是,在缔结了同盟的今天看来,这副尊容不免有点落伍了。麻脸的衰退与人口繁殖成反比,因此,不久的将来麻脸总有绝迹的一天。”所以主人问一位留洋回来的朋友:“西洋人有麻脸吗?”朋友说,很少,“纵使有,也是叫花子,或是苦力;有教养的人似乎一个也没有。”于是主人开始感叹:“是呀,这和日本不大相同呢。”

对比产生的落差,落差带来的不平等,而不平等却又在自欺欺人中被抚平了,一方面是对于所谓的西方文明仅仅是停留在传说和对思想的引用上,另一方面则是内心里的不安产生的惶惑,甚至是抵触,就像镜子一样,在不懂装懂中照见了自己的无知,却又在自己厌弃自己的时候找到某种自信。但是这种自信只是表象,最后在不断的对比中,在观念的冲突中,越来越陷入到自己的圈子文化中,越来越难以自拔而融入改革的社会中。于是,在苦沙弥和落云馆学生的“战争”中,出现了几种劝解的说法,木藤十郎先生告诉主人要屈从于钱多、势众;甘木医生奉劝主人要用催眠术镇静神经;而哲学家则认为,“像你这样的穷汉子,而且还要单枪匹马地积极去斗架,这正是你心中不平的祸根啊!怎么样?懂啦?”这种不平等正来自于对于自身根深蒂固的顽见,哲学家举例说,西方文明是积极的,是进取的,但是日本文明却“不许根本改变周围环境”,“只能在维护这种关系的前提下谋求安神之策。夫妻君臣之间的关系,武士与商人的界限以及自然观,也莫不如此……”

夏目漱石:真理在咱家手里,权力却在别人手心

固执于自我世界,沉浸在现有秩序,所以才会选择逃避,苦沙弥尊敬的是道家的《道德经》、儒家的《易经》、禅门的《临济录》,不是因为里面有着深刻的思想体系,而是“胡乱注释”,在不懂装懂中“表示尊敬”:毕恭毕敬放在桌上,便袖起手,陷于遐思冥想。也正因此,才有不平等观念下的厌世,苦沙弥在朋友中说人的命运就如那棋盘上的棋子,进退维谷,而且,“人喜欢把海阔天高的世界用小刀零切碎割,画出自己的领域,并在其中画地为牢。”这样一种画地为牢固守自我世界的人生观,其实不是自己的主动选择,而是社会的痼疾:“现代人都密探化了,盗贼化了。”——“因为现代人不论是醒来还是梦中,都在不断地盘算着怎样对自己有利或不利,自然不得不像密探和盗贼一样加强个人意识。”

于是自我防范,于是自寻烦恼,于是自我欺骗,到最后便是在逃避中阐述死的态度,主人苦沙弥说:“在这文明日益昌盛的今天,我是活膩了。”似乎是坚决地要走向死,却又“更不情愿”去死,在他看来,“死,是痛苦的。然而,死不成,却更痛苦。神经兮兮地活着比死亡更加痛苦万分,从而,为死而受苦。并非怕死才以死为苦,而是忧虑怎样死才最好。……因此,未来世界的趋势,必然是自杀者不断增加,自杀者无不依照独家发明的方式辞别人间。”苦沙弥的死亡观,寒月体现的是烦恼观:“生来时,无人深思熟虑而后生;临死时却无人不烦恼。”东风阐述的是爱与美的艺术观:“依我看,世界上什么最珍贵?再也没有比得上爱与美了……二者一旦降临人间,爱就化身为夫妻关系,美就分身为诗歌与音乐。因此我想,只要人类还生存在地球上,夫妻与艺术便绝不会消亡。”而独仙提出的则是“超人学说”:“尼采之所以抛出超人哲学,就是因为这种紧迫感无处排遣,不得已才化身于哲学的。”

各种观点纷杂,但都是一种厌世说,都是一种逃避观,而对于观者“咱家”来说,生活在猫世界,是自由的,是有趣的,甚至也充满了对人类的嘲讽,在吃年糕被黏住了脚还能总结出四大真理的“咱家”,又成为人类的投影,这是一只爱观察的猫,爱思考的猫,懂得人类知识的猫,所以它和和人类之间取消了差异,甚至成为了人类的一部分,“想纠集猫族和两条腿的活人决一死战的念头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进化得常常以为咱家也是人类中的一分子,真是前途无量。”但是这种平等观何尝不是猫世界的自我欺骗?没有名字,不知出生,寄人篱下,命运也如棋盘上的棋子一样,所以当咱家学着和人类一样喝起了啤酒,悲剧就产生了,在迷糊中开始跳舞,在沉醉中开始晕眩,在失去理智时掉入了水缸,于是在最后“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中一命呜呼。

苦沙弥为代表的人类或者只是厌世而逃避,或者是逃避而言说,或者是言说而不付诸实践,所以最后还是在“更不情愿”中苟活着,而认为自己已经和人类平等相处的“咱家”,却在人类麻醉自己的酒精里实践了死亡,而当死亡发生,悲剧的意义不是在于猫的无知,猫的愚蠢,而在于死亡提供了一种平等关照的虚幻之境,“日月陨落、天地粉齑!咱家进入了不可思议的太平世界。咱家死了。死后才得到太平。太平是非死得不到的。”而这一种平等的实现,就像当初“咱家”来到这个世界一样,是没有名字、不知出生的赤条条状态,生和死都变成了赤条条的状态,也只有生和死才成为悲剧性的平等世界。

不思议图书馆

编号:E42·2191222·1617
作者:【日】寺山修司 著
出版:湖南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06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0.60元
ISBN:9787556116621
页数:280页

怪人胡迪尼的逃脱艺术、怀孕机器人的悲剧、世界上最古老的迷宫是给克里奥帕特拉的礼物、巨人的毛发对黑死病有效说、发明了自杀机器并当场演示的男人……各种冷僻的猎奇的知识,都在寺山修司的《不思议图书馆》中。寺山修司以强烈的好奇心、热情洋溢的解说,讲述了街头魔术师、机器人、迷宫、爱犬读物、蓄须女、恋物癖、错视画、猎奇杀人法、美食读物、爱伦·坡、龙的画集、少女杂志、开膛手杰克等22种猎奇话题,是一本集恶趣味和冷知识于一身的经典作品。“街头魔术被推上了舞台,白日梦变成了‘作品’被封印在舞台的虚构性中……在当今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柔型结构早已强有力到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杂耍化’的境地。”寺山修司如是说。正如这部奇异作品一样,寺山修司也是一个跨界怪才,他是导演、诗人、小说家,也是赌马评论人、戏剧家,他的身份似乎无法定义,所以寺山修司说:“我的职业,就是寺山修司……”


《不思议图书馆》:我们居住的只是一个“他国”

坡生前最喜爱的一句话,是卢梭《新爱洛绮丝》中的一句:要否定已存在,解释不存在!
——《揭开爱伦·坡之谜的杂志》

左上角是奥伯利·比亚兹莱为《一千零一夜》所作插图,大肚子的男人正在演绎这个东方嵌套故事的神秘与神奇;右下角是日本少女杂志上刊登的吉屋信子笔下的少女,在以花为名的少女回忆里,“交织着少女时代特有的感伤”;右下角是1924年美国《丹顿纪事报》上刊登的胡迪尼广告,这个神不知鬼不觉逃脱一切束缚的街头魔术家正用挑逗的眼神策划着他的下一个魔术;而中间是雅克·德沃康松设计的机器鸭,隐藏着的内部机关在剖面图里一览无余……封面之外,那本小小的插图里,则有留胡子的克莱芒蒂娜·德莱特、电影《畸形人》的演员们、1957年汉普顿宫迷宫的广告海报——如此众多的奇人奇物摆放在寺山修司构建的“不思议图书馆”之中,是一种被看见的看见,但是在看见之外,仅仅是带来一种猎奇的感觉?

“世界读书日”打开一本书,进入图书管理员寺山修司的“不思议图书馆”,一种应景,仿佛是对于图书这种物的观望,在《备忘录》里,寺山修司说:“我写这本书,是为了向大家介绍我在旧书店一隅找到的各种各样不可思议的书籍,同时也是借此机会整理一下我的想法。”前半句或者并不是重点,当寺山修司带着读者进入“不思议国度”的时候,让读者发现那些和书有关的奇形怪状之人和物的时候,是为了满足一种猎奇心,但是他真正的用意是在“不思议图书馆”中找到“可思议”的东西,一种想法的陈列是从一个文本里的奇闻轶事中返回到现实,而这种让读者进入“不思议图书馆”又让读者感受“可思议”现实的做法,寺山修司这个在视觉上以先锋的方式颠覆了传统风格的“银幕诗人”,无疑也成为了“不思议”文本的一部分,“乘上好奇心的飞船,遨游在书籍中‘不思议国度’的我,也许已经成了男扮女装的中年爱丽丝。”

首先就是好奇心,不只是寺山修司的好奇心,而是人类的好奇心:哈利·胡迪尼这个街头魔术师根本不是一个凡人,1906年严冬,他在美国巡演期间,带着两副手铐从密歇根州底特律的比尔岛大桥上纵身跳入冰冷的水中,抢在手指冻僵之前,仅用几秒钟的时间就从手铐中解脱了出来;他让人把自己紧紧绑在一门大炮的炮口上,无法动弹,然后填人炮弹,点燃一根需时20分钟的导火索,如果20分钟内无法逃生,他的身体将和大炮的炮弹一起在天空中四分五裂——但他仅用13分钟就逃脱出来,向数千个屏息凝神守望的观众献上了飞吻——好奇在于一个不用任何工具的人怎么可能被戴上铁手铐、脚镣之后被埋入地下,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脱?《恐怖的谋杀》里介绍了各种各样的“吃物事件”:一个被普鲁士的手榴弹炸飞了小腿的8个法国人,生生地活剥了一匹马,靠马肉活了下来,“没有任何调料,就那么活剥生吞了”——好奇心在于这个有点像地狱的场景画面却是科隆的报社记者亲见的一件事;俄国的彼得三世据说有驼背癖,法国路易十八的癖好,则是在凯拉夫人的屁股上抽烟,瓦格纳和歌德都有恋鞋癖——好奇心在于,这些历史上的名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的怪癖?

因为和正常的社会秩序不同,因为和常态的行为不符,因为和传统的美学观念不一,所以会让人有“不思议”之感。有人有恋物癖,除了那些名人的癖好,还有更为奇特的“死人恋物癖”、“恋唇癖”、“恋耳癖”——在文学作品和历史思路中,有人竟然对被割下来的耳朵有着一种痴迷,这无疑具有一种“恶魔性质”;还有一种具有“恶魔的力量”的象征则是巨人,在一开始的传说中,他们具有神性,但是神性也是魔性,普通人对他们敬而远之,但是在失去神性之后他们在欧洲成为了娱乐的对象,进入18世纪后成为了奇葩展的明星,和节日巡展动物园、庙会集市,以及马戏团并驾齐驱;在“猎奇杀人法”中,《恐怖的谋杀》中刊登了一个被猪做成了“炸人排”的男孩,杂志还介绍了被众人宠爱的猫咪突然将家中的女佣撕咬致死的故事,还有诡异的“吞鼠而亡的男人”……

寺山修司介绍这些重口味的故事,不仅是故事或史实本身是重口味的,而且阅读之人似乎也成为了一种重口味的存在,寺山修司更像是一个窥探者,要带领读者进入这“不思议”而恐怖的世界。这里其实就有了一种阅读视野问题,当这些杂志、图书介绍的故事几乎发生在正常社会之外,无疑让读者有一种想要窥探的心理,也就是说,这些故事的存在本身就是满足正常人的欲望,正是这种隔离了正常和不思议的界限,所以人类收集这些故事,传播这些故事,阅读这些故事,以及分享这些故事,就成为一种对于期待心理的实践,但是在面对这些故事的时候,人类又把自己放置在正常的轨道上,即使是满足了好奇心,即使提出了疑问,即使相信或者不相信,他们都把故事当成了现实之外的“客体”,但是,这些客体的故事真的是一种隔绝式的存在?或者说他们只是作为一个“不思议”而存放在某个和人类现实无关的图书馆里?

杂志和图书收集或整理的故事,有着很多的虚构性,但是寺山修司显然是要打破虚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他在《揭开爱伦·坡之谜的杂志》中,提出几个和爱伦·坡有关的问题并不是对于作家私生活的考证:爱伦,坡去过巴黎吗?坡见过大仲马没有?他为什么要说关于氢气球的弥天大谎?寺山修司是在爱伦·坡身上找到了对于幻想的一种运用思维,他认为爱伦·坡就是一个“善于使用幻想手法的煽动家”,所以那些和爱伦·坡有关的问题并不是要找到答案,也不应该从他的文学作品里去追求真实情况,寺山修司引用爱伦·坡最喜爱的一句话,就是要揭示建造这个“不思议图书馆”的真正用意:“要否定已存在,解释不存在!”

否定已存在,其实是否定常规,否定传统,否定习以为常的现象,否定司空见怪的现实,正是在这种否定中,才能让“不存在”在“不思议”中变成“可思议”的东西,才能沿着另一条路发现奇异的本质。在《爱犬读物》中,寺山修司认为,人们对于狗狗普遍存在着一种误解,那就是他们觉得狗狗忠实于主人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是一种“献身”精神,而人类也觉得狗狗是喜爱人类的,甚至“希望变成人类”。但是,他认为这种想法是错误的,狗狗真正希望的不是成为人类,而是回归自然,回归野性,因为那个世界才是真正属于它们的,人类只不过是一厢情愿;在《美食读物》中,他认为现代社会让“厨房”消失,人们不再需要厨房,而走向了饭店,这种现象一方面是“家庭主义”的消失,厨房变成了“社会化的厨房”,人们告别“在一个锅里吃饭”的生活,就是从特定的集团走向一般化,另一方面,在现代生活中,厨房消失而使得人类几乎都在吃“同样的食物”,这无疑是一种对肚子的“法西斯主义”;西方社会出现了很多色情画册和色情文学,最著名的是吉姆笔下的那些被女人虐待的男人们,寺山修司认为,这是一种从与神对峙的“性感”转变为与日常生活相对峙的“色情”——性感是一种内在的、病理性的兴趣,而色情则是以公开发布为目的的猥亵,所以性感是个人的,而色情则是社会性的,它的流行正说明在转型的社会里人们开始对日常生活秩序进行重组;在《一千零一夜的百科辞典》中,寺山修司所感兴趣的是为什么山鲁佐德能够不停地讲述故事而免遭杀身之祸?他的假设之一是,山鲁佐德是一个根本不能引起国王性趣的丑女,否则的是,国王在听了她讲述的色情故事之后,早就按捺不住了;另一种解释是,山鲁佐德对于色情懂得太多,如果是一个处女这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实际上是一个男扮女装的人,所以他用了无数个晚上让国王对男色产生兴趣,以拖延时间让国王觉醒;最后一个解释是,书中介绍了大量的“回春术”和“壮阳剂”,这就意味着国王是性无能,他根本无法和山鲁佐德同床……

在“解释不存在”中,寺山修司已经不只是在介绍那些“不思议”图书,而是进入其中,并以人类为关照,探究这些人物产生的根源,同时在正常规范和道德之上审视这些“不思议”的故事,发现其实它们都是人类社会的一种投射。怪人胡迪尼的逃脱艺术、怀孕机器人的悲剧、世界上最古老的迷宫、巨人的毛发对黑死病有效说、发明了自杀机器并当场演示的男人、世上有蓄胡子的女人,如此等等,看上去充满了神秘性和虚幻性,是一种在现实中几乎不存在的世界,寺山修司将这个世界命名为“他国”,他在《猎奇杀人发大全》中说,用各种杀人法杀人而使得“他人之死”,这似乎是满足了读者的欲望,在迷失了虚与实的界限之后,读者开始满心期待“他国的战争”,但是这种“他国的战争”并不是那个被观望的虚幻之国,而是在现实里,或者说,我们所居住的场所就是一个“他国”:那些人和物,那些故事,都是在正常人类之外,其实人类本身就在上演着无数个“不思议”的故事。

街头艺术家胡迪尼的逃脱术一直是一个谜,但是在寺山修司看来,他只是在通过异化人们的日常现实而不断实现自己的“超人化”,这个曾经看见过在医院里被约束衣束缚的精神病病人的魔术师,这个无法忘记患者在堆满填充物的病房里痛苦的怪人,就是想要在逃脱中远离噩梦,只有逃脱,他才能找到自己虚幻的身份,和胡迪尼一样,魔术师创造奇迹,是让观看的人幻想在现实里的“密室”,而他们化身为罪犯、纵火犯、警察,在身份的转变中和每一个“个体”联系在一起;美国科幻小说家菲利普·迪克的《帕琪·帕特的每一天》里塑造了一个永远不会变老的机器人帕琪·帕特,这是人类对于生命走向死亡的恐怖,但是他们却驱逐了一个和人一样会逐渐长大的机器人,按照常理来说,和人类一样可以逐渐长大乃至变老的机器人更像真人,但是,当人类驱逐他,真正的悲剧在于人类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是“被囚禁”的人,在有朝一日被机器人囚禁之前,先要快人一步放逐机器人;让·诺安和弗朗索瓦·卡拉代克编著的《蓄须女的人生》中介绍了一个名叫克莱芒娜·德莱特的女性,她起先是嫁人的正常女人,但是有一天她开始蓄起了胡须,于是变成了“他”,这种新的人格产生不是克莱芒娜·德莱特在生理上希望成为男人,而是在女性被歧视的社会中获得和男人一样的参政权,从她到“他”,不是性别的转变,而是为了一种完整,“蓄须的女人也好,穿女装的男人也好,他们并不是为了最终变成另一个性别,而是为了兼有双性,让自己变得更为完整。”

那些将物上升到恋爱对象的“恋物癖患者”,在寺山修司看来,不是对对象的崇拜,也不是性心理的反常,而是通过“客体的活性化”来反馈内心的一种心理过程;汉斯·荷尔拜因的作品《法国公使双人像》是错视画的典型代表作,转变视角,那个有着络腮胡子的男人变成了一个骷髅头,寺山修司认为,错视画是解开世界之谜的一种启示,它将现实与虚构、外部与内部所构筑的二元对立消解了,从而得以探究世界可能的面目,另一方面,错视画的产生的错觉也是社会现实的一种隐喻,“演员也好,议会制度下的议员也罢,只要他们是某些人的替身,就只能是用来欺骗的‘错视画’的一个形式,是这个社会中不可思议的美术作品之一……”弗朗索瓦·斯崔杉编著了《自然魔力》一书,探寻了有关牙齿、毛发、骨骼、石头、树木等事物中所隐藏的自然魔力,尤其是假发套,她认为头发主人的性格会转移到假发套上,从而使得戴了假发套的人具有了主人的性格,寺山修司认为,对于自然魔力的渴求其实反映着人类的无助,他们只有将自己和自然魔力之物连接在一起,才能有一种存在的安全感,于是这变成了现代人的一种悲剧:“这种渴望,在这个计算机和核产业的时代,以畏惧小小一根头发的形式体现了出来。”

不正常的巨人或者矮人,在拥有“平均的肉体”的小市民眼里是畸形的,而在他们眼里这些正常的人类何尝不是另一种畸形?就像老杂志里的各种怪物,他们是畸形存在,人们对于他们的关注不是猎奇,恰恰是因为畸形人作为“活的媒体”,在现实中成为“支配着我们日常现实生活的自然带来的威胁”;赌博书大为流行,是为了学习其中的赌博术,而寺山修司认为,人类最大的、最可悲的赌博是“赌上自己的人生”;开膛手杰克的刀具可以改变人的一生,而在现实中,也存在着一旦有刀在手便会性格突变的人,因为,“刀是武器、是工具,同时也是一种诅咒。”不管曾经与神对峙的“性感”,还是如今与日常生活对峙的“色情”,它们所具有的破坏力几乎等同,但是在寺山修司看来,它们也共同体现了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解放身心……

正常的社会,是一种已存在的存在,“不思议”的人和物则是不存在,当寺山修司否定已存在的一切,解释不存在的世界,就是打破了虚幻和现实、正常与奇异的界限,就是从背后看见“他国”,并将“他国”变成合理的存在,在这样一个过程里,寺山修司也变成了爱丽丝,一本书也变成了仙境,看不见而看见,不思议而可思议,他国而“自国”,返身而回,恰是一种如胡迪尼的逃离,因为,“在当今这个时代,整个社会的柔型结构早已强有力到你无论做什么都会被‘杂耍化’的境地。”

悉达多

编号:C38·2191222·1616
作者:【德】赫尔曼·黑塞 著
出版:译林出版社
版本:2015年05月第1版
定价:29.80元当当12.80元
ISBN:9787544752589
页数:173页

聪明的悉达多是德学俱优的婆罗门之子,为了追求自我的价值和自我的真理,他离开了婆罗门家庭,孤身一人开始了求道之旅。他的人生经历了尘世生活所能企及的物质和欲望的成功,但是随之而来的精神的巨大空虚却让他对自己极其厌倦和鄙弃,在与珈玛拉最后一次欢爱之后,他抛弃了自己所有的世俗的一切,经过几乎一生的追求,悉达多终于体验到万事万物的圆融统一,所有生命的不可摧毁的本性,并最终将自我融入了瞬间的永恒之中。《悉达多》是黑塞的第九部作品,亨利米勒极力促成了《悉达多》在美国的出版;更是影响了很多音乐人,从尼克德雷克到电台司令,从深沉悲伤到摇滚妄想,《悉达多》是他们灵感的来源。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嬉皮士运动如火如荼,在文学领域中,赫尔曼黑塞被嬉皮士们大为推崇,他的《悉达多》成为了嬉皮士人手一册的精神指南,嬉皮士们抛开海明威,尊黑塞为精神导师,他被推崇为象征那些寻求真理的人——那些寻求自我之真理的人。


《悉达多》:只因为他信仰河水

“是这样,”悉达多回答,“我弄明白这点后再看自己的生活,就发现它也是一条河,少年悉达多跟成年悉达多以及老年悉达多,只是被影子隔开罢了,而不存在现实的间隔。悉达多先前的出生并非过去,他的死亡与回归梵天也并非将来。没有什么过去,没有什么将来;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
——《船夫》

时间如河,生命如河,当河水在静静地流淌,不是从过去流到现在,也不是从现在流向未来,而是在流水呈现的一体中,将过去和现在以及未来都变成一种存在,甚至这种存在就是河流本身,没有时间的区分,没有阶段的差异,“一切都是现实,一切都有本质和现时存在。”但是,这个没有时间的区分,没有阶段的差异,却是建立在区分和差异基础之上的,或者说,正是从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划分中,在少年、成年和老年的断裂中,才能将它们合二为一,才能一起过渡到现时存在里。

因为悉达多的面前是一条河,一条有着河岸的河,一条可以从此岸到彼岸的河;因为悉达多的面前是船夫瓦苏代瓦,一个送人过河的凡人,一个摆渡了无数人的船夫——不仅仅是瓦苏代瓦作为一个摆渡者将人们从此岸送到彼岸,成为消除从此岸到彼岸障碍的人,“他不断地向河水学习。首先向它学习倾听,平心静气地倾听,以等待和坦诚之心倾听,不怀激情,不存热望,不加判断,不带见解。”就像瓦苏代瓦自己所说,“河水的声音里包含世间万物的声音。”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摆渡的过程不是为了让别人从此岸到彼岸,而是自己融入到了河流之中,甚至成为河流的一部分,“河水流啊流啊,一个劲儿地流啊,但却总是在那里,总跟原来一模一样,然而又每时每刻都是新的!”

这是对悉达多的最大启示,也正是从瓦苏代瓦身上,他找到了河流启示录,学会向河流学习,倾听它的声音,接受它的存在,并把自己像船夫一样融入其中。但是在进入河流之前,对于悉达多来说,则是一条不断探索甚至怀疑的路,也正是在探索和怀疑中有时也走了奇怪的歪路:

少年时,我只知道敬神和祭祀。青年时,我只知道苦行、思考和潜修,只知道寻找梵天,崇拜阿特曼的永恒精神。年纪轻轻,我追随赎罪的沙门,生活在森林里,忍受酷暑与严寒,学习忍饥挨饿,学习麻痹自己的身体。随后,那位佛陀的教诲义令我豁然开朗,我感到世界统一性的认识已融会贯通于我心中,犹如我自身的血液循环在躯体里。可是后来,我又不得不离开佛陀以及他伟大的智慧。我走了,去向珈玛拉学习情爱之娱,向迦马斯瓦弥学习做买卖,聚敛钱财,挥霍钱财,娇惯自己的肠胃,纵容自己的感官。我就这样混了好多年,丧失了精神,荒废了思考,忘掉了统一性。

分割成少年、青年和现在,就是把人生与时间分裂了,就是在一种影子里存在了,悉达多的疑惑也正反映了他在求道路上的困惑。一个婆罗门之子,一个可以养尊处优的贵族,缘何要成为沙门?缘何要进行苦修?缘何要找到世界的统一性?实际上“忘掉了统一性”这种困惑不只是作为小说主人公悉达多的人生问题,当赫尔曼·黑塞写作这本小说时,他或者也陷入到统一性缺失里,从东方的佛教寻找解脱之道,是他想要探索自身意义的实践——书名《悉达多》似乎就是一个关于“统一性”问题的寓言。据说这是一本关于佛陀得道的书,但是书中的主人公为什么是“悉达多”,而不是“乔达摩·悉达多”?书中有一个名叫悉达多的婆罗门之子,他和朋友果文达一起成为了沙门,在苦修了三年之后听说有一个名叫乔达摩的高僧,而他正是佛陀,于是两个人去舍卫城的耶塔瓦纳林苑,希望在乔达摩那里找到真正的道。

悉达多见到了乔达摩,并且站在他的对面,似乎是一种对立,在听取了乔达摩关于痛苦的阐述以及如何获得解脱走向佛陀之路中,悉达多对乔达摩的思想产生了怀疑,甚至最后离开了乔达摩重新踏上了探索的旅程,从对立到离开,这是一个寓言?当“乔达摩·悉达多”分裂成两个人,是不是就是统一性的解体?对于黑塞的这一种寓意,译者杨武能认为,他故意将佛陀的姓和名分开来,作为两个人物存在,就是为了寻找一种统一性,而有人则指出,黑塞的这部小说,按照旧译,书名应该是《席特哈尔塔》,也就是说,这个悉达多并不是“乔达摩·悉达多”的悉达多,而是和佛陀完全无关的一个普通人,当时的佛陀已经创立了佛教,所以他会去见在舍卫城的乔达摩,希望从他那里走上佛陀之路。而其实,当黑塞用了佛陀的名字而让他与佛陀相遇,不是如译者杨武能所言,是故意将姓和名拆分开来,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求道者,或者可以这样去理解,悉达多是和“乔达摩·悉达多”有关,但是在他向佛陀学习解脱之道的过程中,他是作为佛陀的“前历史”而出现的,也就是说,通过作为普通人的悉达多的求索和怀疑,以及最后的悟道,从而变成了如佛陀一样的“乔达摩·悉达多”,正是这种从分离的“前历史”到合一的现时的转变,悉达多才成为一个符号,就像悉达多毅然离开乔达摩时所想的那样:“它没有包含佛陀自身经历的秘密,在千千万万人中唯有他一个人经历的秘密。”一个人是独特的一个人,一个人是自我的一个人,在不可复制中,唯有前历史和现时的合一,唯有乔达摩和悉达多的合一,才能抵达洞悉万物的统一性问题。

那么,这个统一性到底是什么?河流到底指向的是什么样的人生哲学?悉达多是年轻英俊的婆罗门之子,这个身份无疑是一种束缚,所以在悉达多的成长中,他首先要打破这个束缚。最先的悉达多参加智者的对话,与好友果文达潜心修习辩论、静观和禅定之术,这些都只是一种知识,即使在内心深处体认“神我”的阿特曼,也只是一种单纯符号化的学习,只是在提升自己的修养上具有意义,就像果文达所想的那样:“这个人不会成为一个平庸的婆罗门,不会成为懒惰的祭司,不会成为贪得无厌的商贾,不会成为爱慕虚荣的空谈家,不会成为凶险狡诈的僧侣,也不会成为畜群中一只厚道、愚蠢的绵羊。”但是知识化、符号化本身就是一种分离,那个神我不是真正的自我,所以悉达多才会产生疑问:真的是主创造了世界?阿特曼真的是独一无二的万物之主?神灵们是不是和人一样都有具体的形体,都受制于时间?祭祀神灵真的有用吗?真的能达到神圣的境地吗?

这一种怀疑,正是因为悉达多在看见神我中无法看见自我,或者也说,自我的主体性是缺失的,在这个意义上,悉达多开始了第一次求索,他对果文达说:“我的朋友,明天一清早,悉达多就要去找那些沙门。他也要当一个沙门。”离开父母,送掉衣服,放弃知识的学习,悉达多开始成为了沙门,这是身份的一次转变,当他开始斋戒,其实是在苦修中寻找自我,但是这种自我又像是无我:“如果整个自我都克服了,死灭了,如果心中的欲望和本能都已沉寂,那么那个终极状态,那个无我存在的核心之核心,那个大奥秘就一定会觉醒。”感官的欲望被扼杀,自己的记忆被泯灭,无我之后的自我却是一系列的幻觉,它们是动物,是石头,是腐尸,而且在无我和自我交替中,悉达多更陷入到一种循环里,“可每次总是重新苏醒过来,发现太阳或者月亮正当空照着,他重新恢复了自我,又在轮回中飘飘摇摇,感到了干渴,克服了干渴又感到新的干渴。”

悉达多认为,修行反而变成了知识的死敌,寻找自我反而变成了“无我”的逃避,“何谓沉思默想?何谓脱离肉身?何谓斋戒?何谓屏息敛气?通通不过是逃避自我,过是短暂地从自我的痛苦中挣脱,不过是对生之痛苦和荒谬的短时间麻醉。当听说舍卫城有得道的佛陀,悉达多又和果文达寻找佛陀,但是找到佛陀并不是“乔达摩·悉达多”前历史的终结,它只是提供了一种寻找统一性的另一个进口。乔达摩阐述痛苦的意义,阐明痛苦的根源,揭示痛苦的途径,“他说生即是苦,世界充满苦难,但是可以找到解脱痛苦的方法:谁走佛陀之路,谁就会获得解脱。”所谓对于痛苦的解脱似乎还停留在前历史阶段,而且,在前历史的悉达多看来,超越尘世、获得解脱的教诲,反而成为了破坏统一性的裂口,它是“某种陌生的东西、某种新的东西、某种以前没有也不能显示和不能证明的东西”。而乔达摩对他说:“可是你从我这儿听到的教诲,并不是我的意见,其目的也不在于给求知者解释这个世界。它的目的另有所指,它的目的是教人解脱痛苦。这就是乔达摩讲授的内容,除此无他。”

乔达摩讲授的是乔达摩的内容,他在自己的世界里达到了统一,却并不能为他人提供借鉴,在这个意义上,乔达摩所传播的更像是一种“渡自己”的小乘佛教,所以悉达多认为,佛陀是夺走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他所要寻找的是那个自我——自我是什么?是本质和意义?一方面是无我中的逃避,另一方面是自我的缺失,“世间万物没有什么像我这个自我似的让我费尽心思,它就是这么一个谜:我为什么活着,并且是区别于其他所有人的一个人,为什么我是悉达多!”悉达多的怀疑似乎要重新回到自我的意义上。但是这个自我却又在悉达多的实践中变成了普通人的自我。

他在梦中遇见了变成女人的果文达,“从女的衣裳里绽露出一个丰满的乳房,悉达多凑在乳房上吮奶,这乳房的乳汁又甜又浓。”这是个体欲望的呈现,他之后看见了妓女珈玛拉,开始喜欢上了,并且学习亲吻,修习爱的艺术,完成性的膜拜;他拜访商人迦马斯瓦弥,在“我会思考。我会等待。我会斋戒”中学会了做生意;他拥有了自己的花园,他可以支配自己的佣人——性爱、金钱和权力,让悉达多返回到了尘世,甚至比曾经作为婆罗门之子的生活更放荡,“声色犬马、怠惰、贪婪的尘世享乐生活俘虏了他,就连贪得无厌这个他最鄙视的罪恶,他讥讽为最愚蠢的罪恶,也使他不以为忤、甘之若饴了。声色犬马、怠惰、贪婪的尘世享乐生活俘虏了他,就连贪得无厌这个他最鄙视的罪恶,他讥讽为最愚蠢的罪恶,也使他不以为忤、甘之若饴了。”

还是一个梦,他梦见了一只会唱歌的小鸟,但是最后小鸟死了,梦醒之后的悉达多又一次开始醒悟,他让珈玛拉放飞了小鸟,也离她而去。但是珈玛拉却怀孕了,他变成了父亲,随着珈玛拉死去,他和儿子在一起,但是作为一种谱系上的延续,儿子并没有从他身上延续一种统一性,儿子是在娇生惯养中成长起来的,悉达多对于他的教导并没有让两个人友好地对话,甚至产生了冲突,而悉达多以为可以用自己的爱来感化他,“再我,点时间吧,亲爱的!瞧,我正在争取他,正在争取他的心;我要用爱,用善意和耐心,将他的心抓住。有朝一日河水也会对他讲话,因为他也是应召唤来的。”但是船夫瓦苏代瓦却对他说:“然而就算你为他死上十次,恐怕也丝毫改变不了他的命运。”

这当然是一种断裂,对儿子盲目的爱,其实是用一种所谓的自我约束和规范别人,并且在这种约束和规范中找到统一性,悉达多的失败就是珈玛拉曾经对他作出的评价:“你不会爱。”站在河岸上,看着流淌的河水,悉达多感悟到了一种包容,一种融合,一种取消了进口和出口、此岸与彼岸的存在,而人生的生和死,都是一种标签,都是一个进口,都是人在破坏了整体意义之后的命名,所以即使是充满苦难的人生,在不设置标签的情况下,他也可以抵达自我,“在人们的每一种激情和每一种行动中,他都看到了生活,看到那种生气勃勃的、坚不可摧的精神,看到了梵天。”一切的声音,一切的目标,一切的欲念,一切的痛苦,一切的善与恶,一切的生与死,一切的有和我,就是不可分割的全部,就是结合在一起的整体,“一切结合在一起就成了这事件之河,就成了生活的交响乐。”

回到自我,就是回到生活本身,就是回到生命本身,就是回到时间本身,所以每一阵风、每一朵云、每一只鸟都有神性,都是统一的存在,“无需老师,无需书本,只因为他信仰河水。”当悉达多再次看见作为探索者的果文达的时候,他这样说,信仰河水,就是信仰万物,就是信仰万物之中的神性,就是把自我融入在其中——自我也便有了神性,所以果文达最后看见悉达多的脸,体现着生命和信仰的统一性:“这张面具的笑,这汹涌而来的芸芸众生的统一的笑,这等齐万千生死的统一时间的笑,这悉达多的微笑,正是乔达摩佛陀那始终如一的、平静、文雅又捉摸不透的微笑,它也许善意,也许嘲讽,聪慧明达,变化万千,就像果文达千百次满怀崇敬地亲眼目睹的那样。于是果文达知道,大凡完人都这样微笑。”

凡人而成神,不是通过获得知识的学习,不是通过苦修的无我,不是跌入享受的生活,而是我即他人的合一,是没有过去未来的时间,是不区分此岸彼岸的河流,于是,悉达多在走完了探索和怀疑甚至迷失的“前历史”之后,变成了果文达心目中的“乔达摩·悉达多”,也成为了神我与自我合一的“乔达摩·悉达多”:“他一躬到地,向端坐小功的悉达多致敬,悉达多的笑容让他忆起了自己一生中曾经爱过的一切,曾经视为珍贵和神圣的一切。”

第二次诞生

编号:S38·2191214·1615
作者:【俄】帕斯捷尔纳克 著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3年06月第1版
定价:35.00元当当16.70元
ISBN:9787208109025
页数:287页

1958年帕斯捷尔纳克凭借《日瓦戈医生》获诺贝尔文学奖,虽然这是对他小说创作的肯定,但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主要还是集中于诗歌。他的诗作和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的作品一起,撑起了俄罗斯白银时代的文学星空。他的诗情感充沛,有一种见证者式的沉痛力量,他继承了俄罗斯诗歌的伟大抒情传统,又兼收象征派、阿克梅派和未来派的诗歌技巧,终成独树一格的抒情大师。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早期有些晦涩,后来即转向沉痛和硬朗,晚年有一种奇特的明亮。他的诗集主要包括《越过壁垒》、《生活,我的姐妹》、《主题与变奏》、《第二次诞生》等。这本诗集收录了帕斯捷尔纳克各个时期的诗歌近100首,足窥帕斯捷尔纳克诗歌创作的全貌。译者吴笛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在抒情诗中力图寻求自然与人类的同一性,探索自然意象与人类灵魂的契合,以大自然的意象来表现人类的丰富的情感世界,从而不仅是一位抒情大师,也成了人类灵魂奥秘的成功的探索者。”此为“沉默的经典”系列之一。


《第二次诞生》:我喜爱二月里的暴风骤雨

空白该留在命运之中,
可不要留在纸张之间,
整个生命的位置和篇章
应当印在手稿的页边。
——《“有点名气没什么光彩”》

纸张里写下生活,写下爱情,写下自然,写下思考和感受,这些都是生命的体现和情感的表达,当手稿里的这些诗作来源于对生命的体悟,为什么“生命的位置和篇”要印在手稿的页边?是不是变成文本的诗歌,其书写的意义大于生命本身?即使把空白留在命运里,超越命运的生命意识成为诗歌的源泉,似乎也不应该在页边成为手稿的附属物。

这是帕斯捷尔纳克写于1956年的诗作,距离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还有两年时间,在没有因为“在现代抒情诗和俄罗斯伟大叙事诗传统方面所取得的重大成果”而带来名气的时候,帕斯捷尔纳克的这一种诗观就是表达自己对于名利的淡泊,或者,那些名利在他看来也就是所谓命运中的空白,在他看来,创作的目的是“自我献身”,不为炫耀,不为公里,“若是成了众人之口的话柄”,那么既可耻也分文不值,所以如果把命运里的这些写进手稿,无疑使得纸张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不求名利,把生命成为诗歌的注解,帕斯捷尔纳克在完成小说《日瓦戈医生》的创作之后,似乎又唤起了自己作为诗人的存在意义,同年在《“我要在一切方面……”》的诗歌中,他说,诗人就在于“时时刻刻地捕捉命运和事件的线索”,就在于“实现自己的开拓”:“我会开辟诗坛,像开辟花园。/园中的椴树鲜花盛开,/注入了血管的每一次颤动,/如飞行的大雁,一排接着一排。”

如这一本出版的诗集名字一样,《雨霁》便是大雨过后迎来的晴日,所以再次献身再次开拓再次让诗稿解读生命,成为他的追求,在与诗集同名诗中,他把自己的开拓领地伸展到更为广阔的界域:“大自然、世界、深邃的宇宙,/我守护你长久的造福,/满怀心灵深处的颤悠,/幸福的泪珠滚滚而出。”无论是长久的造福,还是心灵深处的颤悠,只有用真情去书写,才能流下“幸福的泪珠”,甚至帕斯捷尔纳克想要让全世界都成为一种“诗化”的作品:“你说得对,恋爱一词显得庸俗。/必须想出别的称呼。/只要你愿意,我一定为你更改全世界和所有的词语。(《没有称号》)”诗人是命名者,是创造者,只有在开拓中,将生命融入在诗稿里,即使在页边,也是对于生命的呼唤。

帕斯捷尔纳克在后期为什么会发出这样的呼喊,即使诗歌语言的确有着一种平白的缺憾,但是他还是想重新唤起生命的激情,重新凝聚诗歌的力量,“艺术家,不要沉睡,/面对睡梦不能屈服,/你是永恒的人质——/你是时间的俘虏。(《夜》)”沉睡意味着对梦的屈服,意味着成为时间的俘虏,意味着命运会留下空白,帕斯捷尔纳克在“雨霁”之后做出战斗的姿态,不妨看成是他的“第二次诞生”,而在这睡梦可能侵袭的时候,在可能成为时间俘虏的时候,这一个被马雅可夫斯基称为“诗人的诗人”,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蜕变?到底迎来了怎样的狂风暴雨?

第二次诞生之前,必定是第一次诞生,帕斯捷尔纳克把新的开拓命名为自我献身的诞生,那么生命的自然出生就是第一次诞生。所以帕斯捷尔纳克的早期诗作,风格是明朗的清新的,一如自然本身。收入的第一首诗歌《雨燕》写于1915年,“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夜间雨燕的华丽的欢唱,/哦,请看,它多么神气,/连大地也在匆匆躲藏!”25岁的他似乎也像雨燕一样体会到了飞翔的快感,感悟着欢唱的激情,所以他对于诗的定义是:“这是充满力量的尖利的哨声,/这是相互挤撞的冰块的咯吱,/这是让树叶结满冰霜的夜晚,/这是两只夜莺决斗的声息。//这是已经干缩的甜豌豆,/这是豆荚中的宇宙的泪水,/这是费加罗从乐谱架和横笛/向着畦田纷纷倾泻。(《诗的定义》)”声音是动态的,行为是动态的,生命当然也是动态的,所以他把大自然看成是宇宙,在泛神论中迎接自己的诗神:“洒满阳光的正午,圣灵降临节的漫步,/树林定会让我们相信,世界就是这样:/像森林一样构思,像草地一样暗示,/从云中漫溢的雨丝落在我们这类印花布上。(《麻雀山》)”诗人的思绪来自啄木鸟,来自松球和针叶,来自云彩和热浪,来自敢于幻想的蚂蚱,来自特别的声响和异样的语言,甚至自然的每一景色,都会成为诗歌里永恒的意象,步履蹒跚的清风吹来,无际的天空出现幽冥,五光十色的擦布烧成了灰烬,“这一瞬间景象持续了片刻,/然而,这一片刻却胜过永恒。(《“落日的余晖在草原上冷却”》”

正是生命和诗歌永恒的同一性,帕斯捷尔纳克将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这里有艺术的灵感,“我用手喂养着一群琴键,/它们尖声叫喊,拍打羽翼,/我伸直双手,踮起脚尖,/挽起衣袖,让黑夜揉搓我的手臂。(《即兴》)”这里有季节的变幻,“冬天的天空”有着“月亮如发愣的猎犬的舌头”,即使完全冻结,也隐藏着“熔岩般冰的特质”;“瞬间永恒的雷雨”构成了夏日惊心动魄的一幕,“一束丁香花黯然失色。/在这一时刻,雷霆/田野中采来一束闪电,/将管理局大楼照得通明。”而春天,是空洞的黄昏里星星讲着故事,“讲着讲着忽然中断,不再继续,/千万只深不可测的发呆的眼睛/一齐露出迷惑不解的疑虑。”这里有生活的甜蜜,“人们眨巴着眼腈,但是睡得香甜,/还有可爱的妖女也睡得酣畅,/此刻,一颗心荡漾在车厢的连廊,/而洒落在草原上的是车窗的灯光。(《生活——我的姐妹》)”当然,这里也有爱情的浪漫,“在月光皎洁的拼花地板上,/夜晚与我同坐,下着象棋,/窗户敞开,金合欢芳香沁人,/角落里,如同证人,坐着头发斑白的情欲。”这是德国的大学城马堡,就是在这里,攻读哲学的帕斯捷尔纳克像向伊·维索茨卡亚表白爱情,在爱情的期许中,“屋瓦在漂浮。正午目不转睛”——一种凝神静气的感觉渗透到所有可见的事物中,所谓爱情中的忘我,便是如此专情,像是一种迷信,“想起来真是罪过——你并非修女:/你带着一把椅子走进,/仿佛从架子上取下我的性命,/并且吹了吹其中的灰尘。(《出于迷信》)”

把自己的生命都献给了“你”,如此的献身大约是对于爱情的执着,但是那生命中也落下了灰尘,一种慢慢被覆盖的感觉,也让诗歌开始弥漫忧伤的味道。其实在这一时期,帕斯捷尔纳克的诗歌中除了对于自然、生活、爱情的歌咏,也出现了生命激情中的抗争意识,“哦,在石头上静止,即使你沉没,/淹没者啊,即使埋入土里,/你也搏动,像塔拉卡诺娃公主一样抗争,/当半月堡充满了二月的气息。(《心灵》)”生命中飘落下灰尘,灰尘集聚成尘土,最终在命运中成为被淹没者,埋入土里,但是生命不息需要的就是这一种抗争,抗争而成为特赦者,便是重新书写生命的意义,所以人生的主题在帕斯捷尔纳克那里发出了微笑:“岩石与风暴与……微笑,/一切傲慢的人都觉察不到的、/自古至今沙漠借岩石的嘴角发出的/最奇怪、最安详的孩子般的微笑。(《主题》)”这似乎是帕斯基尔纳克转折的开始,当目光越过学校的围栏,越过年少的幻想,越过四季的自然,他看到了诗人的空白位置:“在伟大的苏维埃时代也是枉然,/崇高的激情被剥夺了立足之处,/留下了诗人位置的一片空缺,/即使不空,也是危如朝露。(《致友人》)”也正是这一空白让他审视诗歌的意义。

他在阿赫玛托娃的诗歌里看到了成长:“我听见潮湿屋顶的低语、/木块的渐渐熄灭的安闲。/自第一行就跃然纸上的城市/在每个音节中成长和回旋。”他在《致茨维塔耶娃》中写出了燃烧的渴望,“波涛翻腾汇入许多支流,/诗人如烟雾向前推进,/从不幸世纪的窟窿之中/跨人另一个难以通行的绝境。”在前苏联文学评论家和翻译家威廉-维尔蒙特的遭遇中看见了顽强,“它自山上撒开灯笼,/为了驱逐历史,燃烧历史,/熔化历史,如同/某种无名蜡烛的硬脂。(《空间》)”是不是诗人应该是“魁梧的射手”,是“谨慎的猎人”,是不是需要面向更广阔的社会?再次将目光伸向远方,他看到了这个城市悲戚的命运,“遍地是涟漪和浓雾。/遍地是装在大车上的家具什物。/遍地是霖雨。遍地是悲痛。/这是我们城市的算命天宫图。”而正是在这样的社会里,战斗开始打响了,“那儿,地平线像卢比肯河,/那儿,穿过捣毁的花楸树的濒死状态,/朝雨中猛烈地奔跑着/笛声、车辆和云块。(《城市》)”

地平线在奔跑,城市在奔跑,诗人在奔跑,于是帕斯捷尔纳克猛烈地奔跑到了生命重要的节点:一九〇五年。“我十四岁。/一个月后就是十五。/这些日子,如同日记。/胡乱地翻开,/就能读上一通。”如果只是一种简单的时间,一九〇五年,诗人的还处在童年,他只能胡乱地翻开那一页,甚至那就是命运中的空白一页,但是他却能在父辈的经历中看见斗争的力量,将生命的激情写进最厚重的文稿里。“我们父辈的故事/仿佛发生在/斯图亚特王朝时代,/比普希金更遥远,/似乎/在梦中出现。//也无法更近:/二十五年——在地下活动。/宝贵财富——在地下。/在地上——/是毫无灵魂的万花筒。”从地下到地上,从梦境到现实,父辈的回忆变成了一段历史,那时在夜幕降临之前,颠覆事件小组的英雄、爆破手、工厂的工人,和穿着腰部带褶外衣的虚无主义者、戴夹鼻眼镜的学生形成了反差,他们做好了准备要将农奴制俄罗斯“从从桎梏中”解放出来,只有这样才能称为真正的俄罗斯。

这是一种呼唤,但是一九〇五年对于俄罗斯来说,还有着太多的苦难,有着太多的桎梏,有着太多的暴力:一九〇五年二月,莫斯科总督谢尔盖·亚历山大罗维奇被社会革命党人卡利亚耶夫刺死,“雪下到第三天。/傍晚仍旧下个不停。/可是一夜之间,/天气骤然放晴。/清晨——/从克里姆林宫传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学校的督学……/致命……/谢尔盖·亚历山大罗维奇……”但是这根本不是晴朗的开始:一九〇五年,发生了“波将金号”装甲舰起义,“起义的火焰腾空而起,/飒飒作响,/达到后桅的高度,/吹得更旺了/恰如/用短柄链锤/出了一道道火弧。”像电光一一般闪耀的“战舰波将金号”起义成为一九〇五年的一个反抗事件,正是因为敖德萨阶梯上流下了太多无辜者的鲜血,正因为农奴制的俄罗斯依靠暴力镇压人民;而一九〇五年十月,巴乌曼被黑帮分子杀害,“黑暗。/漫无目的地乱窜。”黑暗终于没有吞没战斗的激情,两天后莫斯科举行葬礼,30万人开始了政治示威,他们在送葬曲中为英雄送葬:“在严峻的斗争中,/您英勇地牺牲。”他们在街头高声呼喊:“抗议,抗议!打倒暴君!”

但是,骑兵的子弹还是射向了大学生的身体,暴力镇压带来了伤痛和死亡,而在《十二月的莫斯科》里,帕斯捷尔纳克看到了另一种黑暗:工厂里的人无力坚持,他们全部藏入了地下室,白色的旗帜挂满了杆子,大街上是必不可免的死亡,“勃列斯尼亚区/弥漫着一序层一层的烟雾,/就像被大雷雨击溃的桦树林,/用许多娘儿们的头巾/洗濯了/骑兵队形的凸出部,/并把用被单包着的勃朗宁手枪/拱手交给/镇压者。”不是妥协,是屈服,不是失败,是背叛。但是一九〇五年这个“父辈”活着的年代,那些呼喊,那些示威,那些抗争,甚至牺牲,都已经变成了一种历史,也就是说,“父辈”用鲜血和生命书写的历史,对于童年之后诗人来说,便是一种成长,“光芒闪烁,仿佛给回头的浪子/把道路照亮,/以免这个日子在路上/扭断自己的脖子(《父辈》)”也正是这种一九〇五年史诗照见的光亮,才使得诗人喊出了:“我喜爱/二月里的暴风骤雨。(《童年》)”的喊声,也正是这种迎接暴风骤雨的历练和成长,诗人的第二次诞生开始了,“如同诗人,燃烧完毕,改变主意,/你在漫游之中寻找消遣。/你逃避的不只是一帮财主,/一切无聊的琐事都令你生厌。(《“冬天毫无诗意地……”》)”

一九〇五年之后,“第二次诞生”之后,帕斯捷尔纳克还是在写着自然,写着生活,写着社会,但是多了一份忧伤,多了些愁绪,多了对于生命的感悟,也多了身边的疾病和死亡:1930年4月14日,著名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开枪自杀,“你沉睡了,脸贴着枕头,/沉睡了,——竭尽全力,不顾死活/一遍又一遍地、全速地/闯进一种年轻的传说。/你更显眼地闯人其中,/一个跳跃就获得成功。/你的射击就像埃特纳火山/胆小的山麓小丘中间轰然喷放。(《诗人之死》)”1931年,苏联钢琴家、莫斯科音乐学院教授布卢门菲尔德逝世,“冻得发抖的莫斯科人/走在田野,暴风雪妖怪/已经拿出钥匙,/把最后的避难所关闭起来。(《“一片责难还未沉寂”》)”1931年4月,妻子叶甫盖尼娅于动身去德国治病,纳斯捷尔纳克写下了《“莫激动,莫哭泣”》:“一路平安。一路平安。我们的联系、/我们的荣誉不在屋顶之下。/你以另样的眼光看待一切,/像一株在阳光中挺起的幼芽。”

在帕斯捷尔纳克笔下,万物在夜幕中“葬在泡沫的神术之中,/葬在海水的妖法之上。”初寒时节的白桦,“如同处在莫测的高空,/充满神秘,玄之又玄。”一月的天穹之上,“宁静地悬挂着几颗星斗”,而在春天里,“祖国的春天的呼吸/从空间冲洗了严冬的痕迹,/并在斯拉夫民族的哭过的眼中,/洗净被泪水浸黑的眼皮。(《春》)”大自然变得神秘,变得孤寂,变得沉默,当“带血的诗句——被人扼杀”,诗人也活在神秘、孤寂和沉默中,帕斯捷尔纳克甚至想用波浪“驱散我的郁悒和哀痛”——也正因此,诗人开始潜心创作《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在九年的创作中,他的诗歌只收录在小说里,25首诗便成为了“印在手稿的页边”的附属物。但是对于帕斯捷尔纳克来说,“第二次诞生”并不是离开诗歌,开辟诗歌新的花园依然是他不竭的生命象征,只是没有了二月的暴风骤雨,没有了一九〇五年的战斗场景,于是,在手稿的页边上,他把生命放在了安静的位置上,成为最后“唯一的日子”:“睡眼惺忪的时针/懒得在表盘上旋动,/一日长于百年,/拥抱无止无终。”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

编号:C38·2191214·1614
作者:【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12月第1版
定价:48.00元当当22.90元
ISBN:9787220103735
页数:418页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是波兰作家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的成名作。太古是一个地方,位于宇宙的中心。它的四个边界由四位天使守护,太古之外的世界并不存在,自以为走出太古的人,其实站在边界上做梦,梦见自己走到了外面的世界,等他们苏醒过来,便回家去,把自己的梦当成了回忆,边界也会生出现成的人,如同他们从外面的世界而来……“上帝在太古的中央堆了一座山,每年夏天都有大群大群的金龟子飞到山上来。于是人们把这山丘称为金龟子山。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当人类开始命名,他似乎也成为和上帝一样的造物主。小说共84个章节,每一个章节以“……的时间”命名,通过不同的视角讲述了太古之中各种人物,甚至动物、植物和东西的故事:触摸世界边界的少女、沉迷解谜游戏的地主、寂寞的家庭主妇、咒骂月亮的老太婆,乃至天使、水鬼、哈巴狗、菌丝、小咖啡磨……以三代人的人生故事,折射了波兰二十世纪动荡起伏的历史命运。


《太古和其他的时间》:无法看到第四张面孔

上帝想成为完美无缺者,他停止了活动。凡是不动的,都停在原地。凡是停在原地的,都在瓦解。
——《游戏的时间》

不动而停在原地,停在原地而瓦解,因为上帝已经到了垂暮之年,因为上帝已经老了——老了而死去,死去而毁灭,当一切创造者的上帝都被瓦解,还有什么时间意义?但是上帝之死是因为自己无能为力,还是主动走向死亡?最后的游戏时间给出了整个太古的宿命:“上帝想成为完美无缺者”。

完美无缺,所以再没有新的可能,再没有新的时间,但是上帝的完美,是自己必然成为完美主义者,还是人类需要这样一种完美的假设?那个名为《Ignis fatuus》的小书上清楚的写着游戏时间的全部意义:“游戏的目的是通过所有的层次,从八个世界的羁绊中解脱出来。”书的副标题是:“给一个玩家玩的有教益的游戏”,有教益是上帝给人类提供的出口,它的实质是找到逃跑的地图,只要从迷宫的中心开始,通过每一个“世界”找到多一倍的出口,那么就能从这个被围住的中心进行突围,抵住波皮耶尔斯基数出的出口数目一共是一百二十八个,也就是说,只有真正找到不断通向外层的一百二十八个出口,就能从世界的羁绊中解脱出来,就能真正实现逃跑。

游戏时间变成一本书,游戏时间里有人在寻找出口,那么很明显,上帝和人类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对立关系:上帝设置了游戏,上帝制造了游戏时间,人类通过各种努力从最终的一百二十八个出口逃离,只不过是逃离上帝的羁绊,只不过逃离上帝的决定论,也就是说,人类投下色子进行选择,根本不是一种自由选择论,一切只不过是上帝在背后进行着判决——无论是色子的数目,还是游戏的规则,无论是出口的数量,还是最终的出口,都成为了上帝游戏的一部分,那么这样的“游戏时间”对于非造物主的人类来说,真的只是一个游戏——而当上帝停止了活动,上帝成为完美无缺者,人类其实还在苦苦探寻着那个根本不存在的出口。

现在的疑问是:上帝真的是完美无缺者?上帝真的停在了原地?当他老了之后,不是完美,而是像人类一样陷入到了无助的境地:他甚至只是在第八个世界里停止了活动,似乎在八个世界之外,上帝自己也没有能力再控制出口,再控制人类的行动——人类是不是可以超越上帝成为自己的主宰者?人类是不是将上帝困在游戏里而自己最后找到逃跑的出口?一切像是上帝制造的数字,一百二十八来自于世界不断分裂的结果,它是在六十四个世界分裂之后产生的,而六十四个世界是三十二个世界分裂的结果,以此类推,三十二而十六,十六而八——这是上帝老了而不动的世界,八而四,四而二,二而一——这是不是上帝创造一切的起点?

一是原点,一是中心,一是混沌,只有一分为二,二为四,四为八,八为十六,十六为三十二,三十二为六十四,六十四为一百二十八,才能真正找到出口,才能真正远离上帝,但是在这个互为逆反的过程里,上帝似乎都存在着,从一开始,上帝就在里面,他制造了世界的分裂,他设定了游戏的规则,他决定了人类的方向,只有当他最后在第八世界老去,当他以为自己是完美主义者,人类才能真正摆脱上帝的羁绊,找到最终的出口。但是上帝如何能老去?人类又如何能关住上帝?游戏时间如何变成人类的自我解放时间?这里便呈现了两种时间类型:一种是上帝预设了规则的游戏时间,一种是人类不断超越上帝而进入的自由时间。

“一九一四年夏天,两名穿浅色制服、骑着马的沙俄士兵来抓米哈乌。”人类的时间一开始就在《格诺韦法的时间》里成为一种和历史有关的叙事,当米哈乌被沙俄抓走,当太古之外的世界发生了战争,其实人类的时间从来没有自由:一九一七年,水磨停止了转动,没有粮食可磨,人们吃光了所有储备的麦子;一九一八年,霍乱开始流行,人们在各村的边界设置中不再往来;一九一九年夏天,米哈乌从混乱之王的东方政权被释放,他从符拉迪沃斯托克回到了家;一九二八年十一月,又是一个“苦雨凄风的日子”;一九三九年,发生了各种离奇、罕见的怪事;一九四三年,格罗皮乌斯上校被派往东部前线,库尔特升了官,将抓获的犹太人装上了载重汽车;一九四四年夏天,从塔舒夫来了俄国人,他们的载重汽车、坦克、大炮、带篷的大车、步枪,他们的制服、头发和脸制造了覆盖一切的尘土,并在村子里设立了团部;这一年的八月,所有人都被带进了森林,因为太古几日内即将出于火线上;一九四五年夏末,一辆军用吉普车里下来波兰军官,他说要将军官的坟墓移葬;那时候的太古森林,“破天荒第一次尝到了汽车废气的味道”……

从一九一四年作为人类叙事的起点,一直到一九四五年结束,期间经历了战争、屠杀、死亡和离散,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及被侵略、被占领的历史构成了人类的时间,在这个时间里,根本没有自由,连生存都变得困难,也只有在这样一种被历史围困的时间里,人类才会想到上帝,才会在游戏中寻找上帝设立的出口,但是,这是不是变成了一种宿命?一把二十八个出口是不需要再寻找了,人类如果幸运的话,在上帝老去而完美的第八个世界那里找到逃跑的希望,或者也是一种幸福了——而要找到第八个世界的出口,就需要找到第四个世界的出口。

不妨从“游戏时间”这本小书里寻找可能的机会,在这本书里,上帝的游戏时间其实并不是分裂而产生的,它制造了从第一世界到第八世界的完整系统:在第一个世界里,没有时间和空间,只有光明和黑暗,“这是好的。”第二世界的上帝没有经验,他创造的世界是黯淡的,模糊不清的,“所有的东西也都更迅速地瓦解、分裂成齑粉。”在第三世界里,上帝创造了海洋和火山,创造了之物和动物,但是没有人,也没有上帝自己;第四世界里的上帝是狂热的,他思念着人,他梦见是他自己将人逐出天堂的,所以上帝开始痛苦;第五世界里,上帝自言自语,他因为孤独而感到烦躁;第六世界,上帝是偶然创造的,“在上帝的作品里满是漏洞和不完善。没有任何明确的和稳定的东西。”而在第七世界里,第一批人类的后代开始漂泊到人间,从一个国度到另一个国度,后来找到了一个“美的出奇的谷地”,而中间的一座高塔能够望见“第八世界”以外的东西,但是在这里,上帝却说:“我得下去把他们的语言搞乱,我得让他们自我封闭起来,使他们彼此听不懂对方的语言。这样,他们彼此就会反目成仇,而我便会太平无事。”

从没有时间和空间的存在,到黯淡和模糊不清的世界,从没有人的孤独到赶走了人的痛苦,从偶然的创造和建造巴别塔,上帝的存在始终把人作为自己的背景,甚至他把人类当成了自己游戏的一部分,但是在第七世界能望见第八世界的巴别塔上,当上帝故意把语言搞乱让人们彼此无法交谈,对应的世界里是不是人类在没有自由的时间里成为语言的奴隶?一方是俄国人,一方是德国人,“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那么作为波兰人又在哪里?但是在第八世界,那本关于游戏时间的小书却是用波兰语和拉丁语编写,两种语言不再像俄国人还是德国人更坏的对立,而是一种翻译里的共通,是语言和语言之间的交流,是时间和时间的互通——当第八世界的上帝成为一个完美主义者,时间在摧毁了巴别塔之后也走向了和平?

一种是上帝建造的从第一世界到第八世界的层层递进的游戏时间,一种是人类想象了上帝并最终从分裂完毕的第一百二十八个出口逃离的游戏时间,而这正是上帝和人类两个体系的不同——是上帝创造了故意让他们生活在巴别塔的人类?还是人类制造了完美主义而停在原地的上帝?“人不能从虚无中创造出东西来,因为从无中创造是上帝的权能。”当上帝只是一种无的创造者,人类其实是在解构上帝,是在破坏上帝,甚至是在消除上帝的统治权、判决权、游戏权,甚至时间权,但是,在自己都跌落到没有自由的命运中的时候,他们又如何能打碎上帝的偶像崇拜?又如何让上帝成为自我解放的背景?

“须知创造是上帝的事,而命名则是凡人的事。”这是真正揭示出的本质区别,上帝创造,但是只是创造,当一切被创造出来而没有命名,如何能成为人类的一部分?人类的命名其实分为两种,一种是暴力镇压下的命名,一种是挣脱命运束缚的命名。从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四五年,这些历史完全是由暴力者书写的,所以他们完成了对于宏大历史的命名,而在这种命名之外,则是对命运反抗的命名,“太古”就是他们用以建造庇护所对世界的命名:这是宇宙的中心,它有东西南北四个边界分开了外面的世界,而守护这里的是四个天使长,当太古的边界隔开了危险、欲望、骄奢和愚昧,太古就仿佛变成了封闭起来的永恒世界。

人类命名了“太古”,但是这个本来就是上帝制造的世界,一样有着太多的苦难,甚至于当人类命名太古而成为封闭的庇护所,他们是把自己更推向了无法主宰的命运中。格诺韦法的丈夫米哈乌被沙俄的士兵抓走,一走就是五年,在生下了孩子却没有丈夫在身边的日子,格诺韦法拒绝了埃利的爱,“……一切都迫使我们分手。你年轻,我是个老太婆。你是犹太人,我是波兰人。你是耶什科特莱人,我是太古人。你是自由之身,我则身为人妻。你不停地在移动,我却恒久停留在一个地方。”而当五年之后米哈乌回来,她对丈夫说的是:“米哈乌,没有男人碰过我。”赤脚姑娘麦穗儿从格诺韦法那里得到了一个戈比,但是生活依然无法让她洁身自好,她变成了妓女,那个男孩从她肚子里掉下来的似乎,她仿佛看见了一条赤链蛇,孩子其实一出生就死了,她却想象着孩子在那里吸奶;曾经是普通的庄稼汉,因为犯下了“谁也不清楚他犯下的是什么罪行”,他变成了恶人:对世界的方向失去了信心,不再相信自己的理智,忘记了自己来自何处,最后在第七天忘记了自己的姓名——七天时间,仿佛就是被上帝逐出了太古而生活在森林里;地主波皮耶尔斯基没有停止信仰上帝,但是上帝却只是变成了《圣经》里毫无表现力的插图,于是世界崩溃了,“地主为了躲避哥萨克匆忙逃跑,回来后看到自家被洗劫的酒窖,便充分意识到这一点。”

这是太古一代人的时间,而在第二代、第三代里,这种没有归宿感的命运加剧了他们的苦难,格诺韦法的女儿米霞和儿子伊齐多尔,麦穗儿的女儿鲁塔,以及米霞死去的儿子马雷克,他们都挣扎在命运的泥沼里,而太古时间这个封闭了他们的世界,既让他们无法逃离而成为牺牲者,也让他们在有限的解脱中被埋入更深的命运窠臼中,一种命名的时间,如何真正和上帝抗衡?如何和真实的时间对立?甚至里面的乱伦、背叛完全变成了人类自我的悲剧,就像鲁塔拒绝伊齐多尔时说的那样:“我永远不跟我爱的人做这种事。我只跟我恨的人做。”因为恨而做爱,种下的永远是仇恨的种子,永远上演巴别塔的悲剧。

但实际上,太古成为人类命名的世界,他们也在改变命运而做出努力,而这种努力直接指向了上帝的判决轮。格诺韦法对申贝尔特太太说:“我想要个女儿,因为丈夫打仗去了,没有父亲的男孩不好养。”而申贝尔特太太说:“我们压根儿需要的就是女儿。倘若所有的妇女都开始生女儿,世界上就太平了。”世界不是因为男人去打仗而带来和平,而是在男人变成女人中失去作战的机会才会平安,所以当伊齐多尔出生时,格诺韦法听到米哈乌说:“我们生的是儿子。”她的怀疑是:“这不是我们的孩子。这是麦穗儿的孩子。库茨梅尔卡曾告诉我生的是‘女儿’,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而麦穗儿即使在男人的世界里卖淫,她也要颠覆一般男女的方式,“干吗我得躺在你的下面?我跟你是平等的。”所以她能够看到一种渗透物的力量,“她理解这股力量的作用。”而她第四次怀孕,却不要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是个儿子,更在于她对男人的仇恨,自己的丈夫帕韦乌和女儿鲁塔的丈夫乌克莱雅都在外面搞女人,“我会杀死你!”她对吃奶的婴儿这样说,回来,孩子患了百日咳,死了。

实际上,不管是格诺韦法还是麦穗儿,无论是米霞还是鲁塔,她们不想生下儿子,除了对于战争的仇恨之外,便是对于女性命运的一种逃离,“女人历来都是人类繁衍生殖的器具。孩子如同鸡雏儿一般破卵而出。这卵后来还得自行粘合复原。女人越是强壮,生的孩子就越多;生的孩子越多,女人也就变得越发虚弱。”而这种逃离在从上帝的八个世界到四个世界,再回到两个世界的对立中找到真正的根源。百日咳的儿子是米霞第四次怀孕生下的孩子,鲁塔拒绝伊齐多尔的求爱,是因为她说“我无法看到第四张面孔。”而这个第四张面孔“正是太古的中心”——当太古用边界拒绝了危险、欲望、骄奢和愚昧,第四张脸的太古中心才是平等的,才是安全的;而伊齐多尔在进入修道院之后,发现自己走不出太古,而他想起边界,便发现了这个人类命名的世界的真正寓意:“大凡世上有意义的事物,多数都是由四个部分所组成。”——它们是西北东南,是春夏秋冬,是根茎花果,是左上右下,是眼耳鼻嘴,是耶和华的IHWH,是《旧约》中的四个先知,是从伊甸园里流出的四条河,是基路伯的四副面孔,是福音书的四位编述者,是四种基本美德,是《启示录》的四骑士,是亚里士多德的四大要素,是意识的四个方面……

每种事物、每种最细微的现象里,都能看到了四个部分、四个阶段、四种功能,这就是被命名的太古的四条边界,当伊齐多尔发现了四的寓意,便也看到了四的继承延续:四繁殖为八,繁殖为十六,看到了生命代数不间断衍生成四倍的演变……而这就是游戏时间里的出口数字。但是当伊齐多尔发现了四的秘密,发现了上帝的游戏,发现了太古的寓意,却找不到那真正的第四部分,“首先是人,还有马,同时还存在第三个整体,那就是人骑在马上。那么第四个部分又在哪里呢?”第四部分的疑问其实就在一分为二的结构了,找不到第四部分的人和马,其实只是关于人和马的组合,鲁塔所说的第四张面孔,不正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个秘密?

从四个部分,回到更原始的二,便是一种二元的世界,它们是男人/女人,是有/无,是上帝/人类,是生/死——而正是这种二元论,使得世界总是处在对立中,而太古这个人类命名的世界里上演的太多悲剧就在于这种对立,而太古之外从一九一四年到一九四五年,“谁也不知究竟是俄国人更坏还是德国人更坏”更是一种悲剧,所以真正要打破命运的束缚,就需要解构这种二元对立,而伊齐多尔作为格诺韦法的儿子,其实开始就认为是女儿,在这个发现了四的规律的人身上,隐藏着二元论其实是一元论的线索,所以在修道院里,从修士那句“我们是在改造上帝”得到启示,他看到上帝其实是个女人,“上帝是位女性,强劲,伟大,湿漉漉,冒着热气,宛如春天的大地。”

这是一种颠覆,也是一种自我命名,甚至是在自我命名中解构了男人/女人永远的对立状态,女人因为只是繁衍的工具,所以她们是弱势的,上帝也是造物主,所以上帝也是女人——在上帝是女人的命题中,她们的命运才可能被解放出来,就像一个在历史时间里遭受了欺凌的这片土地,在上帝是女性、自己成为上帝的命名中,才有可能超越宿命。但这也只是命名,或者沿着这条路,从八到四,再从四到二,再从二回到原点,那么,“上帝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只是上帝,一个词,一种符号,解决了性别问题,而此时的上帝就是我,或者说,再也没有创造了男人和女人的上帝,再没有了制造了巴别塔的上帝:

伊齐多尔的各种情感也都一一消失——某种早前的激动(当米霞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某种绝望(当鲁塔离去的时候),欢乐(当收到鲁塔的来信的时候),自信(当他发现事物的四重性的时候),恐怖(当有人向他和伊凡·穆克塔开枪的时候),自豪(当他从由压政局领到钱的时候),还有许多、许多别的情感全都消失得无无踪了。终于,到了最后,修女阿涅拉说:“他死了。”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编号:C38·2191214·1613
作者:【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著
出版:四川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7年12月第1版
定价:60.00元当当28.60元
ISBN:9787220103728
页数:432页

边境小镇,拓荒至此的制刀匠人在这里安居,在女主人公与丈夫迁居的这片乡野上,千年之间不同的历史瞬间、不同的人生流徙在这里上演:长出胡子的圣女、性别倒错的修士、身体里住着一只鸟的酒鬼、化身狼人的小镇教师、会冬眠的做假发的老太太、靠网络收集梦境的女人……千年之间人世沧桑变换、起起落落,但对于土地而言,人的悲欢离合、人的世代更迭,不过是土地的瞬息一梦。《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是一部多种文体交杂、多条故事线相互穿插的奇妙小说,短篇小说、散文、民间故事、圣徒传记,甚至菜谱、笔记,交错呈现。每一个故事都是一篇精致的短篇小说,连缀起来又是一部遍布伏笔与呼应的绝妙长篇。“她的叙事富于百科全书式的激情和想象力,代表了一种跨越边界的生命形式”,2002年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凭借《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继《太古和其他时间》之后,再次获得波兰最高文学奖“尼刻奖”的读者选择奖。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于是便没有反射

在别的地方她又写道:“上帝是美的黑暗。”或者:“上帝是个不间断生育的妇女。生命从她那里不断输送出来。在这种无止境的生殖中没有喘息的时间。这就是上帝的本质。”
——《谁写出了圣女传,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上帝是美的黑暗,上帝是黑暗的美,上帝是不间断生育的妇女,上帝是妇女生出的孩子,当一切归于本质的时候,是不是在一种同语反复中消解悖论?或者以上帝的本质作为命题的逻辑,是不是一种悖论就是同语反复?而当这个句子、这个命题被写下来的时候,作者是谁:“谁写出了圣女传”?来源又在哪里:“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

在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之前,第一个问题或者又有了新的可能:库梅尔尼斯先写下了一些东西,然后又写下了一些句子,在先和又之间,一种改变是可能的,因为当库梅尔尼斯写下一些自相矛盾的东西之后,帕斯哈利斯感到特别泄气,所以她开始重写关于上帝的本质和生命的来源,但是即使命名了上帝的本质,帕斯哈利斯也并不是完全理解了库梅尔尼斯的句子,他说的是:“任何光线都不能穿过你的皮肤照到那里。男人进入你体内的那个地方,也一定是黑暗的。你的心脏在黑暗里工作,跟你所有的器官完全一样。”男人无法穿过皮肤进入到身体内那个黑暗的地方,意味着她在自己的世界里保持着必要的独立,当必要的独立成为和所有器官一样的黑暗,当任何光线都无法抵达,何来矛盾和对立?何来成为同语反复的悖论?或者说,一个名叫帕斯哈利斯的“他”也像所有男人一样无法进入到一个名叫库梅尔尼斯的“她”黑暗的部分,那么她写下了自相矛盾的东西之后的改动又有何目的?谁写出了圣女传和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甚至对于上帝的本质的解读又回答了什么问题?

知道这一切、写出了圣女传、读到了自相矛盾的东西,构成了一个文本完整的过程:来源、创作和阅读,就像生命本身一样,上帝是起源,上帝在创造,上帝被人议论,在上帝本质成为一个完整命题中,生命也就形成了一个体系。但是当黑暗的世界阻止了一切的光线,当她的生命阻止了一切的他,黑暗必然走向单一而不是本质的封闭、错位、无知以及最后的死亡。就像第一个梦:“第一夜我做了个静止的梦。”在这个梦里,我看见,是纯粹的看见,纯粹的视觉,既没有躯体也没有名字——在黑暗中看见,缺少了对应,甚至连自己都不属于我自己,“甚至没有我这么个人”——这一种黑暗中的看见,和自我的死亡有什么区别?

不信奉上帝的马雷克·马雷克死了,任何酒都无法控制“体内的鸟”,于是他双手哆嗦,把钢丝绳系到钩子上,将它打了个结,又缠了一圈,扭了扭,在“我的上帝,为什么我内里有这种东西让我如此受尽折磨!”的喊声中,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黑暗一片,“如此这般”经过时看到了马雷克·马雷克死了,说了一句:“这个笨蛋,连上吊都不会!”彼得·迪泰尔死了,他和妻子爱丽卡来旅行中看见了自己的村庄,当他一只脚在捷克另一只脚在波兰,他已经无法跨越边界寻找自己的方向,而爱丽卡只是“看到见到了自己村庄的彼得”,于是彼得的一生像一场梦,“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何时死的,因为死亡不是一下子就到来的,而是一点一点逐渐发生的——他身上的一切逐渐崩溃、瓦解。”还有新鲁达的那些人,他们是出售牛骨头店铺里浓妆艳抹俗不可耐的女职员,是推着婴儿车经常喝得醉醺醺的母亲,是眼睑上涂满了煤灰的男人,他们就仿佛活在多梦的城市里,就像城市梦见自己一样:“它梦见自己位于比利牛斯山中,梦见太阳永远不会在它上方西下,梦见所有离开的人,总有一天都会回来,梦见那些德国人留下的秘密隧道可通向布拉格、弗罗茨瓦夫和德累斯顿。”梦是破碎的象征,在黑暗中满目疮痍,“一座西里西亚的城市、普鲁士的城市、捷克的城市、奥匈帝国的城市和波兰的城市。”

梦来自于哪里,梦是谁做的,梦又被谁看见?和生命、上帝一样,梦也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体系,只是在任何光线都无法进入的黑暗中,梦是不是只是一种单一的存在?一个静止的梦,一个没有躯体也没有名字的自己,永远在单一的世界里滑行,及时醒来离开黑暗,白天的世界也是黑暗的一部分,于是白天的房子和夜晚的房子,其实组成的还是一个单一的房子,它只是在白天/夜晚组成的二元对立中成为“二度空间”的存在。引用纪伯伦的那首诗:“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体。/它在阳光下长大,在夜的寂静中入睡。它有时做梦。”白天的阳光,阳光里的现实,夜晚的梦境,梦境中的虚幻,身体的房子便在白天/夜晚、阳光/梦境、现实/虚幻的二元论中成为了宿命的一部分,和生命/死亡一起构成了单一的体系,而在这样的体系里,纪伯伦所提出的问题如何寻找答案:“难道你的房子不入睡,就是说不离开城市,/以便能出现在绿荫丛中或是在/小丘顶上?”

这个疑问一样在玛尔塔的身上体现出来,这个夏天存在冬天消失,晚上存在白天消失的女人,没有任何历史,只喜欢谈论别人,当她在我面前说起死亡,说起头发,仿佛是为了让自己的文本得到一个阅读者,但是他在谈论别人的时候,也把自己当成了别人——仿佛在二元对立中她创造了一种可能:那就是当她谈论别人时她就成为了写作“圣女传”的人,当她把自己当成别人的时候,她也成为了自我的阅读者,这个做假发的女人实际上是让自己成为了上帝,就像她对于头发的认识一样:“你摸摸看,它们是多么柔软,鲜活。头发甚至剪了下来也还活着。诚然,它不再长长,却一直活着,一直在呼吸。它们跟人一样,人的身子可能会不再长高,但这并不意味着人已死亡。”头发来自与某个人,当戴上他者的头发,一种思想便被接受,“让我也有自己的假发,让它将我隐藏起来,给我来个改头换面,在我发现自己有另一副面孔之前,赋予我一张新的面孔。”

这便是玛尔塔对于二元对立的一种破解,“那时我独自留在寂静里,二度空间的、没有属性的我,处于时间拉长了的半存在状态,无思无虑,仰望高空云舒云卷,唯有令人目眩。”取消自己,然后成为他者,在自我和他者的再创造中成为上帝,于是无止境的生殖中再没有暗中被改写的句子,再无阻止光线进来的黑暗世界,也再无在对立矛盾中使得人从出生走向必然的死亡。但是,玛尔塔只是玛尔塔,一个如上帝的存在,那些习惯了白天/夜晚、阳光/梦境、现实/虚幻的人,那些被命运拉扯进二元对立存在的人,如何能摆脱这一种宿命?

生命到底是什么?它的表象就是一个从来源到出身到死亡的过程,当这个过程成为一种宿命,那么每一个环节都可能是那个不让任何光线进入其中的黑暗领地:性是生命的来源,但是它却在一种“沉默”中:“我们做爱的时候也沉默不语。没有说过一句话,没有一声叹息,什么也没有。”这是我和R的现实,而对于新鲁达合作银行的克雷霞来说,性只是梦中爱上的声音:起初是女人,后来是男人,克雷霞便爱上了这个不同凡响的声音,而且她从梦中醒来,让梦侵入了现实,她寻找这个叫阿·摩斯的男人,她登门拜访,她告诉了他自己做过的梦,然后他亲吻了她,然后他们上床,而上床之后,他才告诉她自己不是阿·摩斯,而是安杰伊·摩斯,“你穿行半个波兰来找一个不相识的家伙,对他讲自自己的梦,还跟他上床。这已足够说明你是发了疯。”而占卜者对她说:“你会出嫁,生孩子。孩子会生病,而你会关心照料他。你的丈夫将会比你年纪大,会使你成为寡妇。你的孩子会离开你,走得很远,或许会漂洋过海。你死时将会很老。死亡将会使你愉快。”

这是一九六九年早春一个缺乏理性的梦,最后在被预言死亡中成为一个疯狂的行为,“生孩子”的预言以及孩子生命、丈夫死亡和自己在愉快中死去,都成为性这个来源最大的悲剧。在沉默中,在梦的驱使下选择一种性,这当然是一种错位,而马雷克·马雷克的上吊,从性开始,却延续到了出生之后,他从小就爱上了母亲的乳房,这是一种性暗示,但是当母亲“又弄出几个孩子”之后,雷马克似乎再也无法寻找母亲的乳房了,于是在父亲的暴力下,他的出生变成了一种悲剧,五岁以后每晚都在地下室里偷偷哭泣,后来注册成为图书馆会员之后,他躲避父亲开始了阅读,而在十五岁的时候他开始喝酒,从此忘记了黑暗,在二十来岁的时候,他第一次对父亲还手,“从这时开始,父子打架便成了经常性的事。”这是对于自身出生的反抗,在母亲/父亲的二元对立之后,其实变成自我/非我的对立,当沉迷于酒精,他就被非我所控制,一个不信奉上帝的人用手指沾了冰凉的圣水却没有画十字,最后只能用上吊的方式结束生命。

性是生命来源,性别是出生不可更改的特征,包括父母,包括命运,这些都构成了无法逃避的二元对立,它的开头和终结便是生和死,但是正如玛尔塔所说,“如果你找到自己的位置——你将永生。”所以破除这种二元对立下产生的错位和宿命,就必须去寻找自我,而这种寻找的意义是让每个人成为另一个自己,成为自我文本的作者,成为“知道这一切”又写出了圣女传的上帝。《舍瑙的库梅尔尼斯传》就是这样一个文本,作为一个女儿,这个受洗时叫维尔嘉的女人就是在生命的来源和出生后陷入了二元的困境中。她是父母的第六个女儿,她的母亲又在生产时死去,造物者之死,而且父亲娶的后妈似乎让维尔嘉重新找到了爱,但是后妈也出血而死,于是她被父亲送到了修道院。

“修女们欢天喜地地接纳了小姑娘,不久便发现,她的精神美与肉体美完全相一致,甚至前者还高于后者。”在修道院里,维尔嘉已经成为了一种完美的化身,但是父亲远征回来之后,又决定将其嫁给己的战友沃尔夫兰·封潘内维奇,在外部世界无处逃遁的时候,她选择了主居住的地方,“上帝是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开头。”她对父亲说的是,“我有另一位天父在天上,他会给我物色另一位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这是一种寻找自我的努力,但是在父权之下,这个已经把自己叫做库梅尔尼斯的女人只有逃跑,她受到了魔鬼的诱惑,但是凭着对于主的忠诚,他击败了魔鬼,开始为卡尔斯堡的康拉德的孩子们医治生病的身体,当父亲再次将她从修道院拉回来的时候,库梅尔尼斯说的是:“父亲,请息怒,你的女婿是耶稣基督。”从主为自己选择一个托付终身的人,到完全侍奉主,库梅尔尼斯完成了自我的突破,也使得自己将肉身和灵魂分离开来:

主啊,你给了我女人的性别和女人的肉体,它成了纷争和所有的欲望之源。主啊,请让我从这种坤恩赐之物中摆脱出来,因为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请你回我的美貌,请你给永结同心的标记,说明你爱上了卑微的、不配你爱的我,而从我一出生你就给自己定下来了。

她把自己献给了主,其实只是献出了自己的灵魂,而把肉体看成是邪恶的存在,看成是欲望之源,于是这样的命名,其实还是跌入到了无法超越的二元对立中,肉体/灵魂和女人/男人 宗教/俗世、父亲/女儿、创造/破坏一样,在二度空间里成为一种宿命,所以当最后她被父亲活活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时候,一种殉难依然无法改变这种生命困境,“既然你心中有上帝,就让你也像上帝一样死去!”父亲的这句话,就是代表着无力反抗的身体在灵魂世界里得到了救赎,于是这个“库梅尔尼斯的奇迹”便成为一个信仰的文本:“请你们向未来的各代人讲述这个故事,让他们都知道,任何恶都不能奴役人的灵魂,知道跟基督同心同德的人都可能会死,但任何力量永远也征服不了他们,战胜不了他们。”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甚至没有我这么个人

这是一个文本,但是这只是“谁写出了圣女传”的可能答案,最重要的或许是另一个问题:“他是从哪儿知道这一切的”——在这里有一种性别的突围:她是圣女,他知道了这一切而写了她——在他知道并书写的过程里,他和她的性别对立是不是可以在文本中得到解构?其实这种解构在库梅尔尼斯的故事里已经有所显露,当她被父亲羁押,她的脸上长满了丝绒般的胡须,披散的头发垂落到双肩上,于是她用轻悄的嗓音说道:“我的主让我从自身解脱了出来,他把自己的面孔给了我。”自己成了主,更多是某种想象,或者是灵魂的一种超然。而回到叫帕斯哈利斯的约翰的修士,就从性开始的起源,从自我出生的文本上进行了创造。他生来不是完美的人,所以他认为出生就是一个错误,“选择了不该选的肉体、不该选的地点和不该选的时间。”在修道院里,他在这种错误的性别观中和另一个叫策莱斯滕的修士睡在一起,他的问题是:“假如我是个女人,又会是一番怎样的情景……”

对女人的想象和预设开始颠覆了“他”的性别和命运属性,女修道院院长给他读的书是一本奇书,一页看到的标题是Hilaria,翻过来倒过来看则是Tristi——它们是“欢乐”和“忧伤”。当对立的情感合在一起的时候,不是二元对立,而是同语反复的开始。在那一个晚上,他天生的阳物消失了,而那里留下了一个洞,“神秘地通向他躯体的深处。”一种转变,从知道来源到写作圣女传,一个修士变成了修女,不是身体和灵魂的分离,而是身体在另一个身体的创造中成为新的自己,这是一种对自我的审视,是重新找到自我的位置的第一步。而这个过程可以从埃戈·苏姆的故事中得到其实,埃戈·苏姆,来源于笛卡尔的哲学命题:“我思故我在”,当后半句成为一个名字,其实是关于“我在”的阐释,这个一九四三年早春吃过人肉的人,是不是背负着某种罪恶?当他躲避到柏拉图的著作里,躲避到希腊语的世界里,“我在”是一个巨大的反讽,而这个反讽让他看见了自己的和本质:就是在《理想国》里,他读到了一个句子:“谁若是尝过人的内脏,谁就一定会变成狼。”终于在某个夜晚,当他看见一轮满月时便发出了一声长啸——一九四三年早春吃了人,一九五〇年不再是人而成为狼,埃戈·苏姆的“我在”就是一个关于对邪恶的自我确认。

也是从文本中看见了自己的本质,和圣女库梅尔尼斯一样,从文本而来,又完成了创造的文本,在上帝一样的造物中完成了生命的一次命名,就像修道院院长所说,“应该说收作女儿。”当被钉上十字架的耶稣变成上帝之子,库梅尔尼斯用死去的女人之身完成了救赎,当帕斯哈利斯变身了女人,他又一次在文本的不断创造中,成为了另一个上帝之子——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在这“美的黑暗”中被改写了。所以,夜晚的梦完全可以变成另一个样子:我从后面看见了自己,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于是,自我可以不在他者的对立中错位,就像“如此这般”,切断了从镜子里看见的自己而变成“他”,“于是便没有反射。那时他就能看到鬼魂。”于是不再像占卜者一样,在看见了洪水、雨水、火灾和奥斯维辛,以及彗星而出现的末日恐慌,而是:“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就会是这般模样。”于是那个把耗费了许多个夜晚把德国地名变成了波兰地名的家伙,并不是能够达到自由和解放,反而是另一种偏执……

于是,白天的房子和夜晚的房子,也不是两个房子,不是关于阳光和现实,关于梦境和虚幻的对立,而是两幢房子之外的另一幢房子:“我们每个人都有两幢房子——一幢是具体的,被安置在时间和空间里;另一幢是不具体的、没有工的,没有地址、也没有机会在建筑设计图中被永远保留下来。我们是同时生活在两幢房子里。”从自我和非我,从我思和我在之外,还有第三种规则,那就是毕达哥拉斯的老师阿喀马内斯的宇宙观:世界是两种原始因相互作用的果,它们是永生的和普遍存在的,对这种相互作用最好是称之为永远的吞噬。“一个吃掉另一个,无止无休,世界的存在就有赖于此。”于是在第一个宇宙本原克托诺斯、第二个宇宙本原是混沌之外,产生了第三个本原:柯罗诺斯,“也是一种法则”。

国家、历史、信仰和身体,是白天的房子,是夜晚的房子,是在阳光下长大,是在夜的寂静中入睡,是被创造,是被破坏,是遭受灾难,是重新出发,但是它们都是被看见的文本,只有在“于是便没有反射”的状态中,才是纯粹的看,才是纯粹的观者,才是消融了偏执的存在,通过时间和空间改变观点,也通过观点改变时间和空间,它们组成了永生的自我位置,变动着,创造着,成长着,“我会分辨不出夜晚和白天,因为我又何必去分辨它们呢?”

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

编号:X32·2191214·1612
作者:索福克勒斯 著 罗念生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6年05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2.90元
ISBN:9787208134645
页数:352页

索福克勒斯,是雅典三大悲剧作家之一,他既相信神和命运的无上威力,又要求人们具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并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是雅典民主政治繁荣时期思想意识的特征。他根据他的理想来塑造人物形象,即使处在命运的掌握之中,也不丧失其独立自主的坚强性格。和埃斯库罗斯不同,索福克勒斯认为命运不再是具体的神,而是一种抽象的概念。首先引进了第三个演员,合唱队的重要性大大减低,对话成了戏剧中第一位的东西,这些都是索福克勒斯对戏剧进行的改革。索福克勒斯一生身居高位,他对于埃斯库罗斯较为原始的技巧在各方面都进行了发展;他寿命很长,而且有迹象显示一生很快乐;他是伯里克利时代 为世界增添光彩的伟人之一。索福克勒斯在长达70年的创作生涯中,他共写了123部悲剧和滑稽剧,使他跻身于历史上最伟大的剧作家的行列之中。但其作品流传至今的只有7部。《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收集了罗念生先生翻译的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安提戈涅》《俄狄浦斯王》《厄勒克拉特》《特剌喀斯少女》《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


《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法律面前我是清白的

许罗斯 未来的事情谁也看不清;这眼前的事对我们是可悲的,天神是可耻的,对受难的人是最痛苦的。姑娘们,一同去吧,不要待在家里;方才你们看见了这可怕的死亡和这许多闻所未闻的灾难;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在显示宙斯的威力。
——《特刺喀斯少女》

看不清的未来让人迷惑,可悲的现实让人痛苦,当许罗斯喊出“天神是可耻”的时候,他是在站在家庭悲剧的现场,站在可悲的现实里,但是他更指向了令人迷惑的未来:当自己的母亲得阿涅拉因为父亲赫拉克勒斯的背叛而自杀,他是悲痛的,当赫拉克勒斯因为负罪逼迫他焚烧自己,他是悲痛的,但是最悲痛的是他看到了自己无法主宰的未来:让他娶父亲身边躺过的女人伊俄勒为妻,“儿啊,你自己缔结这姻缘吧。你顺从吧!大事情顺从,小事情不顺从,就会抵消那前一种恩惠。”当顺从父亲的意愿变成对自己的背叛,一个人如何接受着命运的安排?

而且,在赫拉克勒斯看来,是因为顺从意味着救赎,当牺牲自己的幸福而救赎犯了罪的父亲,作为儿子来说,未来是再也无法摆脱的命运:既无法反抗父权,也无法改变自己,不如去死,“最好,父亲啊,我也死去,胜于同那最可恨的人生活在一起。”当许罗斯在最后说出了死的决心,他的仇恨的目标对准了伊俄勒,“既然她对我母亲的死和你现在的情形应负相当责任,谁还愿意娶她呢?”实际上他发出的是对神的反抗。赫拉克勒斯是宙斯和阿尔克墨涅的儿子,作为神的后代,他是英雄,他曾经杀死了强有力的伊菲托斯娶了普琉戎国王俄纽斯的女儿得阿涅拉,他杀死了欧律托斯攻下了城楼高耸的俄卡利亚……一方面他作为英雄赢得了胜利,所以在他的背叛面临惩罚的时候,歌队唱出的是:“不幸的希腊啊,我看你一定很悲伤,如果你丧失了这个英雄!”另一方面,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神的世界里,报信人告诉得阿涅拉,当赫拉克勒斯获胜之后,“正从战地把胜利的果实带给这地方的神。”他还在欧玻亚的一个海角为宙斯划出了一块祭坛,“规定果实的贡税”。所以,赫拉克勒斯在许罗斯面前,既是一个威严的父亲,也是神的化身。

而和赫拉克勒斯不同,得阿涅拉的死却是凡人之死,而凡人之死面对的是无奈的命运,甚至当临死的时候也不希望改变什么。“这人间有一句流传的古话:一个人只要活着还没死,就不能断定他的命运是好是坏。”这便是得阿涅拉的命运观,作为普琉戎国王俄纽斯的女儿,在这样的命运观里,没有反抗,许多的求婚者上门,她没有选择权,有三种形象的河神到来,她只有恐惧,“我这不幸的人生怕嫁给这样一个求婚者,所以时常祷告:希望不等接近他的床榻,早点死去。”当赫拉克勒斯以英雄的形象出现在他面前杀死了强有力的伊菲托斯,她对于婚姻的恐惧才得以摆脱,但是在嫁给赫拉克勒斯之后,她又从来没有怀疑这个英雄会背叛她,他甚至以为赫拉克勒斯所从事的就是光荣而伟大的英雄事业,当出门十个月没有音讯,得阿涅拉认为他一定是“遭了难”,当又过了五个月没有回来,他有要求儿子许罗斯去打听父亲的下落,“儿啊,当命运的天平这样摆动不定的时候,你还不去帮助他?因为他的性命得救,我们才有救;否则一起毁灭。”

但是赫拉克勒斯却迷失在我的情欲里,他为了欧律托斯的女儿伊俄勒,才杀死了欧律托斯,才攻下那城楼高耸的俄卡利亚,“这女子有一次在赫剌克勒斯心里引起了一种强烈的情欲,为了她的缘故,她的祖城俄卡利亚倒在他的矛尖下,整个毁灭了。”其实对于得阿涅拉来说,她不是因为愚钝而信任丈夫,实际上是不愿面对另一种命运的不公,但是一切都成为了无法改变的现实,得阿涅拉第一次想到了反抗,他让使者利卡斯带去了用十二头纯色的公牛制作的礼物,“等血养成的火焰在神圣的牺牲和多树脂的松柴上燃烧起来的时候,他皮肤上便冒出了汗珠,那衬袍紧贴在他的胸旁,黏住每个关节,象一个工匠贴上去的一样;他痒痛得连骨头都抖战起来;那毒物,象那致命的恶毒的蝮蛇一样,开始咬他。”但是,她的反抗只是为了惩罚,而惩罚之后呢,她也只能选择向命运低头的自杀。

得阿涅拉的自杀是命运不公的升级版,她始终无法走出来,也无法完成彻底的革命:对英雄的扼杀。而许罗斯呢?当他听到母亲自杀之后,是悲痛,但是他面对的是一个英雄的父亲,赫拉克勒斯对于得阿涅拉的死,没有丝毫的忏悔,他甚至认为自己被一个软弱的女子、一个没有气概的妇人杀死,是一种耻辱,“单凭自己一人居然就杀死了我!”是疑问也是否定,但是他却深陷在自我的罪孽中,但是这种罪孽不是因为妻子,不是因为凡人,也不是因为命运,而是因为他冒犯了神的意志,所以他要求许罗斯用橡树和野橄榄的枝条,把自己放在上面,再用松枝火炬将它们点燃,让自己在烈火中顺从于神的诅咒。

自己是英雄,是神的儿子,所以赫拉克勒斯还保持着对神的敬重,但是当他对许罗斯说出诅咒,当他让许罗斯娶曾经躺在自己身旁的女人,他又以父亲的权威来命令他。父亲的誓言成为许罗斯“孝顺”的标准,但是这种埋葬儿子幸福的命令又是多么可耻。而许罗斯再也不像母亲得阿涅拉那样屈服于命运,他认为这是“报仇神疯了”的结果,他喊出了“天神是可耻”的宣言,他也看见了可悲的现实,所以他最后选择死去,不是像母亲那样认为自己的报复是一种罪,而是以死来反抗神的意志,用受难的方式为“姑娘们”创造一个避开灾难的方式,而“这些事没有一件不是在显示宙斯的威力”无不是对神莫大的嘲讽。

喊出“天神是可耻的”需要多大的勇气,需要作出多大的牺牲,当许罗斯以这样的方式挑战命运,挑战权威,是不是索福克勒斯在他身上注入了更多人的精神?比埃斯库罗斯年轻三十岁的索福克勒斯已经改变了寡头派的立场而变成了温和的民主派,但是他所提倡的民主精神却不是温和的,他在剧本里塑造的那些僭主形象就是专制的象征,所以他需要从悲剧世界里表达他构建人的权威的努力,许罗斯无疑是一个站起来的人,他甚至超越了作为父亲的那个英雄,而他喊出“天神是可耻”的意义更在于通过对英雄的否定开始挑战神威,即使他付出了代价,即使他完成了牺牲,但是这一种行动也成为了索福克勒斯时代人的宣言。

在这本《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中,有三部悲剧和俄狄浦斯有关,从最早的《安提戈涅》到之后的《俄狄浦斯王》,再到死的时候都没有上演的《俄狄涌斯在科罗诺斯》,“俄狄浦斯三部曲”其实就构筑了索福克勒斯从对人的命运的喟叹到对神的权威的怀疑的一大转折,在怀疑、攻击、否定中,让人的形象丰满起来,即使他所歌颂的是英雄人物,但是脱离了神的束缚的英雄敢于向命运挑战,敢于忍受苦难,敢于肯定自己的意志,就如他自己所说,和欧里庇得斯按照人本来是什么样采写,他按照的是人应当是什么样,也就是说,欧里庇得斯写出的是普通人,而索福克勒斯写出的则是理想化的人,正是这些理想化的人,才使得英雄在悲剧中才显得更为立体,才使得形象更为丰满。

“俄狄浦斯三部曲”并非是按照事件先后来写作的,而是俄狄浦斯死后两个儿子相互残杀之后的《安提戈涅》作为第一部。俄狄浦斯的两个儿子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涅刻斯因为争夺王位相互残杀而死,当他们死后摄政的克瑞翁便下令波吕涅刻斯的尸首不得埋葬,因为他代表的是不义的一方。当克瑞翁下令不得将波吕涅刻斯的尸体安葬,无疑代表的是君权,君权是至高统治者拥有的权力,这就为安提戈涅之后的行动带来了两种质疑:克瑞翁下达的命令是不是和神无关?克瑞翁解释自己做出的这个命令的理由:“既然两个王子同一天死于相互造成的命运——彼此残杀,沾染着弟兄的血——我现在就接受了这王位,掌握着所有的权力;因为我是死者的至亲。”克瑞翁赋予了权力的合法性,所以当兄弟的战争爆发,不义的一方必须接受残酷的命运安排,因为他是敌人,“我决不把城邦的敌人作自己的朋友;我知道唯有城邦才能保证我们的安全;要等我们在这只船上平稳航行的时候,才有可能结交朋友。”

但是这个权力只是在人的世界里具有合法性,在神面前呢?安提戈涅就直接指出了自己违背这道命令的理由:“我敢;因为向我宣布这法令的不是宙斯,那和下界神祇同住的正义之神也没有为凡人制定这样的法令;我不认为一个凡人下一道命令就能废除天神制定的永恒不变的不成文律条,它的存在不限于今日和昨日,而是永久的,也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倔强的安提戈涅是和妹妹伊斯墨涅形成了对比,伊斯墨涅因为害怕这道命令祸及自身,所以她不敢和姐姐一起将波吕涅刻斯尸体埋葬,“首先,我们得记住我们生来是女人,斗不过男子;其次,我们处在强者的控制下,只好服从这道命令,甚至更严厉的命令。因此我祈求下界鬼神原谅我,既然受压迫,我只好服从当权的人;不量力是不聪明的。”这明显是一种屈服于强权的逃避,而安提戈涅把克瑞翁的命令置于神的面前,在对比中质疑其合理性:神的命令是永恒的,而凡人的命令则是一时的,甚至只是体现着他自己的意愿。

正是因为对克瑞翁为代表的僭主的权力的怀疑和否定,所以安提戈涅才能有勇气埋葬哥哥的尸体,甚至反而把自己的行为看成是一种合理的诉求,“我要对哥哥尽我的义务,也是替你尽你的义务,如果你不愿意尽的话;我不愿意人们看见我背弃他。”安提戈涅反抗君权,是为了一种人权,“可是我的天性不喜欢跟着人恨,而喜欢跟着人爱。”但是克瑞翁还是将她带离,并且要惩罚她,甚至用自己的权力惩罚儿子海蒙,让他解除和安提戈涅的婚姻关系,他对海蒙说的是,“背叛是最大的祸害,它使城邦遭受毁灭,使家庭遭受破坏,使并肩作战的兵士败下阵来。只有服从才能挽救多数正直的人的性命。所以我们必须维持秩序,决不可对一个女人让步。”而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海蒙也是一个敢于反抗的人,他说了一句“只属于一个人的城邦不算城邦”,实际上就是在攻击父亲的强权。

索福克勒斯:神示没有叫我放心,也没有使我惊慌

海蒙最后选择了自杀,在这一种死亡面前,克瑞翁似乎开始悲伤,尤其是先知忒瑞西阿斯对他说:“要当心,你现在又处在厄运的刀口上了。”克瑞翁才发出了“我们不能和命运拼”的感叹。看起来,安提戈涅的反抗和海蒙的自杀让克瑞翁放弃了强权,但实际上,无论是安提戈涅基于人世亲情的原因而埋葬波吕涅刻斯,还是海蒙用自己的死让父亲不成为独裁者,甚至克瑞翁最终的让步,他们都只是在人的范围里做出了某种调整,也就是说,他们都没有触及到神的利益,都没有怀疑神的权威:海蒙认为父亲的王权是践踏了众神的权利,所以神的权利在王权之上;安提戈涅认为克瑞翁只是一时的命令,只有神的律条是永恒的;克瑞翁放弃自己的命令,是因为先知以神的名义给他带来了诅咒——甚至海蒙之死就是诅咒应验的一部分,所以克瑞翁在做出让步时说:“一个人最好是一生遵守众神定的律条。”

对人世界里的强权进行反抗,《安提戈涅》根本没有触及神的权力,高高在上的神统治着一切,控制着一切,主宰着一切。而在《俄狄浦斯王》里,对于神控制的命运则开始了怀疑,甚至是质疑。俄狄浦斯的命运无疑是悲剧,他因为一开始就带上了神示,所以他被抛弃在荒郊野外,但是牧羊人将他救起之后,又延续了生命,在生命被延续中,刻在他身上的神示却无法被抹去,即使他选择了逃避,最后还是在杀死了忒拜城的老国王之后成为杀父娶母神示的一个牺牲品。俄狄浦斯一生无法逃离命运,就是无法逃离神的控制,但是在索福克勒斯笔下,俄狄浦斯却成为一个伟大的人,这种伟大就在于他敢于向自己的命运发出挑战,敢于毁灭一个被神示的人。

当忒拜城陷入瘟疫的时候,他希望为城邦解除困境,这是一个国王的担当,当从先知那里得知是因为国王遇害的灾难而导致了瘟疫,所以他要查出真正的凶手,当最后的真相是他亲手杀死了老国王而娶了自己的母亲伊俄卡斯忒为妻,在无法逃离那个神示的身世面前,俄狄浦斯便大喊:“一切都应验了!天光呀,我现在向你看最后一眼!我成了不应当生我的父母的儿子,娶了不应娶的母亲,杀了不应当杀的父亲。”一切都是不应该,当伊俄卡斯忒死去,俄狄浦斯发出了一生叹息:“我多么不幸啊!我这不幸的人到哪里去呢?我的声音轻飘飘的飞到哪里去了?”最后他刺瞎了自己的双眼,成为了流亡人。看起来,俄狄浦斯用自我牺牲的方式逃避看得见的命运,对于神的安排无能为力,但是在他刺瞎自己的眼睛的时候,其实是在向命运之神发出人的呼喊,“是阿波罗,朋友们,是阿波罗使这些凶恶的,凶恶的灾难实现的;但是刺瞎了这两只眼睛的不是别人的手,而是我自己的,我多么不幸啊!什么东西看来都没有趣味,又何必看呢?”

俄狄浦斯从出生开始就带上了神的诅咒,所以他的命运其实就是神权的一种投射,他所有的经历都没有能避开命运,也就是说神的权力总是在他身上表现出来,所以最后俄狄浦斯用刺瞎双眼的方式,就是在对神的权力提出抗议,而对神的抗议就是回到了他作为一个普通的国王和父亲的角色,他希望城邦永远安宁,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得到照应,“请你照应她们;请特别让我抚摸着她们悲叹我的灾难。”他对克瑞翁说。也正是在这最后刺瞎自己并流亡他乡的决定中,俄狄浦斯就完成了从英雄到人的蜕变,完成了命运被神控制到自我控制的转变也使得他成为了在歌队长那里“伟大的人”:“忒拜本邦的居民啊,请看,这就是俄狄浦斯,他道破了那著名的谜语,成为最伟大的人;哪一位公民不曾带着羡慕的眼光注视他的好运?他现在却落到可怕的灾难的波浪中了!”

一个伟大的人,敢于将灾难挑在自己身上而给他人以平安,而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流亡的俄狄浦斯继续着“多灾多难的父亲的角色”,而这个最值得崇敬的人对于安提戈涅来说,才有了和第一部《安提戈涅》中不同的形象:和许罗斯一样,她完全开始了对神的反抗。俄狄浦斯来到科罗诺斯,是把自己当成受害者,“但事实上,我是不知不觉走上了这条路的,而那些害我的人却是明明知道而要毁灭我的啊!”在他口中的那些害我的人是谁?当然是决定了他命运的神,不仅是他自己,两个儿子的争吵乃至残杀,也是神制造的事端吗,就像伊斯墨涅所说:“神的诱惑和邪恶的心灵使他们两个不幸的人发生了凶恶的争吵,彼此争夺王位和王权。”所以俄狄浦斯在鄙视这些无情的神示中,表达了对两个女儿的关爱:“这两姐妹虽然是女孩子,却付出了女性所能付出的一切,养活我,给我以安全的庇护,尽到了子女的照拂;而她们的两个哥哥却只贪图王位、王杖和王权,而不要父亲。”

人的形象进一步丰满,而俄狄浦斯在这部剧里真正对神示提出否定的是把自己放在“法律”里,“你们听我说:我所杀死的是要我性命的人;在法律面前,我是清白无辜的;因为我不知他是谁,就把他杀了。”在法律上清白,在神示里则是罪恶的,所以他杀了那些人,就是杀了不在法律里而被神控制的人,就是杀了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人,而克瑞翁口口声声说他是“一个杀父的人、一个有污染的人、一个和不洁净的婚姻有关系的人”,又把他推向了命运的泥沼,推向了神示的世界,所以俄狄浦斯不愿回去,他宁愿选择死——以死来结束自己被神控制的命运,以死来成全城邦的幸福。而对于下一代来说,从科罗诺斯,他们开始了对于神的否定:安提戈涅说:“他不是死于战争,也不是死在海上,而是一种神秘的死亡把他带到了那幽暗的原野上。”神就是一种制造了神秘死亡的凶手;伊斯墨涅说:“我不知道。但愿那杀人的冥王使我同我的老父亲死在一起!”俄狄浦斯死了,冥王也死了,神,当然也死了。

从《安提戈涅》对于王权的否定,到《俄狄浦斯王》对于自我命运的毁灭,到最后的《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对于神权的反抗,“俄狄浦斯”三部曲构筑了索福克勒斯理想化的人的世界,他们有了自己的意志,有了自己的决心,有了自己挣脱命运的勇气,因为他们要生活在一个清白无辜的法律中,而不是在充满了诱惑、邪恶、无耻的神权世界里,因为,“天神是可耻的”。

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

编号:X32·2191214·1611
作者:欧里庇得斯 著 罗念生 译
出版:上海人民出版社
版本:2016年06月第1版
定价:69.00元当当32.90元
ISBN:9787208134645
页数:436页

欧里庇得斯与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并称为希腊三大悲剧大师,他一生共创作了九十多部作品,保留至今的有十八部。对于欧里庇得斯的评价,古往今来一向褒贬不一,有人说他是最伟大的悲剧作家,也有人说悲剧在他的手中衰亡,无论这些评价如何反复,无庸置疑的是欧里庇得斯的作品对于后世的影响是深远的。与前辈们不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不再围绕着旧式的英雄主题,而是取材自日常生活,剧中出现了平民、奴隶、农民等人物形象,而剧中所采用的语言也平民化了,很通俗易懂。排除所谓的“苏格拉底式的乐观”,欧里庇得斯的写作风格可谓是对传统悲剧内容的颠覆。他被认为是“蔑视当时的社会和国家政策,对人人赞美的荷马史诗中半人半神抱着极端叛逆精神,而对沉默寡言,不求闻达的普通人,则寄予莫大的同情,在这些超尘脱俗的老实人身上,他找到了他的英雄主义理想”。《欧里庇德斯悲剧五种》收集了罗念生先生翻译的欧里庇德斯悲剧五种,包括:《阿尔刻提斯》《美狄亚》《特洛亚妇女》《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酒神的伴侣》。


《欧里庇得斯悲剧五种》:可是神不应该像人

赫卡柏 特洛亚,你先前在东方的城邦里气焰真高,你的好名声立刻就要消失了!他们竟把你烧毁了,还要把我们从这地方带出去作奴隶。神们呀!——我为什么要呼唤神们?我早就向他们祈祷,可是他们哪里肯听?
——《特洛亚妇女》

老普里阿摩斯死了,儿子赫克托耳死了,佛律癸亚的英雄死了,特洛亚的将士也死了,而当经历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随着特洛伊城在火海中坍塌,只剩下可怜的女人们,而这绝不是女人命运的最后终点,“这震动,这震动会倾陷全城!哎呀,这战栗的,战栗的腿啊,快支持我步行,引导我去过奴隶生活。”她们成为了不再受保护的女人,他们不再是能够主宰自己命运的主人,她们走向未知之路就是走向非人的奴隶生活。

这是“她们”的宿命?“呀,舞弄铜矛的特洛亚将士的可怜的妻子们啊,可怜的女儿们啊,苦命的新娘们啊,伊利翁正冒着浓烟,让我们齐声痛哭吧!”的确,特洛伊的妇女被战争带向了奴隶的深渊,而其实,造成这一场战争爆发的正是因为女人的嫉妒,甚至和神明有关,那个金苹果不是为了判定谁最美,而是在美的诱惑下决定了“女人为难女人”的悲命循环中,当斯巴达王妃海伦被劫走,希腊各城邦的王者和将领在迈锡尼王阿伽门农的带领下进兵特洛伊,由此导致了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所以斯巴达国王、阿伽门农的弟弟、海伦的原夫骂她:“全军的将士把你交给我这受过你的害的人来杀掉。”特洛亚国王普里阿摩斯妻子、赫克托耳与帕里斯的母亲赫卡柏也对墨涅拉俄斯说:“快把这女人杀了,杀得好,这样你就给希腊戴上了一顶荣冠;你还得为其余的女人制定这一条法令:‘凡背弃丈夫者概处死刑’。

杀了海伦,制定法令,赫卡柏就是把这一切都归结为一个女人的不忠,但是海伦或许只是一个导火索,“我果真就这样死了,未免不公平。”当海伦被置于仇恨中心,这也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不幸,但是海伦的身后站着谁?那就是阿佛洛狄忒,当阿佛洛狄忒带来了金苹果,当金苹果成为了灾祸的起因,这场灾难的源头似乎就是一个神。当女神为了海伦而发生争吵,当这种争吵变成了特洛伊战争,当特洛伊在木马攻城中陷落,当城市陷落而将士们战士,是不是这一种罪过都指向了神?而起源于女神的嫉妒而造成的人间悲剧,最后却又给女人们带来了灾祸。被分配给阿伽门农的卡珊德拉在特洛亚妇女面前把灾祸指向了希腊联军,指向了男人:“他们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点爱情,为了追回海伦那女人,牺牲了多少性命!至于那聪明的元帅,也为了那最可恨的事情,失去了那最可爱的东西,他为了那女人的缘故,把家庭间父女的快乐为他的弟弟牺牲了,那女人原是她自己愿意,不是硬被拐走的。”

海伦或者是牺牲品,但是当特洛亚的妇女也都成了被分配的奴隶,他们更是这个神制造的悲剧里的牺牲品,甚至如歌队所唱:“黑暗的死罩上了他的眼睛,那敬神的人竟叫那不敬神的人杀死了!”因为最后时刻,赫克托耳与安德洛玛刻的儿子、无辜的阿斯堤阿那克斯被他们从城墙上摔下来死了,赫卡柏这时才将这一悲剧怪罪于神,“你们曾发现残忍的行为不合希腊精神,为什么又要杀死我这无辜的孩儿呢?”神的冤仇,神的嫉妒,让人世间变成了末日,“我敢说,你决不会是宙斯所生,你原是这许多希腊人和特洛亚人的祸害。你真该死,你那太漂亮的眼睛,竟自就这样可恶的毁灭了特洛亚的闻名的郊原!”当她把衣服裹在孩子身上,把花冠戴在他头上,她的悲哀社会看透神的闹剧:“神们并不想作什么别的,只是把灾难降到我身上,降到特洛亚城里,这都城是他们最恨不过的。”所以杀牛献祭又如何?敬神又如何?“若不是神……把我们摔在地下,我们便会湮没无闻,不能在诗歌里享受声名,不能给后代人留下这可歌可泣的诗题。”这是巨大的讽刺,曾经的祈祷不肯听,曾经的呼唤没有回应,特洛亚女人的命运就在这城市的坍塌中成为神的祭品。

但是当赫卡柏拖着战栗的腿“引导我去过奴隶生活”的时候,她或许不知道神正在酝酿着另一种报复,一开场出现的就是波塞冬,他看到了不幸的赫卡柏,看到了苦命的波吕克赛娜,看到了疯狂的卡珊德拉,这些女人悲惨的命运都呈现在他面前,所以他指责希腊联军,尤其是阿伽门农“未免太不顾神意,太不够虔敬了”,而他遇到的雅典娜也抱怨希腊人侮辱了自己的神殿,因为“埃阿斯从那里把卡珊德拉强行拖走了”,于是在不敬神的现实面前,雅典娜希望波塞冬和她联合起来,“为了特洛亚,为了我们这脚底下的都城”惩罚希腊军队,而这种惩罚的目的只有一个:“请你在爱琴海道上激起怒吼的波涛和回旋的流水,用希腊人的尸首填满欧玻亚的海湾,让希腊人日后知道敬重我的神殿,崇拜其余的众神。”

雅典娜因为希腊军队侮辱了自己的神殿,所以认为他们不敬神,而不敬神的一个后果就是让他们是尸体填满欧玻亚的海湾,这是被预设的悲剧,当特洛亚妇女成了奴隶而踏上未知之路的时候,这一场灾难便发生了。但是很明显,对希腊军队的惩罚完全是雅典娜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是因为特洛亚陷落是而报复他们,所以即使特洛亚妇女在巨大的悲痛中成为奴隶,当她们目睹了希腊军队的尸体填满欧玻亚的海湾,她们也并非是完成了复仇的目的。神的争吵引发了特洛伊战争,神的不满又摧毁了作为胜利者的希腊联军,一切都是神的作为,一切也变成了神制造的悲剧——当特洛亚妇女一直敬神,他们缘何要承受生命的巨大代价?“我们真是白白的给他们杀牛献祭!”

对神的谴责是对自身命运的喟叹,而对自身命运的喟叹又折射出女人的悲剧,当神对希腊军队的惩罚在这部戏剧中成为一种缺省,是不是神的一切喜怒哀乐都忽视了人的存在?这是一个英雄时代,是神明时代之后的新时代,在这个时代里,英雄是不是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 ?九场剧《阿尔刻提斯》里也有神,他是宙斯的儿子阿波罗,他也是睡神的孪生兄弟死神,但是和《特洛亚妇女》中神在缺省中制造了复仇故事不同,在这里,神似乎介入到了人的生活里,阿波罗只是斐赖城的畜牧保护神,是宙斯“逼着我来为凡人服务”,他遇见了死神,而死神告诉他,今天,国王阿德墨托斯的妻子必须去死,因为她要替自己的丈夫到下届去,于是,“一切的礼仪国王都尽到了,所有的神坛上都供满了血红的祭品,这灾难依然是无法挽救。”

灾难无法挽救,到底是怎样的灾难?阿波罗是这场灾难的旁观者,他甚至问死神:“那么,阿尔刻提斯能不能活到老呢?”死神的回答是:决不能,“一个人死得年轻,于我更光荣。”对于死神来说,让一个人死就是让自己享受权利,所以死亡不可避免,但是作为旁观者的阿波罗,并不是想要挽救这一种死亡,甚至这场死亡就是自己导致的,“我曾骗过了命运女神们,救他一命;可是那三位女神却这样答应我:只要有一个死者代替阿德墨托斯到下界去,他便可以逃避这临头的死亡。”他就是斐瑞斯的儿子阿德墨托斯,因为阿波罗为了救他而欺骗了命运女神,命运女神没有让他死却需要有人代替,于是阿德墨托斯的妻子阿尔刻提斯成了代替者,也就是说,阿波罗解救了身为男人的阿德墨托斯却将女人阿尔刻提斯推向了死亡深渊。

面对死,即使是阿尔刻提斯自愿,也是人世间的悲剧,对于阿尔刻提斯来说,她虽然成为了贤淑的符号,但是她必须承受家庭的悲剧:“永别了,愿你们很幸福;我的丈夫,你可以夸说,你娶一个最贤良的妻子;孩子们,你们也可以夸说,你们出自一个最贤良的母亲。”阿尔刻提斯是用自我牺牲的精神让丈夫活着,这是一种成全,在某种意义上却是男权的体现——为什么阿德墨托斯不能自己去死?这其实就是一种人间的悲剧,而阿德墨托斯在妻子为他替死的时候,竟也开口骂自己的父母不够伟大不能主动像妻子一样成全自己,“我憎恶那生我的母亲,也怨恨我的父亲:他们只是口头上爱我,不是事实上爱我。”而他的父亲斐瑞斯把阿尔刻提斯的行为也看成是伟大,“她敢于作出这高贵的行为,使世间妇女的生命显得分外光辉。”但是面对儿子的指责,他的回应完全是一种家庭伦理的反驳,“我只是生你,把你养来作这宫中的主子,可没有替你死的义务,因为我并没有见到过这样的祖传的习惯,或是希腊的律法:当父亲的应该替儿子去死。”甚至他从阿尔刻提斯的替死行为中反衬出阿德墨托斯作为一个男人的懦弱:“你这坏东西却远不如你的妻子,她替你死了,替你这漂亮的年轻人死了!你发了一个很聪明的办法,可以长生不死,只要你劝得动你每个时期内的妻子都替你死;你自己怯懦,却要骂那些不愿替你死的亲人!”

父子之间两个男人的对话,充满了浓浓的家庭气息,他们的这种伦理观完全是人意义上的,而这种讨论把阿尔刻提斯当成是一种伟大,其实也是一种不平等——对于欧里庇得斯来说,这已经是一大进步,他把妇女的地位提到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地步,为的就是成为贤淑忠诚的人,成为牺牲自我的人,但是这种进步隐含着英雄时代的男性思想,而这种男性思想更是神话时代的一种折射:阿波罗自己被宙斯惩罚而为凡人服务,自己解救凡人却得罪了命运女神,在死神实现自己的权力面前又无能为力,倒是赫拉克勒斯,因为来到阿德墨托斯的宫殿听到了这个死亡事件之后,为了报答阿德墨托斯的恩惠,决定将死去的阿尔刻提斯重新带回人间,“我要把她交到你那唯一的右手里。”

死去的妻子重新来到自己身边,这对于阿德墨托斯来说,是一种巨大的幸福,也是对于自己逃避死亡而被人羞辱的一次拯救,所以他感激赫拉克勒斯,并且赞扬宙斯:“至大的宙斯的高贵的儿子啊,愿你有福,那生你的父亲会保护你,只有你才挽救了我的命运!”神的权力超越了命运,神便成为人的唯一主宰,就像歌队所唱的那样:“神明的分配式样多端,他们总是作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现,而我们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却有办法。这件事也就是这样结局。”但是当阿尔刻提斯经历了死亡和复活,当阿德墨托斯经历了悲痛和欣喜,当人的命运完全被神主宰,是不是反倒是人间的一种悲哀?

这种悲哀正如复活的阿尔刻提斯没有说话一样,人在神的面前是沉默的,所以他们的命运也在“神明的分配式样多端”中成为一个游戏。九场的《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和《阿尔刻提斯》有着几乎相同的主题,伊菲革涅亚作为阿尔戈斯国王阿伽门农的女儿,却在阿伽门农率领希腊远征军去攻打特洛亚时被祭奠给神,“我父亲以为,为了海伦的缘故,在欧里波斯的疾风时常吹动蔚蓝的海水,掀起涡流的地方,在奥斯的闻名的山峡中,已经把我杀死,祭了阿耳忒弥斯。”女儿成了牺牲品,就是为了敬神,但是伊菲革涅亚没有死去,祭奠给阿尔忒弥斯却又被阿尔忒弥斯所救,她用一只母鹿将伊菲革涅亚换走,最后成了阿耳忒弥斯神庙的祭司。

和阿波罗将阿德墨托斯解救出来用了替换法一样,伊菲革涅亚的命运也在替换的过程中被改写了,神主宰着他们的生死,而当在祭司中遇到了自己的弟弟俄瑞斯忒斯,亲人相见让他们格外高兴,也是在灾难频仍的时代看到了幸福,而这一切的到来都是神的作用,所以伊菲革涅亚感叹:“哪一位天神,凡人,或意外的机缘能在这走投无路时指出一条路,让阿特柔斯这两个唯一的后人脱离灾难?”但是俄瑞斯忒斯是陶里刻的敌人,国王也正在追杀他,当亲情降临,他们设计了逃跑计划,而作为女人的伊菲革涅亚希望弟弟带走神像之后能顺利逃脱,“只要救了你,我就是活不成,我也不怕,因为,实际上,只有男人扔下家死掉才可悲;至于一个女人倒是无关紧要的。”也像阿尔刻提斯一样,为了成全男人的事业,自己可以作为牺牲者。但是这并非是最终的结局,当陶里刻国王托阿斯准备追击时,神出现了,雅典娜对他们说:“快停止追捕,停止遣派这潮水般的队伍,因为罗克西阿的神示预先派定俄瑞斯忒斯到这里来,好让他逃避报仇神的愤怒,把他姐姐送回阿耳戈斯,把那神圣的像带到我的土地上。”

这是新的神示,连同俄瑞斯忒斯盗取神像,也都是神的安排,所以最后让波塞冬让海平面平静,“让他坐船走了。”在神主宰一切命运中,歌队长唱出了这个英雄时代的主题曲:“最尊严的胜利女神,请保护我一生,不要忘了给我戴上花冠!”是因为他们敬神才有了幸福见面的机会,才有了不被追杀的苦难,而当这些都成了命运,也只是神的一个游戏。《阿尔刻提斯》里的女人,是敬神的女人,是得到了保护的女人,《伊菲革涅亚在陶洛人里》里的女人,也是敬神的女人,也是得到了保护的女人,似乎女人在神的荣光里才能拥有自己的地位,才能获得自己的命运,而在《美狄亚》里,当美狄亚被伊阿宋所背叛,她是不是成为主宰自己命运的女人?

“但愿阿耳戈船从不曾飞过那深蓝的辛普勒伽得斯,飘到科尔喀斯的海岸旁,但愿珀利翁山上的杉树不曾被砍来为那些给珀利阿斯取金羊毛的英雄们制造船桨;那么,我的女主人美狄亚便不会狂热的爱上伊阿宋,航行到伊俄尔科斯的城楼下,也不会因诱劝珀利阿斯的女儿杀害她们的父亲而出外逃亡,随着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来住在这科任托斯城。”保姆说出了这个本不该发生的悲剧,当爱情变成仇恨,一个来自外乡的女人,一个杀死了弟弟的姐姐,一个背叛了祖国的人,却在命运中再次成为了背叛的牺牲品,而且,美狄亚面临着被驱逐的困境,所以她悲叹的是一个女人的不幸:“哎呀,我受了这些痛苦,真是不幸啊!哎呀呀!怎样才能结束我这生命啊?”

最开始她希望自己死掉,因为生命随着爱情的死亡已经没有了任何乐趣,而这一切在美狄亚那里完全上升到女人的不平等地位,她说:“在一切有理智,有灵性的生物当中,我们女人算是最不幸的。”她认为,“离婚对于我们女人是不名誉的事。”她叹息:“男人住得腻烦了可以到外面去散散他心里的郁积,我们女人就只能靠着一个人。”但是美狄亚不是一个臣服于命运的人,正是看透了女人的弱势,所以她要变成复仇者,“就在这一天里面,我可以叫这三个仇人,那父亲、女儿和我自己的丈夫,变作三个尸首。”但这不是最终的报复,她甚至在最后时刻,杀死了自己亲身的孩子——作为一个母亲,要将自己亲身的孩子置于死地,如何下手?美狄亚的回答是:“因为这样一来,我更好使我丈夫的心痛如刀割。”让丈夫心痛如刀割,这是对丈夫的报复,而无辜的孩子成了牺牲品,这无论如何是一种杀戮,即使面对伊阿宋的责难,美狄亚认为自己没有做错,“啊,孩儿们,这全是你们父亲的疯病害了你们!”

孩子死去,对于伊阿宋来说,是最为悲痛的事,这和死去的另一任妻子格劳刻不同,伊阿宋对他们有着真感情,当这些可爱的孩子不再有生命,这是多么悲痛的事,所以美狄亚的这一复仇计划得到了满意的后果,但是孩子的死去自己也是罪人,“我要把他们带到那海角上的赫拉的庙地上,亲手埋葬,免得我的仇人侮辱他们,发掘他们的坟墓。我还要规定日后在西绪福斯的土地上,举行很隆重的祝典与祭礼,好赎我这凶杀的罪过。”即使她想要赎罪,这一种杀戮式的报复似乎也掩盖了对女人命运把握的伟大,而其实,美狄亚能够成为最极端的复仇者,正是因为她救助了神的帮助,“只要神明帮助我,我要去惩罚那家伙!”即使复仇女神没有出面,美狄亚也在这种敬神的祈祷中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合法性,而歌队长又唱出了对于神的赞美:“宙斯高坐在俄林波斯分配一切的命运,神明总是作出许多料想不到的事情。凡是我们所期望的往往不能实,而我们所期望不到的,神明却有办法。这件事也就是这样结局。”

复仇女神,胜利女神,命运女神,波塞冬,阿波罗,雅典娜,这些神在人的上面,敬神或不敬神成了他们判断的一句,也成了人生或死的标准,而女人几乎都是在这样一种神的安排中生活,欧里庇得斯为什么在这些悲剧中依然给了神这么大的权力?一个反对内战同情穷人和女人的诗人,一个反对虐待妇女拥护民主的悲剧家,欧里庇得斯对神充满了怀疑,普洛塔戈刺斯曾读到过他的一段论文,“关于神,我就不能够断言是否真的有神存在。这点的认识有许多障碍:第一,是对象本身的不明确;其次,是人类寿命的短促。”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一种不敬神的态度,但是在悲剧里,当人的命运无法摆脱神的控制,这种怀疑论是不是变得空泛?而其实,当神制造了人世间的游戏,当神着意于自己的地位和身份,实际上这些神都是人的一种投影,他们在喜怒哀乐中制造了神示,他们在悲欢离合中主宰人的命运,这样的神何来威严?无非是另一种人的写照,当他们自己打破了神世界的规则,不仅神话时代终结了,而且英雄时代也失去了崇高性。

所以在人的时代,狄俄倪索斯降临人间,唯一要做的事是证明自己是一位天神,“卡德摩斯把他的宝座和王权传给了他的外孙彭透斯,这人反对我的神道,不给我奠酒,祷告时也不提我的名字,为此我要向他和全体忒拜人证明,我乃是一位天神。”作为宙斯和塞墨勒的儿子,狄俄倪索斯承受着污名化的命运,“说我狄俄倪索斯不是宙斯所生,她们诽谤说塞墨勒同凡人结了私情,却把失身的罪过推在宙斯身上,又说这是卡德摩斯说诳;她们还狂妄的说,宙斯因此把她杀死,都只怪她隐瞒私情,说了假话。”所以他要要给不敬神的人以惩罚来做这一道证明题。于是他让忒拜人狂欢作乐,在酒神的世界里丧失自我。而这自然遭到了忒拜国王彭透斯的反对,他认为这是奇怪的祸事:“据说我们的妇女都出了家门,去参加巴克科斯的虚伪仪式,在山林中到处游荡,狂歌乱舞,膜拜新神狄俄倪索斯,不管他谁;每个狂欢队里都摆着盛满酒浆的调缸,她们一个个溜到僻静地方,去满足男人的欲望,假装献祭的狂女,其实是把阿佛洛狄忒放在巴克科斯之上。”

狂欢是释放了人的欲望,但却违背了神的尊严,但是这一切不正是酒神狄俄倪索斯制造的?而且狄俄倪索斯还诱惑了彭透斯,让他加入了狂欢队伍,而且从树上跌落致死,并且让那些狂乱的女人撕扯他的尸体,“她们把彭透斯的肉抛来抛去,每一只手都染了血。”彭透斯的母亲阿高厄在狂欢中甚至没有认出那肉是儿子的尸体,“忒拜地方有美丽望楼环绕的都城的居民啊,你们前来看看这猎物,这是卡德摩斯的女儿们猎获的,我们使的不是忒萨利亚的缠了皮带的标枪,也不是网,而是我们的白嫩手掌。”这是一场悲剧,以狂欢的形式上演的悲剧,而悲剧的制造者是那个为了证明自己是天神的狄俄倪索斯,所以忒拜城的建立者卡德摩斯目睹了这一悲剧,他一方面对阿高厄说:“因为你们侮辱了他,不相信他是神。”一方面又质问狄俄倪索斯:“我们认罪,但是你也未免太严厉了。”当狄俄倪索斯说因为我是神,受到了他们的侮辱,卡德摩斯的回应是:“可是神不应该像人,动不动就生气。”

这或许是欧里庇得斯代表人类对于所谓的神发出的质疑,当神动不动就生气,是不是就是一般的人,甚至是没有威严的人?而卡德摩斯最后的选择是离开:“女儿呀,我们全都陷进了可怕的灾难中,你和你的姐妹们很悲惨,我也不幸:我老了,还须到外夷地方作客;此外还有一个神示,说我会引导外夷的联军来攻打希腊:我将化作一条龙,带着我的蛇形的妻子,阿瑞斯的女儿哈耳摩尼亚,引导戈矛来袭击希腊人的神坛和坟墓。哎呀,我不能结束我的灾难,也不能渡过那流入下界的阿刻戎河,从此安眠。”这是看透了一切所谓神的预言的人最大的痛苦,而卡德摩斯的这种态度完全是对于神的蔑视,甚至就是对制造而来神话的人的批判。神产生了嫉妒,神制造了战争,神设计了游戏,神不是为了让人敬神,是神自己摧毁了神殿,于是神变成了人,而人的悲剧就在于这样一个悖论:“那敬神的人竟叫那不敬神的人杀死了!”

汉书(4册)

编号:Z62·2191118·1610
作者:[东汉]班固 著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12年04月第1版
定价:268.00元当当184.90元
ISBN:9787101085280
页数:3650页

《汉书》,又称《前汉书》,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断代史,“二十四史”之一。由东汉史学家班固编撰,前后历时二十余年,于建初年中基本修成,后唐朝颜师古为之释注。其中《汉书》八表由班固之妹班昭补写而成。《汉书》是继《史记》之后中国古代又一部重要史书,与《史记》、《后汉书》、《三国志》并称为“前四史”。 《汉书》全书主要记述了上起西汉的汉高祖元年(公元前206年),下至新朝王莽地皇四年(公元23年)共229年的史事。《汉书》包括本纪十二篇,表八篇,志十篇,传七十篇,共一百篇,后人划分为一百二十卷,全书共八十万字。《汉书》把《史记》的“本纪”省称“纪“,“列传”省称“传”,“书”改曰“志”,取消了“世家”,汉代勋臣世家律编入传。另外,《史记》起于传说“三皇五帝”,止于汉武帝时代,是一部通史;而《汉书》却是专一记述西汉一朝史事的断代史,这种纪传体的断代史体裁,是班固的创造。以后历代的“正史”都采用了这种体裁。这是班固对于我国史学的重大贡献。


《汉书》:天示之灾以戒不治

昔秦燔《诗》、《书》以立私议,莽诵《六艺》以文奸言,同归殊途,俱用灭亡,皆炕龙绝气,非命之运,紫色蛙声,余分闰位,圣王之驱除云尔!
——《王莽传第六十九》

十二纪、八表、十志之后是传,七十传除《叙传》之外的最后一篇,《王莽传》被压在厚厚的《汉书》之末端,服虔虽然说:“传次其时之先后耳,不以贤智功之大小也。”颜师古也说:“虽次时之先后,亦以事类相从。”排除功过的大小,按照时间之次序列传,到了王莽这里显然更多了一种班固的主观情绪,这个孝元皇后的侄子,以“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的手段,以“取悦众庶,又欲专断”的方式逐渐占据了皇室的地位,虽然也有“北化匈奴,东致海外,南怀黄支,唯西方未有加”致太平的举措,也有居位辅政、勤劳国家的功绩,但是从丹书著石、顺符命去汉号的作为,无疑是一种“窃国”行为,班固评价说:“莽既不仁而有佞邪之材,又乘四父历世之权,遭汉中微,国统三绝,而太后寿考为之宗主,故得肆其奸惹,以成篡盗之祸。”

导演了“篡盗之祸”的王莽,在班固的笔下是“为人侈口蹶顄,露眼赤精,大声而嘶”的丑态,这样的丑态甚至预言了其下场,那个凭医术在黄焖等候任用的人说:“莽所谓鸱目虎吻豺狼之声者也,故能食人,亦当为人所食。”眼睛像猫头鹰,嘴巴像老虎,声音像豺狼,他能够吃人,当然也一定会被别人吃掉——无道之人,自然最后落得这样的下场:“是以四海之内,嚣然丧其乐生之心,中外愤怨,远近俱发,城池不守,支体分裂,遂令天下城邑为虚,丘垅发掘,害遍生民,辜及朽骨,自书传所载乱臣贼子无道之人,考其祸败,未有如莽之甚者也。”班固认为,篡权夺位的王莽就是乱臣贼子的最大典型,而对于这一类窃权者,班固称之为“紫色蛙声”,一种历史的杂色淫声而已,而对于这些紫色蛙声,班固一方面认为是违背了天意,是“非命之运”,另一方面圣王必将将“余分闰位”驱逐。

这是身为“后王莽时代”的班固所发出的感慨,所代表的的态度,而这也班固对家族事业的继承:班固的父亲班彪“唯圣人之道然后尽心”,年二十岁见证了王莽之败,于是著《王命论》以救时难,“历古今之得失,验行事之成败,稽帝王之世运,考五者之所谓,取舍不厌斯位,符端不同斯度,而苟昧于权利,越次妄据,外不量力,内不知命,则必丧保家之主,失天气之寿,遇折足之凶,伏鈇钺之诛。”而到了班固一代,《幽通之赋》也针对世事之变迁,提出了“圣人之至论”,“物有欲而不居兮,亦有恶而不避,守孔约而不贰兮,乃輶德而无累。”从班彪到班固,王莽就是一个考察古今得失的标本,而《汉书》就是这样一部“起元高祖,终于孝平、王莽之诛”的著作,“综其行事,旁贯五经,上下洽通,为春秋考纪、表、志、传,凡百篇。”班彪而班固,再加上班超、马续,“经过四人手,阅三十四年始成完书”的《汉书》也期望成为“典谟之篇”,而要“焕乎其有文章”,就需要记载“巍巍乎其有成功”,而“巍巍乎其有成功”的历史就在于体现“命之运”:“汉绍尧运,以建帝业。”

这是正统之天命,即“顺天性而断谊”的圣人之至论,王莽之篡权夺位就是违逆天命,就是紫色蛙声,所以需要“圣王之驱除”。从《王莽传第六十九》到《叙传之七十》,对西汉之末端的评价和对写作《汉书》的缘起和结构阐述,似乎就呈现出逆天命和顺天行的两面,而贯穿《汉书》的历史观也正源于此。那么,“汉绍尧运,以建帝业”的正统论是如何在二百三十年的历史中得以体现的?改《史记》的本纪为“纪”,这是体例上的一次创新,颜师古说:“纪,理也,统理众事而系之于年月者也。”以年月的方式反映纪,这便是一种时间流变的标志,也更能清楚地体现“汉绍尧运”的历史的脉络。

《高祖纪第一》无疑是最能体现继承关系的篇章。一方面汉高祖建功立业的过程中出现了几次具有标志意义的异象:“母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这是属于高祖的出生标记;“高祖为人,隆準而龙颜,美须髯,左股有七十二黑子。”这是在相貌上与众不同之处;开始起义之后,拔剑斩蛇成为建立帝业的预兆,斩白蛇之后路遇老妪,哭诉说:“人杀吾子。”“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者赤帝子斩之,故哭。”之后老妪忽不见,对于这一记载,应劭解释说:“秦襄公自以居西,主少昊之神,作西畤,祠白帝。至献公时栎阳雨金,以为瑞,又作畦畤,祠白帝。少昊,金德也。赤帝尧后,谓汉也。杀之者,明汉当灭秦也。”这便是“汉绍尧运”的开始,当高祖立为沛公之后,“祠黄帝,祭蚩尤于沛廷,而衅鼓旗。帜皆赤,由所杀蛇白帝子,杀者赤帝子故也。”

斩白蛇是“汉绍尧运”继承的开始,高祖夺取天下的过程充满坚信,但是很明显,班固在其中贯穿了这种正统论。在建立帝业的过程中,项羽无疑是刘邦最大的敌人,“五月,项羽拔襄城还。项梁尽召别将。”这是刘邦和项羽的第一次交集,之后沛公和项羽联合击败秦将章邯;楚怀王约定“先入关中者王之”,怀王身边的老将评价说:“项羽不可遣,独沛公素宽大长者。”沛公的为人慢慢得到肯定;连亚夫范增也对项羽说:“沛公居山东时,贪财好色。今闻其入关,珍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此其志不小。吾使人望其气,皆为龙,成五色,此天子气。急击之,勿失。”但是在那场鸿门宴中,孤傲的项羽还是错过了最好的时机,新城三老董公对当时的刘邦和项羽都做过评价:“项羽为无道,放杀其主,天下之贼也。夫仁不以勇,义不以力,三军之众为之素服,以告之诸侯,为此东伐,四海之内莫不仰德。此三王之举也。”之后便是楚河汉界分立的开始,之后项羽越来越失去人心,最后垓下之围彻底走向了衰败:“羽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知尽得楚地。羽与数百骑走,是以兵大败。灌婴追斩羽东城。”

无疑在《高祖纪第一》中,班固记叙了高祖得天下的过程,而在传第一篇《陈胜项籍传》中,则记载了项羽失天下的缘由。从立楚怀王到自称西楚霸王,项羽就展示其狂妄而好功的一面:封秦将章邯为雍王,之后出其不意坑杀亲兵二十多万;杀入咸阳之后,“杀秦降王子婴,烧其宫室,火三月不灭;收其宝货,略妇女而东。”而在垓下的时候,闻听四面楚歌,对着虞姬唱起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最终在无颜见父老乡亲的悲叹中自刎乌江,死之前项羽发出的感慨便是:“乃天亡我,何渡为!”悲歌中唱到的“时不利兮”,渡乌江时“天亡我”的感叹,其实都体现着一种丧失天道的无力感,而班固评价项羽时说:“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始霸王之国,欲以力征经营天下,五年卒亡其国,身死东城,尚的觉寤,不自责过失,乃引‘天亡我,非用兵之罪’,岂不谬哉!”班固指出项羽认为是天亡我是一种谬误,但其实,他认为项羽“自矜功伐”就是一种“不师古”的做法,显然他把古代圣贤当做是一种标准。

而其实,刘邦和项羽之区别,在一个细节中得到充分地体现:高祖曾到秦都咸阳服徭役,亲眼看到秦始皇的威仪,他引声长叹地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矣!”秦始皇曾经东游会稽,项羽和季父项梁看见了秦始皇,不想项羽冒出一句:“彼可取而代也。”项梁连忙掩住其口,““无妄言,族矣!”一句话可能带来杀身之祸、灭族之灾,缘何?就在于“彼可取而代也”的狂妄。刘邦认为秦始皇是大丈夫的典范,是怀着一种崇敬的心态,项羽认为自己可以取而代之,是看到了自己的野心,一个是成长型人格,一个则是毁灭型人格,一个是想坐天下,一个则是想夺天下,于是刘邦在建功立业中怀有仁慈之心,而项羽在争名夺利中实施的是杀戮之为,两种人格,两种态度,最终导致的是两种结果。

想坐天下的高祖缘何能顺天意而承尧运?在刘邦取得天下时,众人让其称帝,但是刘邦却推辞说:“寡人闻帝者贤者有也,虚言亡实之名,非所取也。今诸侯王皆推高寡人,将何以处之哉?”众人对他说:“大王起于细微,灭乱秦,威动海内。又以辟陋之地,自汉中行威德,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功臣皆受地食邑,非私之地。大王德施四海,诸侯王不足以道之,居帝位甚实宜,愿大王以幸天下。”高祖起于细微,消灭乱秦,威动海内,这是他建功立业的表现,但是最重要的是能够“德施四海”,这是别人说不能及的,而正是这一德行,才可以“以幸天下”,于是,“汉王即皇帝位于汜水之阳”,从此开创了一代盛世。

在这里,其实有两个关键点,高祖“德施四海”,意味着他的德行是顺天意的,一开始革命的时候,刘邦是一个“好酒及色”的人,连萧何当时评价他说:“刘季固多大言,少成事。”但是这个爱说大话、好酒及色的人在革命经历中不断建立自己的秩序,尤其是善用人才,笼络也好,计谋也罢,总之一切都在助力于建立帝业。在建立汉朝之后,有一次高祖问诸诸侯:“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先天下者何?”高起和王陵回答说:“陛下嫚而侮人,项羽仁而敬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与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与人功,得地而不与人利,此其所以先天下也。”而实际上刘邦自己更清楚,他说:“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填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者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所以为我禽也。”

建立汉朝之后,高祖逐步完善国家秩序,“命萧何次律令,韩信申军法,张苍定章程,叔孙通制礼仪,陆贾造《新语》。又与功臣剖符作誓,丹书铁契,金匮石室,藏之宗庙。虽日不暇给,规摹弘远矣。”班固评价汉高祖是说:“汉承尧运,德祚已盛,断蛇著符,旗帜上赤,协于火德,自然之应,得天统矣。”这是“德施四海”的另一种角度阐述,而汉承尧运在他看来就是“得天统”的极好证明,而这种正统论始终贯穿在《汉书》中。高祖之后是惠帝,惠帝之后是高后,高后之后则是开创了文景之治的文帝和景帝。文帝下诏说:“天生民,为之置君以养治之。人主不德,布政不均,则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一方面这个不断提出“农,天下之大本也”的帝王认为民为天之所生,所以“为之置君以养治之”,君主之治就是为了实施天治;而另一方面提出了一个更深刻的问题,“天示之灾以戒不治”,也就是说,天灾人祸之所以出现,就是为了“戒不治”,所以,文帝提出,“天下治乱,在予一人,唯二三执政犹吾股肱也。朕下不能治育群生,上以累三光之明,其不德大矣。”班固对文帝的评价是:“专务以德化民,是以海内殷富,兴于礼义,断狱数百,几致刑措。呜呼,仁哉!”而到了平息七国之乱的景帝,也提出了相同的观点,“间者岁比不登,民多乏食,夭绝天年,朕甚痛之。郡国或硗狭,无所农桑系畜;或地饶广,荐草莽,水泉利,而不得徙。其议民欲徙宽大地者,听之。”班固对此评论说:“汉兴,扫除烦苛,与民休息。至于孝文,加之以恭俭,孝景遵业,五六十载之间,至于移风易俗,黎民醇厚。周云成康,汉言文景,美矣!”

班固:顺天性而断谊

文景之治创造了“美矣”的盛世,就在于顺天意遵天道得民心,而到了汉武帝时代,则从罢黜百官中开始了儒家的正统地位,也由此更符合天道,“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定历数,协音律,作诗乐,建封禅,礼百神,绍周后,号令文章,焕焉可述。”而从昭帝纪开始,和天有关的异象记载渐渐多了起来,昭帝时有“凤皇集东海”,有“泰山有大石自起立”,有“流星大如月”;在《宣帝纪》中,凤皇的出现屡见不鲜,本始元年五月集胶东、千乘,四年五月集北海安丘、淳于,地节二年夏四月,“凤皇集鲁,群鸟从之。”于是宣帝下诏曰:“朕未能章先帝休烈,协宁百姓,承天顺地,调序四时,获蒙嘉瑞,赐兹祉福,夙夜兢兢,靡有骄色,内省匪解,永惟罔极。”在凤皇瑞相中,赦免天下囚徒,赏赐官吏,加赐鳏寡孤独、三老、孝悌力田帛,“凤皇来仪,庶尹允谐”,这当然是一种天意。

但是,从《元帝纪》开始,凤皇不再出现,取而代之的是白蛾群飞蔽日:《成帝纪》中记载的建始元年异象就有多次:六月,“有青蝇无万数集未央宫殿中朝者坐。”八月,“有两月相承,晨见东方。”“九月戊子,流星光烛地,长四五丈,委曲蛇形,贯紫宫。”十二月,“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是日大风,拔甘泉畤中大木十韦以上。郡国被灾什四以上,毋收田租。”建始三年,又有日蚀,地震,河平元年夏四月三十日,日从偏食到全蚀……每次出现异象,成帝都会喊出“朕甚为惶恐”,“盖闻天生众民,不能相治,为之立君以统理之。君道得,则草木、昆虫咸得其所;人君不德,谪见天地,灾异娄发,以告不治。”将灾祸之降临归结为“人君不得”,所以自责,所以赦免,而这些无德的异象之产生,班固也认为这是汉朝逐渐走向衰亡的证明,“建始以来,王氏始执国命,哀、平短祚,莽遂篡位,盖其威福所由来者渐矣!”

班固的正统论还体现在“十志”中,在《天文志第六》中,他认为,“阴阳之精,其本在地,而上发于天者也。政失于此,则变见于彼,犹景之象形,乡之应声。是以明君睹之而寤,饬身正事,思其咎谢,则祸除而福至,自然之符也。”天象之表象,根本则在与地,而地之得失就在于人,这是人影和人形之间的关系,天和地地和人便建立其了回应之和,《元帝纪》中记载元帝初元元年四月,“客星大如瓜,色青白,在南斗第二星东可四尺”,占卜说“为水饥”,果然五月的时候渤海之水大溢,六月的时候关东大饥,“民多饿死,琅邪郡人相食。”五年四月出现彗星,二年后“西羌反”;元延元年四月丁酉日,“天暒晏,殷殷如雷声,有流星头大如缶,长十余丈,皎然赤白色,从日下东南去。四面或大如盂,或如鸡子,耀耀如雨下,至昏止。”这是星陨之兆,果然,“王氏之兴萌于成帝时,是以有星陨之变,后莽遂篡国。”

但是在天地对应的阐述中,班固期望君主有德施四海的仁政,但是另一方面来说,君主的另一个作用就是“以幸天下”,文景之治提出的“农,天下之大本也”正是这一思想的体现。但是在班固那里,则变成了儒家一种思想,天下是礼乐的天下,是律历的天下,是秩序的天下,是仁政的天下,“天禀其性而不能节也,圣人能为之节而不能绝也,故象天地而制礼乐,所以通神明,立人伦,正情性,节万事者也。”礼乐通达神灵,建立人伦,端正性情,调节万物,这才是他所认为“幸天下”的标志。所以在七十传中,班固给了文士很大的篇幅。他在点评刘向家族时提到,“自孔子后,缀文之士众矣,唯孟轲、孙况、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杨雄,此数公者,皆博物洽闻,通达古今,其言有补于世。”他把汉代的董仲舒、司马迁、刘向、杨雄看成是真正的“文人之士”,就在于他们的言论“有补于世”,是治世之益友。分而叙之,他认为董仲舒“令后学者有所统壹,为群儒首”,他认为“不虚美,不隐恶”的司马迁在困境中能“幽而发愤”,他评价刘雄“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于时人皆曶之”,以为绝伦……

这种观念更体现在类传中,在《儒林传》中,班固认为儒者的作用就是“博学乎《六艺》之文”,而六艺在他看来,“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所以儒者起到的作用就是给君主提供明天道、正人伦的典籍;《循吏传》中班固也是强调了循吏的作用,那就是:“谨身帅先,居以廉平,不至于严,而民从化。”颜师古对此说:“循,顺也,上顺公法,下顺人情也。”作为中间人的循吏,教化百姓是他们的职责;和循吏职责不同的是酷吏,但是在教化的作用上却是一致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法令滋章,盗贼多有。”严酷的法律被实施,就在于让人归服;为什么会有商旅?《货值传》中班固说:“在民上者,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故民有耻而且敬,贵谊而贱利。”所以当谷不足而货有余,这是世道的一个变化,长此以往则伤化败俗、大乱之道也;极端的例子便是游侠的出现,曾子说:“上失其道,民散久矣。”游侠之出现,就在于失去了明王失去了礼乐失去了德行,“非明王在上,视之以好恶,齐之以礼法,民曷由知禁而反正乎!”

起于高祖建帝业,终于王莽篡权夺位,起于“汉绍尧运”,终于“紫色蛙声”,二百三十年的西汉历史有功业,也有异象,有威德,也有灾祸,而三四十年始成的《汉书》重要的书写意义就在于惩戒,“天示之灾以戒不治”,古今同理,天地呼应,历史就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凡《汉书》,叙帝皇,列官司,建侯王。准天地,统阴阳,阐元极,步三光。分州域,物土疆,穷人理,该万方。纬《六经》,缀道纲,总百氏,赞篇章。函雅故,通古今,正文字,惟学林。”

资治通鉴(18册)

编号:Z65·2191118·1609
作者:[宋]司马光 编撰
出版:中华书局
版本:2009年05月第1版
定价:866.00元当当597.50元
ISBN:9787101067163
页数:12517页

《资治通鉴》是我国古代第一部编年体通史,上起周威烈王二十三年(公元前403年),下终五代周世宗显德六年(公元959年),跨16个朝代,录一千三百六十二年之事迹,成书二百九十四卷,是中国古代史学巨著。和《史记》有所不同,司马迁的目标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重视天人关系和朝代更替的规律;而司马光写《资治通鉴》的目的则更加现实,他是要“鉴前世之兴衰,考当今之得失”。因此在选材上,能够为统治者提供借鉴作用的政治史就毫无疑问地占据了重要的位置。《通鉴》极其重视腐败政治,对于政治清明和黑暗时期都用功很深,也重视战争。举凡权力更迭、施政得失、制度沿替、人才进退都有详尽深入的记载,这些内容也是《通鉴》一书的精华所在,记述中尤其表现出编年史的优点。比起纪传体的一事互见于不同传记,《通鉴》在记述一件事、一项制度的时候,可以更清晰地表现出全貌和发展变化的过程。《通鉴》的议论部分沿袭了以往史书的形式,即书中的“臣光曰”。全书共186篇,沿用前人的84篇,出于自己之手的102篇,内容主要是有关国家治乱和君臣之道的。

弗兰肯斯坦

编号:C37·2191109·1608
作者:【英】玛丽·雪莱 著
出版:上海译文出版社
版本:2014年03月第1版
定价:25.00元当当12.20元
ISBN:9787532762866
页数:231页

《弗兰肯斯坦》,全名是《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其它译名有《科学怪人》、《人造人的故事》等,是英国作家玛丽·雪莱在1818年创作的长篇小说。这部作品最初产生于一次文学游戏,1816年夏天,作者玛丽同丈夫雪莱、拜伦等人在日内瓦郊外经常聚会。大家提议每人写一篇恐怖故事,后来只有玛丽·雪莱的故事成型。该作讲述小说主角弗兰肯斯坦是个热衷于生命起源的生物学家,他怀着犯罪心理频繁出没于藏尸间,尝试用不同尸体的各个部分拼凑成一个巨大人体。当这个怪物终于获得生命睁开眼睛时,弗兰肯斯坦被他的狰狞面目吓得弃他而逃,他却紧追不舍地向弗兰肯斯坦索要女伴、温暖和友情;接踵而至的更是一系列诡异的悬疑和命案。该小说被认为是世界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科幻小说。作者玛丽·雪莱,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哲学家,母亲是激进的女权主义者,创作《弗兰肯斯坦》时年仅十九岁。


《弗兰肯斯坦》:我的希望只是幻想

决不。从那时起.我向人类宣战,要与他们,特别是那个将我制造出来,又将我推入无法忍受的苦难之中的人血战到底。
——《第十六章》

当这个从来没有名字的怪人喊出“向人类宣战”,他已经把自己从人类这个整体中分离出去,这种分离带着被排挤的痛苦,带着希望破灭的悲伤,带着无法改变自身的宿命,与人类为战是一种报复,但是当最后指向的是那个制造了生命的造物主,要和自己的主人血战到底,却又变成了对于生命本质的质疑——无论是对人类整体的对立,还是对造物主的质疑,当一个被创造的怪人以杀死人类和主人的复仇方式求得自我存在的可能时,他或者也已经将自己推向了死亡。

他真的是人类之外的特殊存在?一个对人类进行复仇的怪人,其存在的意义或者并不是揭露了生命在生理学上存在的奥秘,而是变成了一种社会学的个体样本——当一八一六年的玛丽·雪莱在和丈夫、拜伦一起度假而萌生写一个恐怖故事的时候,她也并非只是为了追求一种让人感觉到恐怖甚至绝望的效果。玛丽·雪莱在回顾创作这个故事时说:“我紧张地思索着,试图想出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必须与前人写故事同样精彩,同样能激发我们去写新的故事;它必须迎合人本性中那份莫名的恐惧心理,从而引起人们极度的恐惧感——这个故事要让读者吓得不敢左右旁顾,吓得他们心惊肉跳,面如土色。”追求一个精彩的故事,以迎合人类本性中莫名的恐惧心理,的确是她当初的想法,但是,这个之后成为社会学研究样本的故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恐怖小说,甚至当人们将之冠以“第一部科幻小说”以表达它的开创意义时,这其实也并非是真正的科幻小说,因为弗兰肯斯坦创造这个生命,只是借用了一个概念,一种理念,内中对于生命的奥秘并没有上升到科幻的层面上。

但是,科幻小说具有的幻想特性,幻想里对于生命的本体论考察,却提供了对于人类本性的一种解读:一个被科学家创造的生命体缘何在美好的东西覆灭之后会激活一种恶?这种恶追求爱和公平不得为何会变成罪?而罪恶的最终结果又为什么会变成自我毁灭的死亡?或者说,这个被制造出来的生命体是不是人类本性里恶的投影?回到这个生命的起源,弗兰肯斯坦当初决定创造他,仅仅是因为一种好奇心,仅仅因为一种求知欲,将那些支离破碎的理论体系和互相矛盾的理论糅合起来,从自然科学尤其是化学中获得知识,从墓穴和陈尸所里研究那些腐烂的尸体,在完成了骨架之后,再将错综复杂的神经纤维、肌肉和血管植入其中,最终在“十一月的一个阴沉的夜晚”,生命诞生了:“我看到那具躯体睁开了一双暗黄色的眼睛,正大口喘着粗气;只见他身体一阵抽搐,手脚开始活动起来。”

生命诞生,他是一个活物,对于弗兰肯斯坦来说,是以科学的方式完成了生命的构建,或者以科学的方式洞悉了生命的奥秘,但是这个活物还缺少什么?他缺少名字,缺少美的面容,缺少一颗始终充满爱的善心,当一个科学家通过不断努力创造了一个生命体,为什么不把这些属于美好的东西都一起创造出来?在这个意义上,这个生命体尽管有生命,但是是不完整的,就像他拥有八英尺的高度,是一个人类之外的“庞然大物”,那些缺失的东西正好成为了这个生命体诞生所拥有的知识之外的一切感情元素,或者说,弗兰肯斯坦创造了他,是一次失败的实验,更为可怕的是,一个能够创造个体的科学家,一个制造了生命奇迹的造物主,却无法对这个怪物进行控制,也就是说,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他就成为了一个独立的个体,知识无法控制他,所以他只能在自我的成长中将那些缺失的东西填补进来。

的确,怪物离开主人之后开始了自己的探寻之路,他来到了因格尔施塔特附近的森林,学会了如何消除身体疲劳,学会了如何在饥渴中寻找水和食物,知道了声音和气味,知道了皎洁的月亮带给自己的愉悦心情,“大自然迷人的景色使我精神振奋,往事已从我的记忆中消逝,眼前的一切怡静安然,而闪光的希冀和对欢乐的神往则将我的未来染成一片金色。”不仅仅是对大自然的认识,也不仅仅是对自然风光的欣赏,他还认识了火,知道如何照亮森林如何取暖如何烧熟食物,他还走进了小屋和和睦的农家相处,学会了火、牛奶、面包和木柴等词语,了解到了亚洲人和希腊人、罗马人的区别,知道了罗马帝国、骑士团、基督教和美洲大陆……实际上对于怪人来说,这些也都是一种知识,是对于弗兰肯斯坦没有给他的那个知识体系的完善和补充,而在这些知识的获得过程中,他也慢慢拥有了感性、知性和理性,到此为止,怪人对于人类的认识似乎都是善意的,至少是没有善恶的中性世界。

但是恶随后进入了他的世界,从历史中帝国的灭亡、战争的爆发,能够感受到人类在威武强大、善良正直、伟岸豁达之外,还有阴险刻毒,还有卑鄙无耻,“成为一个具有高尚情操的伟大人物似乎是每一个感觉敏锐的人所能获得的最高荣誉;而卑鄙奸诈、心狠手辣——史书中记载的许多人都是这样——则是人类最大的堕落。”这是从知识中获得的人类善与恶的矛盾,而在现实中,当萨菲的父亲拒绝让萨菲嫁给基督徒,当他被土耳其人投入监狱,当贫困的一家遭遇了不公平,怪人看到了人类身上的恶,而当保护人走了,怪人和世界的唯一联系中断,一颗子弹射穿了他的肩膀,他才从自我的实践中认识了人类赤裸裸的恶,“我的善举竟受到如此回报!我救了一个人的命,可得到的报偿却是遭人枪击,弄得皮开肉绽不说,连骨头也给打碎了,疼得我在地上直打滚。”这是肉体疼痛带来的醒悟,这是亲身经历得到的体验,“他们恩将仇报,实在有失公允;如此待持我,真令我倍觉痛楚,心情十分压抑。”而从质疑开始,他内心的复仇之火被点燃,“我绞尽脑汁考虑如何伤人,甚至杀人。”

这是怪人对自我审视之后的结果,“我一文不名,无亲无友,没有任何财产;我所有的,只是这副畸形、丑陋、遭人厌恶的躯体。”这是一种自我的分离,当人类世界拥有了文明,却也隐藏着罪恶,当人类追求着美好,却也暴露了野蛮,当人类渴望和平,却也无法消除暴力。所以怪人的报复首先是对自己不属于这个整体的人类报复,弗兰肯斯坦的弟弟威廉在树林里被扼死,被怀疑的贾斯婷因为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恶让被处死,这两个人的死都是怪人对整个人类的报复。但是怪人为什么要去伤害这两个无辜者?这其实是一种报复的盲目性,甚至说,这个被制造出来的怪人身上本身就带着恶,当被复仇的火焰点燃之后,这种恶就被唤醒了,于是在恶的世界里大行其道。

但是当他杀死威廉,又造成了贾斯婷被处极刑,他实际上已经开始面对自己生命的造物主,无名是因为弗兰肯斯坦,丑陋是因为弗兰肯斯坦,到处流浪也是因为弗兰肯斯坦,而最关键的是,自己这个遭人鄙视和嫌弃,具有被欺凌命运的个体就是弗兰肯斯坦创造的,所以他的复仇对象变成了弗兰肯斯坦,“我是谁?我究竟是什么?我又从何处而来?向何处而去?”怪人发出的这些问题正是人类对于生命本质的疑问,它必然返回到最根本的问题,“我究竟算什么呢?我是怎样被造出来的?这个缔造者又是谁?”所以他找到主人时对他说的是:“唉,弗兰肯斯坦,你对别人公平,唯独欺凌我一人,你不能这样;你是最应该对我公平的人,你甚至应该对我宽厚仁慈,显示你的一片爱心。你不要忘了,我是你创造出来的,应该是你的‘亚当’,可事与愿违,我却成了被打入地狱的天使,平白无故地被你逐出天国的乐园。”

也正因为找到了生命的源头,他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如果你同意的话,从今以后,无论是你还是任何其他人,都不会再见到我们——我将去南美的茫茫荒原;我的食物与人类为生的食物不同,我无需捕杀小羊羔、小山羊什么的以饱口福;各种橡子和野果就能为我提供足够的营养。我的伴侣也将与我具有同样的特性,也会满足于同样的食物。”要弗兰肯斯坦创造一个异性怪人,也仅仅是从知识层面提出要求,也仅仅是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也仅仅是让自己不再孤单,怪人提出这个要求,也意味着发出了警告,“你有能力对我的不幸遭遇作出补偿,从而将他们从灾难中拯救出来;否则,这场灾难将演变弥天大祸,不仅你和你的家庭,而且成千上万的人都会被这场浩劫所掀起的狂暴旋风所吞噬。”提出的要求是恢复作为一个人的存在,发出的警告因为内心还有不灭的复仇之火。

弗兰肯斯坦起先觉得他还是一个通情达理的圣灵,也觉得这样一种合理的要求可以化解周围人的无辜死亡,所以他答应了怪人的要求,也向他提出了要求,“我同意你的要求,但你必须对天起誓:一旦我把你的女伴交到你手中,你就带着她离开欧洲,离开人类居住的任何一个地方,浪迹天涯,永世不得返回。”如果按照这样一种计划去实施,是不是真的不再有灾难?弗兰肯斯坦开始进行新的生命研究,他甚至离开朋友和家人来到苏格兰偏远的奥克尼群岛上的小岛,但是弗兰肯斯坦在制造另一个生命时发现了一个潜在的问题:“三年前,我以同样的方法造了一个魔鬼;他暴虐无比,致使我陷入凄怆的境地,永远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苦涩。现在,眼看我又要造出一个怪物,而我对她的脾性同样一无所知。也许她会比她的同伴恶毒千百倍,为了一己之目的,为非作歹,杀人取乐。”甚至,如果两个怪人在一起他们还会有后代,“一代妖魔便会在地球上繁衍,从而危及人类的生存,陷人类于惶恐之中。我难道有权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将这种祸患强加于子孙后代?”

弗兰肯斯坦开始迟疑,开始矛盾,最后放弃了这个计划。看起来他的决定是为了人类着想,因为可以繁衍的恶魔只会制造更大的灾难,但是这个想法本身存在着问题:一是弗兰肯斯坦忽视了怪人在生命诞生那一刻除了丑陋的形体之外并无丑陋的灵魂,也就是说,那种恶并非是与生俱来的;二是怪人答应他和另一个怪人远离人类,是一种对弗兰肯斯坦、对自己的信任,而弗兰肯斯坦毁约其实是自己对他缺乏信任。这两个问题其实都和怪人无关,却和这个具有科学知识的造物者有关,也就是说,弗兰肯斯坦带着人类固有的偏执对怪人做出了判断,这种判断本身就带着恶。所以在这个层面上,是作为造物主存在的问题,而这个问题似乎又成为人类的一种痼疾。

当初弗兰肯斯坦为什么要制造这样一个怪人,除了好奇心,除了求知欲,或许还有其他的缘由,出生于内日瓦的弗兰肯斯坦,家庭是名门望族,他是在父母的游历中诞生,在他诞生之后的几年,也见识了社会上的贫困,知道了生命的脆弱,伊丽莎白·拉凡瑟成为家庭的一员似乎是一种爱的表现,但是弗兰肯斯坦小时候几乎没有朋友,性格孤僻,所以他疯狂阅读书籍,钻研生命的奥秘,十五岁那年看到雷电击毁了一棵老树,他领悟到了生命的脆弱,“命运之神太强大了,它那不可抗拒的法令早已注定了我彻底而可怕的毁灭。”所以从某种意义上,他在学习了自然科学之后研究生命,就是为了逃避命运,就是为了创造另一个世界,但是怪人丑陋的外表成为他内心丑陋一面的投影,所以怪人尽管脱离于他而独自成长,但是在他诞生那一刻,他的身上折射出弗兰肯斯坦的影子。而在怪人不同的生长过程中,他比弗兰肯斯坦更知道如何面对这个可怕的世界,更懂得如何通过反抗、复仇来抗拒人类,抗拒命运,而弗兰肯斯坦又将他的行为定义为恶,就忽视了对于一个生命本身的尊重。

所以当弗兰肯斯坦拒绝为他制造一个女性同类,他便从最初对人类整体的怀疑,变成了对于主人的反抗,“我历尽千辛万苦,忍受饥寒交迫,你竟敢毁了我的希望?”面对失信的弗兰肯斯坦,怪人如此质疑,“每一个男人,都可以娶个老婆搂在怀里,连畜生都可以成双成对,难道偏偏要我打光棍不成?我对人一腔柔情,可换来的却是憎恶和嘲讽。小子!你可以限我,但你要当心,你会惶惶不可终日,在痛苦中熬度余生。”面对希望落空的现实,怪人发出了警告,而对忽视了质疑记住了警告的弗兰肯斯坦来说,他依然把怪人当成恶魔,“那恶魔会在他们身上满足自己嗜血成性、凶残歹毒的复仇欲望。”接着最好的朋友亨利被人杀死了,接着新婚不久的伊丽莎白死在了蜜月途中,接着自己的父亲又因悲伤过度而死去,于是在承受了极大的悲痛之后,弗兰肯斯坦开始了自己的报复,“我心中的仇恨并没有囿于空泛无用的愿望之中;我开始考虑怎样用最好的办法抓住这恶魔。”

自己创造了生命却无法控制生命,自己给了他丑陋的面容却忘记了赋予美好,自己失信于他却迁怒于他,自己充满了复仇之火却要对他进行道德审判——甚至他在遇到了来北极冒险的沃尔顿之后,希望他完成自己的复仇梦想:“等我死了之后,如果他出现,如果复仇之神将他带到您的面前,您要发誓,一定要把他干掉,决小能让他在我所遭受的巨大苦难面前幸灾乐祸,拍手称快,让他继续活在世上为非作歹。”同样是充满了好奇心,同样具有求知欲,沃尔顿的北极之行也是一种偏执的表现,所以弗兰肯斯坦的故事对于他来说也是一种启示,在弗兰肯斯坦终于精疲力竭而倒下的时候,他告诉沃尔顿的是:“永别了,沃尔顿!你要保持平和的心境,知足常乐,千万别雄心勃勃,即便是那种试图在科学发明中出人头地的毫无害处的念头也要不得。我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我自己就是被这些希望给毁了,而另一个人可能会步我的后尘。”而之后他遇到了怪人,当看见自己的主人已经死去,怪人留下的话也是一种警告:

当初,我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柔情,因而渴望得到别人的理解;我所寻求的正是对美德的热爱。然而现在,美德在我眼里已成了幻影,幸福和柔情已化为令人心酸而厌恶的绝望。既然如此,我又能从哪里寻得同情呢?如果我内心的痛苦迁延不去,我会心甘情愿独自一人领受这份痛苦。待我归天之时,我将心满意足,因为我的记忆将充满憎恶和轻蔑。对美德、名誉和享乐的向往曾抚慰过我的心灵,我也曾希望与人类结识,希望他们能原谅我的外表,并因我能展示自己的优良品质而爱我;但我的希望却只是幻想而已。

希望成为了幻想,不是弗兰肯斯坦无故给了自己生命,不是自己经历了饱受痛苦的过程,也不是主人言而无信,而是对于整个人类的指责,这一切归结为一句话就是:“整个人类都对我犯了罪,却唯独把我看成是罪犯。”揭露了人类的罪恶,揭露了社会的无情,揭露了命运的无奈,当怪人最后消失在茫茫黑夜,这个关于生命的幻想也走向了终结,而如“怪人的讲述-弗兰肯斯坦的叙说-沃尔顿的信件”的嵌套结构一样,一个被传说的故事也在科幻小说的归类中走向了沉寂。